史前毕加索们
那么,如果种族主义理论不能成立,东方与西方到底从何处开始?100多年来,对许多欧洲人来说,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即使没有生物学这个因素,他们也自信地断言,自从现代人类出现以来,欧洲人便在文化上比东方人优越。使他们确信这一点的证据在1879年开始出现。达尔文发表于之前20年的《物种起源》,使得寻找化石成了绅士们的一项体面的爱好。像与他同一阶层的许多人一样,马塞利诺·桑斯·德·索图欧拉在他位于西班牙北部的土地上寻找穴居人。有一天,他和女儿探访了阿尔塔米拉洞穴。对八岁大的小孩来说,考古并没有多大乐趣,所以当索图欧拉的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的时候,他的女儿小玛丽亚开始跑来跑去玩起了游戏。很多年以后,她对一位记者说:“突然,我认出了洞顶上的外形和轮廓。”她喘着气惊呼:“爸爸,看,公牛!”[18]
所有考古学家都梦想着惊呼“哦,我的天哪”的那一刻——那一刻,面对着令人敬畏的惊人发现,完全难以置信,时间停下了脚步,其他一切都消失了。事实上,没有多少考古学家有过这样的一刻,甚至或许没有一个有过类似的一刻。索图欧拉看到了野牛、鹿,层层叠叠的色彩丰富的动物图案覆盖了洞穴顶部约6米长的地方,有些蜷缩着身子,有些在互相嬉闹,还有些则在欢快地跳跃(图1.4)。每一个都绘制得优美而生动。当毕加索多年后造访这一考古遗址时,他惊得目瞪口呆。“我们中没有人能够那样作画,”他说,“阿尔塔米拉之后,一切尽颓。”
图1.4 “阿尔塔米拉之后,一切尽颓……”八岁的玛丽亚·桑斯·德·索图欧拉在1879年发现的令人震惊的洞顶公牛岩画的一部分,这一发现毁了她父亲的人生,也使毕加索惊叹得无法呼吸
资料来源:Kenneth Garrett /《国家地理》摄影集
玛丽亚回忆道,父亲的第一反应是大笑,但很快他变得“非常兴奋”,“几乎不能作声”[19]。他渐渐说服自己,这些壁画真的是远古时期留下的(最近一项研究表明,有些壁画的历史在2.5万年以上)。但在1879年,没有人认同这一点。事实上,1880年,当索图欧拉在里斯本的国际人类学和史前考古学大会上提交他的这一发现的时候,专家们哄笑着将他轰下台去。那时候,人人都知道,穴居人不可能创造出这样精湛的艺术作品。他们一致认为,索图欧拉不是骗子就是傻瓜。索图欧拉将这嘲笑视为对他尊严的攻击。八年后,他精神崩溃,离开了人世。他惊呼“哦,我的天哪”的那一刻毁了他的人生。
直到1902年,索图欧拉的主要批评者才实地造访了阿尔塔米拉洞穴,并且公开认错。自那以后,人们又发现了数百个绘有史前壁画的洞穴。壁画最为壮观的洞穴之一是法国的肖维岩洞,直到1994年才被发现。洞内壁画保存完好,看起来好像壁画作者刚刚出门去吃一口驯鹿肉,随时都会回来似的。肖维岩洞的其中一幅画作有三万年的历史,它是西欧现代人类的最早遗迹之一。
在世界其他地方,还没发现过与这些洞穴壁画类似的东西。现代人类走出非洲的迁徙泯灭了莫维斯线带来的一切差异,也将先前猿人种族间的差异一扫而空。三万年以前,在西班牙北部和法国南部,一种独具创造性的文化培育了一大批史前毕加索,我们应当从中探明独特(而优越)的西方传统吗?
令人吃惊的是,答案或许藏在严寒的南极洲荒原。那里每年都降雪,将先前的雪覆盖,积压成层层的薄冰。这些冰层就像是远古时候天气的编年史。通过将它们分离,气候学家可以测量这些冰层的厚度,告诉我们下了多少雪;建立氧同位素间的平衡,揭示温度;比较二氧化碳和甲烷的量,阐明温室效应。但是在冰盖上钻芯取冰是科学上最为艰巨的任务之一。2004年,欧洲的一个小组成功提取了差不多3 200多米深的冰芯,年代可以上溯到74万年前,时间之久远令人吃惊。尽管冬季的气温骤降至零下50摄氏度,并且从未高于零下25摄氏度,并且在1999年,钻头卡住了,科学家们不得不从头再来,在最后的几百米还不得不用一个装满乙醇的塑料袋权且替代钻头,但他们最后还是完成了任务。
这些科学超人从冰芯中提取出来的结果证明了一件事情:阿尔塔米拉的艺术家们生活的世界是很寒冷的。现代人类离开非洲以后,气温又开始骤降,大约两万年前,即用赭石和木炭在洞穴壁上涂鸦的艺术家人数到达顶峰之时,最后一个冰期达到了严寒的顶点。平均气温比现在要低约8摄氏度。这导致了惊人的变化。数千米厚的冰川覆盖了亚洲北部、欧洲和美洲,锁住了大量的水分,那时的海平面比现在要低90米以上。你可以从非洲走到英国、澳大利亚或美国,却看不到海洋。你不会希望造访这些地方,在冰川边缘,狂风呼啸,卷起的沙尘暴肆虐广袤贫瘠的干草原,这些干草原冬季寒冷,夏季荒芜。甚至在最适宜人居住的地区,即赤道南北纬40度范围之内,夏季苦短,降水稀少,空气中二氧化碳含量下降,阻碍了植物生长,也使动物(包括人类)种群数量保持在较低水平。情况的严峻程度,与现代人类走出非洲前不相上下。
当时,在今天的热带地区,生活不像西伯利亚那样艰难,但是不管考古学家们审视哪个地方,他们发现,人们适应冰期的方式都大体相似。他们结成小部落而居。在寒冷的环境中,12个人就算得上一个大部落了;而在气候较为温和的地区,聚居部落的规模可能是前者的两倍。他们知道了不同的植物什么时候成熟,在哪里能找到这些植物;动物何时迁徙,在哪里能截获这些动物。他们到处追踪搜寻这些植物和动物。不知道这些的人就会挨饿。
这些小部落挣扎求生,繁衍后代。像现代边缘环境中的狩猎-采集者们一样,他们一定时不时地聚在一起,交换伴侣,交易物品,讲述故事,或许还对着他们的神、鬼怪和祖先说话。这些聚会将是一年中最激动人心的社交大事。当然,我们仅仅是在猜测,但是很多考古学家认为,西欧令人叹为观止的洞穴壁画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些节日,在这些节日里,每个人都披上他们最好的兽皮,戴上最好的珠子,脸上画上画,竭尽所能装饰他们神圣的聚会地点,使这些地方非同寻常。
但显而易见的问题是,如果纵观非洲、亚洲和欧洲,生活都是同样的艰难,为什么我们只在西欧发现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洞穴壁画。传统的回答是,欧洲人比其他人在文化上更具创造力,这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我们还能更进一步,改变这一观点。欧洲艺术史并不是从肖维岩洞到夏加尔一脉相承,放眼尽是旷世之作。公元前11500年之后,洞穴壁画便绝迹了,直到我们所知的能与之媲美的画作出现,又过去了许多个千年。
在三万年以前的欧洲创造力传统中寻找源头,显然是错误的,因为这一传统已经断绝了几千年。或许,我们应该问的是,洞穴壁画传统为何断绝了,因为我们一旦提出这一问题,便会意识到,史前欧洲的这些惊人发现,同任何特殊的西方文化一样,与地理和气候因素大有关系。
在冰期的大多数时间里,西班牙北部和法国南部是绝佳的狩猎之所,在那里,一群群驯鹿从夏季牧场迁徙到冬季牧场,然后再返回。但在大约1.5万年前,当气温开始回升(关于这一问题,本书第二章中还会有更多论述),驯鹿不再在冬季向南迁徙到这么远的地方,猎人们也随之北迁。
就在这时,西欧洞穴壁画衰落了,这不能说是个巧合。提着油脂灯,拿着赭石棒,在地下艰难行进的艺术家越来越少。大约在13 500年以前,最后一个艺术家也离开了。当时这名最后的艺术家可能没有意识到,但是就在那一天,古老的传统断绝了。洞穴中黑暗降临,几千年来,只有蝙蝠和滴水打破坟墓般的死寂。
公元前11500年之后,为何美丽的洞穴壁画没有随着猎人追踪驯鹿的步伐一路向北,穿越欧洲?或许是因为北欧的猎人没有如此方便的洞穴可以绘画。西班牙北部和法国南部有众多幽深的石灰石洞穴,而北欧要少得多。史前人类对他们聚会之所的装饰很少能保存下来,留待我们去发现,除非狩猎之处正好有幽深的洞穴。如果不巧狩猎之处没有幽深的洞穴,人们的聚会场所就会更靠近地面,或者就在地面之上。经过两万年的风吹、日晒和雨淋,他们的艺术作品能残存于世的已经很少了。
但是,“遗迹很少”不等于“荡然无存”,有时我们还是能很幸运地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在纳米比亚的阿波罗11号洞穴,绘有犀牛和斑马的石板从洞壁剥落,掉落到地上,在距今2.6万~1.9万年形成的沉积物之下得以保存。在澳大利亚的某些发现,其年代甚至更为久远。在桑迪溪洞壁的一处雕刻上形成的矿物沉积物,其年代可以追溯到大约2.5万年前,而颜料残迹则有2.6万~3.2万年的历史。在卡彭特山口,绘有岩画的洞壁部分掉入有4万年历史的居住区碎石土中,这块壁画的历史甚至比肖维岩洞还要久远。
从美学意义上讲,在非洲与澳大利亚发现的例子都无法与在法国和西班牙发现的最好作品相媲美,还有很多西欧以外的幽深洞穴没有壁画(如周口店,两万年前又有猿人在此居住)。如果声称人类对于洞穴绘画艺术投入了同样多的精力,这显然是个愚蠢的说法,更不必说所有艺术传统都同样成功了。但是鉴于保存条件,以及考古学家们在欧洲比在其他地方寻找的时间更长也更努力的事实,在其他大陆保存下来的作品都说明了,不管身处何方,现代人类都有创造艺术的强烈愿望。当洞穴壁画的条件不像西欧那么理想时,人们就把精力投入其他媒介。
图1.5很好地表明当洞穴绘画艺术在西欧兴盛之时,石制、黏土制还有骨制的人体和动物模型在东方区域更为普遍。如果条件允许,我可以展示几十幅精美绝伦的小塑像的照片,发现地从德国到西伯利亚,处处都有。由于条件不允许,我仅介绍最近的发现,2008年发现于德国的霍赫勒·菲尔斯的一尊约5厘米高的女性小雕像(图1.6),无头而且巨乳,雕于3.5万年前,以猛犸象牙雕刻而成。大约在相同的年代,在西伯利亚贝加尔湖旁的马来亚思雅(地球上最不宜居住的地点之一),猎人们在骨头上雕刻动物图案;到了公元前25000年,在位于今捷克共和国的下维斯特尼采,120多人的群体聚集在用猛犸象牙和象皮搭起的棚屋里,制作成千上万的小雕像,有雕动物的,也有雕巨乳女性的。东亚的艺术记录还不多,但最早的发现(一尊用鹿角雕刻的小鸟,或许有1.5万年的历史,是2009年在许昌发现的),其雕工非常复杂,我们相信,进一步发掘将会揭示,中国也拥有欣欣向荣的冰期艺术传统。
西欧以外的冰期时代人类,虽然没有肖维岩洞和阿尔塔米拉洞穴的条件,但他们显然为自己的创造力找到了其他宣泄渠道。关于较早期的猿人是否有创作的冲动,证据少得可怜,但是智人的想象力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到了距今五万年前,人类的心智已经足以寻找世界的意义,而人类的技艺也足以将这些意义通过艺术、诗歌(很可能,虽然我们无法观察到)、音乐以及舞蹈表达出来。这再次说明了,(群体的)人们大致相同,不管他们身在何处。尽管阿尔塔米拉洞穴艺术壮丽非凡,但它并不能使西方区别于世界其他地方。
图1.5 西方文明之始?空心圆表示的是发现1.2万年前甚至更早期的洞穴壁画的地点,实心圆则表示发现同时期便携式艺术的地点
图1.6 创作的冲动:一尊约5厘米高、有3.5万年历史的巨乳无头“维纳斯”雕像,以猛犸象牙雕成,2008年发现于德国的霍赫勒·菲尔斯
资料来源:图宾根大学,H.Jensen摄
在第一个猿人离开非洲的150万年后,技术、智力和生物的差异累积起来,将旧世界分为尼安德特人/智人的西方和直立人的东方。大约10万年前,西方以相对先进的技术和一丝人性之光为代表,而东方似乎愈加落后。但是当6万年前,完全现代人类走出非洲的时候,他们将这些差异一扫而空。当2万年前,最后一个冰期到达顶峰时,“东方”和“西方”只是日出日落的方位而已。人类的小部落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一起,散布于从英国到西伯利亚的广大地区,并且(相对)不久以后,跨入美洲,而不是彼此分离。当植物成熟时,动物往来迁徙,各个小部落搜寻粮草,四处狩猎,在广大地区漫游。每一个部落一定会立刻熟悉自己的区域,讲述关于每块石头、每棵树的故事;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艺术和传统、工具和武器、神灵和魔鬼。每一个部落一定都知道,他们的神爱着他们,因为尽管有诸多苦难,但他们毕竟还活着。
在这样一个寒冷、干旱的世界上,人类已经走得够远了。我们有理由怀疑,如果没有脚下摇摆的地球,万物都将是静止的。
[1] Samuel Johnson, in James Boswell, Life of Johnson (1791), volume 3, entry for September 20, 1777.
[2] Arthur Young (1761), quoted in Briggs 1994, p. 196.
[3] Adam Smith, The Wealth of Nations (1776), Book I, Chapter 8.
[4] Davies 1994, p. 25.
[5] Gould 2007. 这一说法追溯至Gould published with Niles Eldredge in 1972。
[6] “猿人”一词由于迪士尼动画剧集《泰山与珍妮》的主角“人猿泰山”而颇有深意,我年轻时,该词在教科书中颇受欢迎。现在古人类学家们认为这个词隐藏优越感,但对我来说,这个词很好地抓住了这些前人类/古人类的模棱两可性,并且很简洁。
[7] 实际上,它们很可能是一次前进几千米寻找新的觅食之处,然后在那里待上几年。
[8] 据此,海德堡人确实既在欧洲生活过,又在非洲生活过。有些古人类学家设想,海德堡人起源于欧洲,后来又散布到了非洲。而其他古人类学家则认为,海德堡人与能人和匠人一样,由于当地气候变化而在非洲进化,后来又向北散布。在中国也曾发现过极其类似海德堡人的骸骨,但那个证据颇受争议。
[9] 一位哈佛大学的人类学家在祝贺尼安德特人基因组草图的发布时说,只要投资3 200万美元,我们就可以改造现代人的DNA,并将之注入一只黑猩猩的细胞中,培育出一个真正的尼安德特人幼崽。所需技术还不成熟,但即使技术成熟了,在考虑是否运用此项技术时,我们也会踌躇再三。正如我在斯坦福大学的同事、世界上最著名的古人类学家之一理查德·克莱因质问一名记者的话:“你想把(尼安德特人)放在哈佛大学,还是动物园里?”(Richard Klein, quoted in “Scientists in Germany Draft Neanderthal Genome,”New York Times, February 12, 2009. (http://www.nytimes.com/2009/02/13/science/13neanderthal.html?_r=1&partner=rss&emc=rss).)
[10] 这一时间点的确定,综合了放射性碳定年法和所谓的分子钟法测得的证据,后者基于DNA的变异速度。就在2010年上半年,一些遗传学家争论说,我们把分子钟校错时间了,智人迁移出非洲的时间应在两万年之后,但迄今这只是少数派的观点。有些孤立的种群,如弗洛勒斯的霍比特人,可能不久以前还残存于世。当16世纪葡萄牙水手到达弗洛勒斯的时候,他们声称看见了身材矮小、毛发浓密的穴居者,这些穴居者几乎不能说话。100多年后,据说类似的矮人在爪哇岛还存在。最近有人展示了他们的一根毛发,但是DNA测试表明,那完全是人类的毛发。有些人类学家相信,我们会在爪哇岛的丛林中最终遇见这些前现代人类的最后残存。对此我心存疑虑。
[11] William Shakespeare, Hamlet, Act 2, scene 2.
[12] A. C. Clarke 1968, pp. 16, 17.
[13] 有些中国考古学家认为,现代人类在中国独立进化。我们稍后讨论这点。
[14] Cann et al. 1987.
[15] 如果说“非洲亚当”的生活年代要比“非洲夏娃”晚10万年听起来很奇怪的话,那是因为这些名字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夫妻。他们并不是最早的智人男性和女性,他们只是今天在世的人在基因上可以追溯的最远的祖先。平均算来,男性与女性拥有同样数量的后代(显然如此,因为我们都有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但是每名男性拥有的孩子数量在平均值上下波动的幅度要比每名女性拥有的孩子数量波动更大,因为有些男性是几十个孩子的父亲。没有孩子的男性数量相对较大,这意味着男性的基因谱系比女性更容易断绝,所以在世的男性谱系交汇在比女性谱系年代更近的一个祖先身上。
[16] “Stirring Find in Xuchang,”China Daily, January 28, 2008 (http://www.chinadaily.com/cn/opinion/2008-01/28/content_6424452.htm).
[17] Ke et al. 2001, p. 1151.
[18] Herbert Kühn’s 1923 interview with Maria Sanz de Sautuola, in Kühn 1955,pp. 45–46.
[19] Kühn 1955, p. 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