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写在开篇
我已经老啦。身上的病痛,我熟悉它们每一个的位置,熟悉它们疼痛的时间与程度,背后肩胛骨缝里的疼最放纵,时不时疼,像针刺,疼了很多年了,像一个撕不去的烂货标签,像一股甩不掉的鼻涕,更像某个我讨厌的女人,总围着我炫耀她的才华阴魂不散。但命运赏我一个烂番茄,还要与其共存。还有脊梁骨某段那疼,仿佛我不弯下腰它就锲而不舍。我也就99岁,哪里就到弯腰折服的时候,像一只虾米那样弯腰,除非煮熟我。元代那个写曲的关汉卿公800多岁了,他还蒸不烂煮不熟也没弯腰。
我小时候与奶奶一起活着。我家一只大橘猫与我们形影不离。世界抛弃了我们三个,但我们紧紧抱团。有时我饿到说不动话,猫咪饿到叫不出声,奶奶就去抓鸟,她抓鸟的本领是跟隔壁的金爷爷学的。我们在野外用芦柴在田沟间点火烧鸟,然后吃饱了回家。我妈妈一边走路,一边拿眼睛斜视我们,她奇怪我们怎么没有饿死。尤其奶奶那样的年纪,都快60岁啦,还好意思活着。奶奶是学过中国古代文学的,知道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哈哈,说错了,我奶奶不认得字,但她聪明得很,她的许多想法与庄子老子孔子不谋而合。要不是我奶奶生于公元1840年,比那些子先生小一些,我真怀疑这些诸子先生抄袭剽窃了我奶奶的思想理论。
时空切换,就像天上的云彩,一会是墨色,一会是橘色,一会是银色。我变成了祖奶奶。我通过学习千百本名著,再通过读中国古典诗词,那些写出留传千古文字的人都已在地下多年,所以我坦然接受一个事实,人,统统的要到地下去集合。不对,也有到水里,空气里,到异国他乡化成灰的。人就是一堆必将成为垃圾的东西。坦然的接受它们,而且并不想去改变它们。现在我终于想去回忆。去回忆我14岁那年遇到的事。
用一条什么路径去达到我的14岁呢?今天早晨我穿上我最喜欢的水蓝色丝绸的裤子,与蓝天相配。茜红色丝麻的长袖,戴上我的软檐草帽。我走向每天早上必须去的树林花园。酢浆草粉色的小花吻着我,小鸟唱得美丽动听,它们欢迎我的到来,像欢迎一位在人间失宠的太上皇。我以为已经认识那里的每一棵树。那棵乌桕树长在风口,每片圆心型的叶子都抖乎乎的,像在演讲。那株榔榆树大得哟大得像个风婆子,她当然想做女皇的呀,或者做王后,但它歪歪倒倒,太大棵啦,结果长成了一般姿色。但在我的眼里,它还是美美的。
可是当我默不做声地跟着两只长尾巴叫喳喳的喜鹊来到寂静的林子中,看到了几棵绿色的树身,看到了几棵树成为一个小林子。它像我失散了多年的亲人。原来它们来到了这里相聚,有了一个小集体,它们抱团,却不知会我一身。不过,我不是找到它们了呀。
我本是一棵树。我是一株偶尔开花的树。
绿色的树身,细细的身段,高高的个子,那些树叶在早晨的风中翻飞,哦,它们是中国梧桐。嗯,我想起来了,是梧桐,我小时候见过的梧桐。
这是一个新开的公园,四季都有花,而我最爱的也许是草花,还有那些渐渐丰满的绿色。还有湖边顾影自怜的老槐树。长得像个老人,它的身体上有几个巨大的黑洞。
我已经足够的老了,我99岁了,不需要往树洞里说我的秘密。
坐在湖边的凳上,看着水菖蒲,水菖蒲在风中招摇,它是一个永远风骚的妇人。野鸭子在浮水,它们不紧不慢的,一天又一天做着同样的事情。有时野鸭子潜水,百米开外再钻出水面,它们可爱得像个孩子。我不一样,我一辈子都在赶路,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我歇下来,就觉得孔夫子的眼光盯着我,入目三分地盯着我,眼神像鞭子一样,仿佛在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我一直在奔跑,像填海的精卫,像射日的后羿,像移山的愚公。现在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就是九十九岁的老妪,而且因为一直在立志励志,所以一身毛病,是一个废人。
晚上的时候,我会坐到水边的台阶上,仰起头数星星,说到数星星,我的脑海里现出了儿时看到的天空,是同样的一个天空吗?为什么一个是星光灿烂,一个却是星子空落。时空变了,时空还不回一个青葱岁月里苍白的少女。
我不能在我99岁的年龄去问别人星星去哪里了,这不符合我的年龄。这样也使得我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星星去了哪里?人都去了地下,星星去了哪里?我也只有因为天天看向夜空才知道,月亮有时出现,有时不出现,月亮出现的地点是不一样的。有时在头顶上方,有时在小冬冬家的屋顶上,有时挂在一棵水杉上,累坏了要歇歇脚似的。
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博学的人,我的一生都在看历史书,视力只有微光。我远离嘈杂的城市,远离人群,一个人躲在树林里上。我连星星去哪里都不知道,我并不是在寻找童年时光的银河,星座,那些流逝的星星的景象,我只是觉得是世界变化这么大吗?我迷失了吗?我能找到曾经年轻的自己吗?
啊,与我现在的一身病痛相比,14岁那年的我差一点死掉。所有的苍白,所有的疼痛,所有的困境一直一直那样的生动。
我有过初恋吗?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卑微的人。在我14岁的时候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不知道美是什么?不知道别人目光的意思。我有过花朵一般的初恋吗?至少在我14岁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反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病,时时陪伴。我在14岁那年应该死掉的,残存的一点元气,让我挺了过来。我见过一根藤,因为缺水贫瘠干枯,但是它活过来了,后来还得了水得了肥力,茁壮起来。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奔波与长久的活着。
所以,记住了一句话,在死之前,好好地活着。
像一根藤一样活着,我那坚忍不拔心冷似铁目光如刀的妈妈,在我34岁婚姻失败走投无路的时候,恨恨地说,像一根藤那样的活呀,没用的。
她的目光看向我家院子里的一棵大树,树上千百根气根像老山羊的胡须。而树身呢,被一根春天里冒出头的蛇藤死死地缠着。缠着缠着,快成为小树啦。
妈妈是认得自己名字的,但她的知识远远不知道檞寄生是什么意思。我到了44岁,突然知道了女人有抱大腿的权利,有寄生的权利。
啊,还是说说我的14岁。我没有发育,我吃进去的营养远远不支撑发育胸,发育屁股,但山间之明月与江上之清风让我的头发乌黑,眼眸像黑宝石,脸色像和田羊脂玉。也是美的吧,一阵风儿刮就能倒的一吹倒美少女。
林黛玉是一株绛珠草,因为缺水差点干枯死,后来来了一个多情的人儿,给她续了水。她想着用眼泪还他的恩情。恩情有什么还不还的,还不起。我的生命里也有那么一个男人,来自京都。其实他只有180公分的个子,但他出现在我家小山村的时候,我那丰满有余海拔很低的妈妈抬头掩口而呼:怎么这个高,戳到天了。
这个戳天的男人纠缠了我一生啊。到了我70岁的时候,他快咽气的时候都不肯与我松绑。好像我是他续命的水。
这个神奇的世界,短命的人啊,都要抓一根稻草好让自己有理由与勇气活下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