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做奴婢就要有奴婢的觉悟
朱厚照身形清瘦颀长,八字胡,面色苍白,眼神炯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张尚宫看在眼里,心头微震:“内臣叩见万岁!”
她是女官之首,可自称臣。
宫中各监各司长官,皆可称内臣,从奴变成臣,意味着身份、阶级、权势的飞跃。
“朕在病中,未能晨昏定省去仁寿宫请安,母后凤体可安?”朱厚照想拉拢张太后。
“启禀万岁,太后凤体躬安。”张尚宫态度不远不近,语气不卑不亢。
朱厚照不以为忤:“你是母后近婢出身,与她从小长大,感情甚笃。”
“弘治七年,母后欲放你出宫,可你顾念主仆情深,不肯弃母后而去,苦苦哀求,才留在宫中,此事在当时亦是一段佳话。”
张尚宫目光不自然,弘治七年的旧事,她不愿重提。
“这些年,母后有你鼎力相助,才不使朕这做儿子的事事劳心费神,有仆如此,是皇家之幸。”
张尚宫目光微凝,皇帝说一箩筐废话,意欲何为?
“朕听闻,弘治十七年,你弟弟欲将一嫡子过继给你,被你拒绝了。”
“甚至从孝庙驾崩后,你便不再出宫,断绝宫外联系,忠于王事,忠心可嘉。”
威胁!
这是威胁!
张尚宫猛然一震,弘治十七年,她弟弟过继嗣子的事非常隐秘,知道的人很少,可皇帝却知道。
更可怕的是,皇帝引而不发,他图谋什么?
“内臣家中琐事,不敢劳万岁叨念。”张尚宫假装听不懂。
“那孩子叫张春华。”
朱厚照自顾自道:“素来跋扈顽劣,常常与人言,吾姑宫中尚宫也,谁敢动我!”
“根据东厂查闻,宁王叛乱前,曾使钱给张春华。”
“当时朕恰逢病中,又顾念亲亲相隐,便让东厂压下此事,如今想来,其中蹊跷甚多呀。”
张尚宫瞳孔放大,她已经当上了最高女官,又上了年纪,如今所求的不过晚年事。
而宁王叛乱,就是一个筐,什么都往里面装,反正案件还没审理,装进去什么都不过分。
她也知道自己的内侄,招灾惹祸,嚣张跋扈。
这些年她虽然没直接给他擦过屁股,但有人走她的关系,偷偷给他擦屁股罢了。
只是这孩子对她甚是恭敬孝顺,她舍不得这段母子亲情。
“刘良女已经管教完毕,回宫复命吧。”
朱厚照意有所指。
张尚宫几次想张嘴,但她清楚,只要张嘴,自己就会万劫不复。
这场政治风暴,连太后都是棋子,她区区女官,只要卷进去,怎么死都不知道。
可是,她侄子卷进宁王案中,若交由厂卫去查,她整个家族都会被连根拔起。
她只是女官,人脉关系都在宫中,前朝文官是不会回护她的,更遑论外戚张家人憎狗嫌,那些文官非但不会说话,还会落井下石!
再加上皇帝授意,她举族难活!
她已经预料到了自己下场,全族都死了,她能功成身退吗?
不能了,皇帝选择了她,她就没有退路,不然皇帝不会说出这番隐秘的话,说明皇帝必须要用她。
张尚宫如行尸走肉地往外走。
“等一下。”
朱厚照又道:“向母后问安,待朕身体康复后,会立刻入仁寿宫向母后请安,请母后宽恕。”
张尚宫身体一晃,皇帝是请安还是拜祭啊!
她想不通,皇帝的剑斩向了前朝,怎么忽然调转枪口,指向太后了呢?
反正不管怎么斗,她没有明天了!
待皇帝剪除她族人后,就会把她赶去南京,莫说晚景凄凉,她能活到哪天都不好说呢!
张尚宫慢慢闭上眼睛,眼泪滑过脸颊,猛地转身,扑跪在地上:“求万岁救救内臣侄儿!”
朱厚照惯会拿捏宫人,挑软柿子捏呗。
而且,张尚宫是太后智囊,脑子活泛的人都不是硬骨头,所以他就拿她当突破口。
“你是什么?”朱厚照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张尚宫周身一颤。
一个宫女,拥有再高官位也终究是个女人,一个没儿子无依无靠的女人,维系她荣耀的就一句“臣”而已。
可皇帝,却要剥开她的保护色,将她彻底踩在脚下!
“奴婢!奴婢有罪,求皇爷恩恕!”
张尚宫死死忍住,不想让泪水滴落。
可她忍不住。
当坚硬的外壳被戳破后,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柔弱。
朱厚照这才满意她的称呼,慢悠悠道:“做奴婢的就要有做奴婢的觉悟,臣子是不会轻易哀求君王的,他们要对得起这句‘臣’。”
“奴婢知错,再不敢僭越臣字,谢皇爷教育。”张尚宫泪崩了。
“今夜谁联络了太后?”朱厚照直截了当地问。
张尚宫刚要脱口而出,却要抬起眼眸和皇帝讨价还价,可朱厚照嘴唇翕动,说出两个字“奴婢”,顿时破防。
奴婢,同样没有和主子讨价还价的余地!
“毛纪。”
上道!
朱厚照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此次风波之后,张尚宫该去南京养老了,他不喜欢用三心二意的贰臣。
而且,此人官职够高,足够他立威用,那是她最后的用途了。
“还有呢?”
“奴婢不敢背弃太后,太后和皇爷是亲母子,没有隔夜仇……”张尚宫还想立忠心人设。
“说!”
朱厚照懒得理她,一个背叛主子的人,还在标榜忠心?不觉得可笑吗?
“温祥!”
张尚宫万念俱灰,却又不敢不答:“毛纪行矫诏诈骗太后,欲请太后懿旨,封死豹房。”
她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背叛太后,不能背叛太后!不能!
闻听矫诏,朱厚照眼前一亮,转瞬又暗淡下去。
那封矫诏他拿不到手的。
就算拿到手,前朝也有办法耍赖过去,最多让毛纪致仕,过几年他还会起复的。
见皇帝不动声色,张尚宫这才意识到,自己权谋段位和皇帝的差距,若她知道矫诏,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到手,而不会无动于衷。
“太后会倒向前朝吗?”朱厚照问了句废话。
因为张太后已经倒向前朝了!
再问这话有什么用?
张尚宫却眼睛一亮,立刻明白皇帝的用意,语气由阴转晴:“前朝在逼太后站队,太后是心向皇爷的!”
心向有什么用?前朝有一万种办法逼太后站队。
权力会放大一个人心中的恶,而为了权力,血脉亲情就是一层窗户纸罢了。
“你回宫,请太后称病。”
“你侄子的事,朕帮你遮掩。”
“事后,你去南京养老,朕下旨令张春华过继给你做嗣子,令他入国子监。”
张尚宫眼眸亮起,皇帝给的是官身的希望,从奴变成臣的希望。
“奴婢尽力而为!”
可皇帝却没说话,良久才道:“朕不要尽力而为,记着,你身上背负的是你全族的希望,你在为你的族人奋斗。”
张尚宫重重磕头,同时松了口气。
若皇帝逼她背叛太后,她不会答应这么痛快。
但皇帝很有分寸,只是让太后远离政治漩涡,仅此而已。
无论对皇帝,还是太后,都是好事。
看透皇帝真实想法后,她也快速屈服了:我没背叛太后,没有的,真的。
可她并不知道,高明的尸体还在仁寿宫中,张太后无法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