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昨晚,郝思思又梦见过去那段恐怖经历了,梦见自己又回到那间二十平米的密室内了。拳头大小的灯一直亮着,低低压在头顶上方,是室内唯一的光明,是月亮,也是太阳。蜷缩在用木板铺成的简易床上,动一下,木板床就发出吱吱的声音。
她在看电视。电视在她面前,是一台21寸彩色电视,放在一张木桌上。桌子很旧了,表面氧化严重,又受潮湿之侵,早已不复当年的面貌。电视里出现一个寻常画面--明媚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引起她的极端痛苦。她由此联想了很多,劳碌一生的爸爸,为她牺牲的哥哥,还有说永远爱她的恋人,她有那么多未完成的梦想和约定,却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她被禁锢,隔绝于活着的世界。
突然,房顶上方传来铁锈一般的声音,从那里透出一片自然光来,光里飞扬着尘埃。她不由得眯起双眼,待眼睛适应这突然的光亮。再睁眼便看到一只沾满尘土的大脚探下来。那是一只男人的脚,踩在楼梯上,一步一步稳稳走下来,下身穿一条深蓝色的长裤,上身穿一件白色背心。他整个模样显现出来了,却是一个没有脸的他。
从外面灌进的风,干燥清新,仿佛自由的味道,却转瞬即逝。头顶那盏灯,被风一吹,摇摇摆摆,照得室内鬼影绰绰。灯光晃了一晃,眨眼间就熄灭。灯光消失了,房顶那片光也消失了,密室只剩无边的黑暗。他的气息渐渐逼近。
一时间整个世界仿佛陷入虚无,她听不到声音,闻不到气味,看不见东西,这空虚的时间持续很短,又感觉很长。直到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她才像通过电似的全身跳动。这过度的刺激使她大梦骤醒。醒后那只手的触感还停在脚上,刚刚的梦境又回到的脑袋里,她瞪大双眼,直喘粗气。
她知道她曾经经历过这一切。
梦里看不清的脸清晰的浮上脑海,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孔,窄窄的额头,清瘦的脸颇,眼睛不大却射出精光,平时都耷着眼皮,显得无精打彩,只有起了坏心眼的时候才炯炯有神。嘴唇很薄,据说嘴唇薄的人都心狠且无情,这或许是真的。但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并不会产生这种感觉。他初给人的印象很普通,属于丢在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没有任何特点。不过若有人知道他做过的事,就绝不会再这么想了。
此刻,就像她能轻易想起那张脸来,他轻易钻进她梦里一样,他或许没有特点,她却终其一生都要为摆脱那张令人颤抖的脸而苦苦挣扎。
该说些什么呢?诅咒他?憎恨他?唾弃他?这样就能把她所失去的一切找回来吗?哥哥曾在悲愤之极的时候说过要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他也尝尝亲人被折磨的滋味。可哥哥如果那样做了,和那个人有什么区别?那些在他手上陨落的生命,她唯有祝愿她们在另一个世界安息。她是很不幸,可她至少还活着,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现在,囚禁她的那幢房子已经拆掉重建了。思思刚被解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不愿说起关于那地方任何一个字。那地方当年是个半开化的城镇模样,位于武汉市武昌区平安村,属于武汉市的城乡结合带。家家户户住着独门独院的自建小洋楼,外墙贴着白色瓷砖,豆腐块似的格局,用铁栏杆围成院子。那个人的家倒有所不同,他家的院子是一堵水泥高墙,墙顶插满了尖利的碎玻璃,别说小偷无法翻围墙进去,就是一只猫也休想从上面走过。围墙上安着铁门,门上喷了黑漆,留一块活动小窗口从里看外面。从外面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的。多年后思思一次无意路过,看到记忆中的村落已经变成了一片现代高档住宅小区。小区周围无论绿化,路灯,商店,都看不出当年的痕迹。如果不是那地方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楚,她一定以为是两个地方。
她在1999年秋天来到那个院子,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而那一去,就一年没出来。那天她穿一件学院风黑色白领针织衫,上面印有两道红白相间的菱形条纹,配一条过膝百褶裙和黑色皮鞋,这身穿着没有半点乡土气息,看起来完全是个城里人,这是她最喜欢也是最漂亮的衣服。至于原因,除了它本身漂亮,还有一层特殊的意义。那是男朋友钟信送给她的。她平生第一次收到异性送的礼物,是件这么漂亮的衣服。她总共才穿两次。前一天她就穿着它和钟信见面了。钟信拉着她的手,带着欣赏的眼光上下打量她,连声夸她漂亮。然后他就吻住她。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那种感觉就好像在盛夏时节吃到美味的冰淇淋一般,整个世界都融化在甜蜜与柔软里。
好心情持续到第二天。当时是周末,宿舍里只有思思一人。有电话进来,她接起问:“你好,请问找哪位?”
对方说:“我找郝思思。”他的声音低沉,有些局促,语速很快,说一口带武汉口音的普通话,凭声音听不出他的年龄,但听出来他有些紧迫感,仿佛他身上装置着计速器之类的玩意儿。
思思说我就是。
“我看到你贴在街上的求职信息,现在还有效吧?”他指的是她不久前发布的家庭老师的信息。
“当然。”
“我一直想给女儿补一下英语,你可以帮她么?”
“你女儿多大呢?”
他迟疑了一下,说:“读五年级。”
“当然可以。”
“你最好今天就开始,最好现在来我家。”
“这么急吗?”
“是撒,再不抓紧我女儿就废了。你怕麻烦的话我现在过去接你?”
思思说:“不麻烦,只是……我先给你说一下收费和教学情况吧?”
“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肯教她。”他的语气很奇怪,但是思思错误的理解为这是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这么急只为了给女儿创造更好的条件。她说了标准和要求,他爽快答应了。
谈妥后思思问:“请问你贵姓?”
他呵呵笑着说:“我叫胡文彬。你可以喊我彬哥。”
思思也笑着说:“嗯,彬哥,你把地址和我说一遍。”
他住得有点远,这点让思思犹豫了,他好像立刻就察觉了,又说了一通好话。而思思的心情依然像颗冰淇淋,禁不住一点哀求,很快又答应了他。
她收拾东西,把宿舍钥匙和一本英文版的简爱装进包包里,另外还有纸巾,护垫,少量现金,银行卡。
那天太阳不大,正是风和日立,秋高气爽,学校林荫道旁的松树绿得正浓。一见到阳光,唯一一点不足也变无足轻重。正好去郊区呼吸新鲜空气呢,她这样一想,又变得无比愉快。
在楼下碰到在开水房里打开水的许丽娟,擦了粉一般的白皮肤,模特般的苗条身材。不仅外貌漂亮,性格也没得说,开朗豁达又不失幽默,她是思思的上铺,两个人很合得来。思思挺喜欢她的。可能因为她是处女座的原因,她有严重的洁癖。本来她是睡下铺的,就因为不能忍受别人坐她的床,其中也包括思思,她就和思思商量,调换了床铺。思思倒无所谓,没准睡下铺还要方便些。
她看到思思就远远的打招呼,问她干嘛去,然后拜托她回来的时候在外面的平价超市里帮她捎一瓶去屑洗发水,学校的东西始终比外面贵,说完就要塞钱。思思答应帮她带洗发水,但是没有收钱,只说回来再给也是一样的。许丽娟没有坚持,道别前她笑着说:“你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小心碰到色狼啊。”
思思说:“拉倒吧,你以为我像你这么倒霉啊?”她们常常这样拿对方开玩笑。
虽说思思学校在武昌,目的地也在武昌,但过程中还是转了一趟车,花了近一个小时。到站下车再往右走两百米走进目的平安村。大白天的村子里的住户个个都大门紧闭,太阳被周围的大树挡住,走进去阴凉阴凉的。远处不时传来阵阵狗吠,空气中混合着各种杂乱的气味,她只能分辨出泥土散发的干爽气味。后面有一座小山,好在村里的路面是青石板铺的,否则一到雨天,路况可想而知。
她往里走着,就此离开的念头不时闪过脑海。这是直觉上奇异的第六感,总觉得这陌生的郊区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有几秒钟她站在村子里的小道中央没有前行,深深呼吸这没被工业污染的空气,侧耳倾听这空旷的寂静回音。一切不同于市区,是陌生而宁静的。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少疑神疑鬼了。她想,紧了紧腰间的包包,来到025这个门牌前。
大门打开之前她脑袋里又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觉得不对劲到时再离开也不迟。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这在她的家教经历中还是第一次。撇开这些不说,当真正察觉不对再想全身而退已为时已晚。
铁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了,只留有一条刚够一个人出入的门缝,门后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中等个子,稍嫌瘦削。他的脸就是之前描述过的那副鬼样子。身上穿着灰色的夹克衫和蓝色的工装裤,这身装束是走进任何一户人家里都能看到的男主人的形象,非常普通,--思思的爸爸不下地干活的时候也会穿成这样,只是他显得稍微年轻点,皮肤也没有那么黑。日后这个男人带给她无限恶梦,当时却毫无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