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躺着做了皇后(二)
那个自我幼年时便出现在脑海中的声音,是前世的我,一个肉体早已消亡却不甘离去的魂魄。自她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一刻,便是怨愤、仇恨、委屈的。
我无法获得任何快乐。
一旦我对某样事情表现出略微的好奇、欣喜,这个前世的余晚儿便会提醒我:你不配获得这些。
十岁那年,她说:“你应该给他下绝子药。”
她说的是我的父亲,我本应亲手去做,但在最后的一刻,我还是犹豫了,尽管我的父亲不算是一个好人,但他仍然抱过我,尽职地教养过我。
于是我将决定权交给了母亲,而她用一巴掌回应了我。
“蠢货,你真是个蠢货,教都教不会,你以后还会更蠢,合该悲惨地死掉,不,你应该现在就去死,省得我又得经历一遍那些污糟事。”
前世的余晚儿说道。
我逐渐不再理会她,将自己置身于书海中,放任母亲的懦弱,也放任自己的懦弱。
那些日子,她总是绝望地喊道:“我真恨,我为什么不能走。要在这里看你发蠢,你根本不值!”
偶尔她也会伤春悲秋,“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哎,上一世我怎么就只注意到春天了呢?”
来年春天的某日,惠风和畅,她很罕见地询问我:“你怎么都不去踏春呢?暮春之初,踏春是最好的。”
似乎意识到什么,她一贯歇斯底里的声音透出淡淡的愧疚:“其实,也没什么好踏的,不过是一群无聊的人做无聊的事罢了。”
因着她的出现,我从未有过朋友,也从未踏过春,母亲总说我暮气沉沉,不像个闺阁少女,祖母也不喜欢我,人老了,都喜欢活泼点的。
我接到旨意之前的一段时日,她难得安静。
有一日,她说:“你还是应该去踏春的,毕竟是你的人生,这一世,也许你比我幸运。”
她说她十八岁那年,遇到一个人,毁了她一生。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她高兴得很:“你真是蠢人有蠢福,你得救了,我也该走了,我一生过得浑浑噩噩,又死得悲惨至极,你别怪我。”
我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直到大婚这一日。
前世的余晚儿,是十八岁那年进的宫,因为年纪有些大了,还是爹花了五十两银子塞进去的。她以为这一世,我躲过了,谁知命运那致命一击,不过是延后了两年。
恍惚中,脑海中似有一片火海,灼烧着我,也灼烧着前世的余晚儿。
她自喊出那一声,便陷入了无尽的呜咽中,她在我身边如此之久,我从未听她这样哭过,她一向可憎的声音,此时充满凄凉、惨烈,还有一丝丝的悔恨。
“怎么这样瞧着朕。”皇帝端详着我,语气和善。
“因为您,好看。”我整理了思绪,淡定地扯着谎。
嗯,也不算扯谎,确实好看。虽然是掌握生杀大权之人,我却毫不惧怕他。大约在前世的余晚儿出现的那一刻,我已经用光了人生所有的恐惧。
人么,有活着的念想,有结局的未知,才有悲喜,有恐惧,而我,都没有。
“第一次听人夸朕好看。”皇帝说着,语气却不怎么高兴。良久,他问:“你……是余晚儿吗?”
这话问得,皇帝果然不是一般人,新娘都到了洞房,才来核实身份。“妾自然是余晚儿,陛下。”我并未抬头,只回话。
“余通议之女?”
还来?我继续乖巧地回答:“是。”
“你……跟从前不一样了。”他语气飘忽,一只手伸过来抚摸我的脸颊。
“陛下,见过妾?”我抬起头,一副天真好奇的模样,也确实好奇。
“见过,很久前。”他愣了愣,眸光一闪,“你很小的时候吧。”
“原来如此,妾竟不知道。”我含羞一笑,垂眸看手。
这皇帝不对劲,很不对劲。杀千刀的余晚儿,这种紧要关头上哪去了。
皇帝看着我出神了一会,帮我解了凤钗冠戴,又吩咐内官上些吃食。等到良辰美景夜深时,他就跑了,跑……了,就,很突然。
等余晚儿重新出现的时候,我正在吃点心,“人呢?”
“跑了。”我抹了一把嘴角的酥皮渣,点心不错。
“跑了?你就让他跑了?”她又开始嘲笑我,“蠢货,你完了,明日一早,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新婚之夜扔下皇后跑了,你会成为全天下的笑话,哈哈哈。”
我对她的嘲讽早已习惯,全当耳旁风,只一心品尝点心。
只是到了后半夜,我困得一塌糊涂,她还在絮絮叨叨。“余晚儿。”我喊她。
“嗯?”她突然停住,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个名字叫她。
“我很累了。”
她居然听话地闭声,一时四周静默。很久,我听到一声低沉的呢喃:“也好。”
我盯着幔帐,思绪一点点飘远。
前世的余晚儿刚出现时,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如何死去的。她虽然疯话很多,却死活不肯讲这些事。
后来她告诉了我,我却宁愿她不告诉我。
她教我要步步为营,用心谋算,最重要的,是下得了狠心,我都未能做到。非是不能,而是不愿。母亲虽然是个懦弱的人,有些事上却颇有勇气,她说,若是因为对往后日子的恐惧,就处处先下手为强,那日子还有什么过头,人成了什么了?
余晚儿便在那里冷笑:“愚蠢至极!你的手上不沾血,旁人的手上就要沾上你的血、你血亲的血,到头来,你清白是清白了,可也只剩清白二字了,因为你的骨头都被人啃完了。”
我问她:“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自己。”
她不答话。
我轻哈一声,她在悔恨,恨因了清白二字,害了自己,也害了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