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章 下手要果断
两只大戟,三条人命。
权倾天下、横行中原的三郤如此戏剧性地被消灭了。这样说来,任何两个亡命之徒都可以置他们于死地。大戟穿过身体的时候,它所感受到的无非就是血和肉,最多还有骨头。卿或者平民,红甲将军或者烂衣乞丐并没有区别。
任何人,看似强大,实际上都很脆弱。任何家族,看似不可动摇,实际上却可能因为一件小事而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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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郤被杀,晋厉公的特使和卫队立即赶到,当场宣布三郤谋反被诛,随后将三郤的尸体拉到外面示众。
昨天还是红甲将军,今天就成了尸体。昨天还是权势遮天,今天就成了尸体。晋国百姓不禁感慨万千。
当然,有很多人幸灾乐祸。自古以来,幸灾乐祸就是人们的一大快乐来源。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栾书和荀偃也没有想到。两人立即赶往朝廷,一来要撇清跟三郤的关系,二来要祝贺晋厉公的英明决策,三来要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工作。两人高高兴兴,结伴而来。
来到朝廷门口,只见里三层外三层说不清有多少不明真相的群众在那里围观三郤的尸体。
“开水来了,开水来了。”栾书和荀偃大声叫着,这才从人群中穿过,终于进了门。
厅堂上,晋厉公已经正襟危坐,等待卿们前来。
“主公,一举粉碎了三郤卖国集团,恭喜恭喜啊。”栾书和荀偃急忙上前祝贺。
晋厉公张张嘴,没说话。
晋厉公没说话,旁边有人说话了。
“拿下。”是胥童的喝令。
大内卫士们一拥而上,将栾书和荀偃拿下了。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栾书大吃一惊,弄了半天,怎么自己也成清洗对象了?
没人理他,卫士们直接将两个人押到了旁边柴房里凉快去了。
“主公,杀了他们。”长鱼矫建议。
“唉,算了,我们已经杀了三个卿了,再杀两个,那就真是滥杀无辜了,放过他们吧。”原来,晋厉公实在是不忍心下手,他临时变卦了。
“主公,你不忍心杀他们,只怕他们忍心杀你啊。”长鱼矫说。
“你不要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来人,去把栾书和荀偃放了,让他们领军讨伐三郤家族。”晋厉公下令。
其实,晋厉公说得也有道理,郤家、栾家和荀家是晋国最大的三个家族,要是一并给杀了,连去抄家的部队都凑不够,如果三家联合造反,只怕自己的脑袋也要搬家。
问题是,早知如此,何必要抓他们呢?不抓,和抓了再放,绝对是两回事。
长鱼矫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第二天,长鱼矫带领全家出走,移民北狄去了。
三郤家族尽管家大业大实力大,但是三郤一死,群龙无首,乱成一团,随后栾书率领大军前来灭门,老百姓们纷纷声援或者幸灾乐祸,于是郤家死的死,逃的逃。用句《水浒传》里常用的词:“作鸟兽散”。
郤家后人四散而逃,从此,郤家就从晋国的政治版图中被抹去了。
至此,楚国和晋国的四大家族——斗家、先家、赵家和郤家被灭,除了赵家起死回生,其余三家就此消亡。斗姓、先姓和郤姓都成了稀有的姓,不过斗姓衍生了苗姓,郤姓的一些人也改姓了谷或者温,先姓衍生了居姓。斗姓和先姓都没有能够进入宋版《百家姓》,居姓在宋版《百家姓》中排第三百四十六位。
三郤被灭,八卿空出来三个位置,怎么填补?
胥童被任命为卿,还有两个卿的位置空着。
“爷爷,爹,我给你们报仇了。”胥童在家庙祷告,将好消息告诉了爷爷和爹。之后,昂首参加八卿会议去了。
看起来,胥家要复兴了。
干掉了三郤,栾书本来应该心情愉快,可是想到自己险些被清洗,他就高兴不起来了。特别是看到胥童,感觉就更糟糕。如果灭了三郤仅仅是为晋厉公的“自己人”扫清道路,对自己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荀,咱们要商量商量了,从前三郤在,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是他们总是压着我们,好处是他们是大家的关注点。如今他们完蛋了,好像大家的目光就都在咱们两家身上了。主公除掉三郤,说白了是忌讳他们势力太大。如今他们完蛋了,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咱们两家了?”栾书悄悄找来荀偃,商讨当前的形势。
“元帅啊,你不找我,我还想找你呢。主公肯定是有心要除掉我们的,否则当初也不会抓我们。还有啊,胥童现在是主公最信任的人了,他跟郤家有仇,跟咱们两家也不是朋友啊,想当初,你爹和我爹也没为他爹主持公道啊,保不定他也恨我们呢。”荀偃跟栾书一个想法,都愁着呢。
“是啊,据说主公正准备把他那帮吃喝玩乐的随从都任命为卿呢,咱们难道能够跟这些人共事?”
“就是啊。”
既然大家看法一致,事情就好办了,谁也不用说服谁,直接就讨论对策了。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很快就又达成共识:要想活得安生,就要干掉晋厉公的那帮“自己人”。要干掉那帮“自己人”,首先就要干掉晋厉公。
以两家的实力,只要想做,就一定能做到。
长鱼矫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惜,他已经逃走了。
一个月后。
这一天晋厉公心情很好,于是出了城,来到了宠臣匠丽氏在郊外的别墅游玩。
栾书和荀偃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他们绝不会像当初赵穿一样明目张胆地攻击国君。接到线报之后,两家各自出兵五百,包围了匠丽氏的家,然后扣押了晋厉公。
没有人去救晋厉公吗?宫甲一共才八百,怎么去救?以栾家和荀家的实力相加,谁是对手?
晋厉公的“自己人”们本身实力就有限,如今长鱼矫跑了,其余人都没有主意。别说别人,连胥童都装孙子了。
扣押了晋厉公,栾书和荀偃发现又来了一个问题,谁来下手杀人?两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那年头还挺注重名声,谁也不愿意承担弑君的坏名声。
怎么办?两人一商量,干脆,忽悠别人动手吧。
春秋的时候通常是这样的,如果要灭哪一个家族,就要忽悠其他家族并肩齐上,算是大家合伙干的,今后谁也别说谁。灭先家、赵家和三郤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如今要杀国君了,也是这个路子。
栾书和荀偃两人算了算,三郤被灭了之后,现在,晋国的大家族就只剩下栾家、荀家、士家和韩家了。
“忽悠士匄吧,这小子年轻气盛,说不定一冲动就干了。”栾书和荀偃一商量,觉得这个主意挺好。
于是,荀偃去找士匄了。
“小士啊,这个,栾元帅和我把那个昏君给捉起来了。这个昏君宠信小人,荒淫无道,还想把我们都给害死。这么说吧,他是恶贯满盈了。我们决定处死他,栾元帅跟我一商量,说是你前途无量,人又正直,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一定要交给你。小士,你可不要推辞啊。”荀偃开始忽悠。
士匄一听,好嘛,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这个,按理说,这样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应该去完成。可是,我爹去世还没满三年呢,三年之内,别说杀人,杀个鸡都犯忌讳啊。老荀,谢谢你,另请高明吧。”士匄说得挺客气,就是不上当。
士匄没有忽悠住,没办法,只好忽悠韩厥。忽悠韩厥这个老滑头,栾书和荀偃都觉得很困难。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老韩,你看,我们把那个昏君给捉起来了。这个昏君宠信小人,荒淫无道,还想把我们都给害死。这么说吧,他是恶贯满盈了。我们决定处死他,可是我们资历不够啊,算来算去,就您是个元老了,除了您,别人谁也不配啊。老韩啊,您可不要推辞啊。”基本还是这个套路,栾书和荀偃一起来忽悠韩厥。
韩厥笑了,心想,老子忽悠人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忽悠我?你们还嫩点儿。
“两位,别忽悠了。我从小在赵家长大,当初灭赵家的时候,只有我没有出兵。俗话说:宰杀老牛,无人做主。家里的老牛养得时间长了,还不忍心杀死它呢,何况杀死自己的国君呢?两位,这份荣耀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吧。”韩厥一口回绝,倒把那两个弄得大红脸。
谁也不是傻鸟。
从韩厥那里出来,荀偃很恼火。
“元帅,韩厥这个老油条太可恨了,要不,先办了他?”荀偃有点儿气糊涂了,要杀韩厥。
“别啊,咱们找人动手不就是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吗?这要是无缘无故把韩厥给杀了,那不也是坏了名声?这老油条人缘好着呢,咱们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栾书当即否决了,骨子里,他是个不愿意滥杀无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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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黑锅这个事情,做不好就是替罪羊;做好了就是见义勇为。
所以我们说:当小弟的最高境界,就是为老大背黑锅。
这个黑锅,有人不愿意背,却有人要抢着背。
“元帅,让我去吧。”程滑,一个比下大夫还低一级的小官主动请缨了,他看到了机会,因此不在乎背黑锅。
栾书有些犹豫,有人愿意背黑锅是好事,可是,这么重的黑锅,程滑实际上是背不起来的。譬如,韩厥杀了晋厉公,史官的记载是“韩厥弑晋厉公”,如果是程滑杀晋厉公,史官的记载将会是“栾书、荀偃弑晋厉公”或者“栾书、荀偃使程滑弑晋厉公”。
“程滑愿意去,可是他级别太低了,现在提拔又来不及,你看怎么办?”栾书找荀偃来商量。
“是啊,他不行。”果然,荀偃也觉得不合适。
“可是,除了他,别人也不愿意干啊。要不,咱们干脆把主公给放了,跟他订立一个不秋后算账的盟约。”栾书有点儿动摇了。
“元帅,千万别。要不就别抓,抓了就别放,放了就等于等死啊。实在不行,程滑就程滑吧。”在这个问题上,荀偃比栾书要坚定。
商量了半天,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程滑去杀,总比自己动手强些。
“那就他吧。胥童呢?要不要也顺便办了?”栾书问。
“先办了他。”
栾书和荀偃召开了一个八卿会议。当然,实际上只有五卿。
“各位,今天,我们讨论一下胥童的问题。”栾书开门见山,其实没什么好讨论的,什么都定了。
“我的问题?我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啊。”胥童很害怕,自从晋厉公被扣押,他就一直很害怕。不过,他显然没有长鱼矫的胆略,还心存侥幸。
“你害死了三郤,虽然他们有错,但是罪不至死,都是你在挑拨离间,公报私仇。”栾书严肃地说,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顶帽子能扣到胥童的头上。
“开玩笑吧?郤至里通外国不是你揭发的吗?”
“开什么玩笑?我是据实揭发,你是挑拨离间,事是同一件事,动机完全不同。”栾书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动机这东西说起来,那谁说得清楚?
“你,你血口喷人。”
“胥童,你不仅害了三郤,还要害栾元帅和我,你罪大恶极,还要狡辩?”荀偃也站了起来。
韩厥没有说话,他回想起当年赵盾驱逐胥甲以及郤缺把胥克打成精神病的那两次会议,这简直就是那两次的翻版。
“同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祖孙三代的身上,真是不可思议。”韩厥暗想,他救不了胥童,也没有准备救胥童。
但是,胥童的命运比他父亲和爷爷还要糟糕一些。
“来人,将乱臣胥童拿下,斩首示众。”栾书高声下令,卫士们一拥而上。
胥童傻眼了,在这一瞬间,他思绪万千,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也许很坦然,因为他报了仇;他也许很后悔,明知道权力场凶险,还要混进来;他也许很懊恼,当初捉住栾书和荀偃的时候就该两刀砍死,自己怎么还会有今天的下场?
坦然也好,后悔也好,懊恼也好,一切都已经晚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胥童被杀,并且族灭。
回想当初随同晋文公流亡的重臣,狐家、先家、赵家、胥家先后覆灭。还剩下哪一家?魏家。当初魏犨还因为不受重用而心怀不满,如今看来,真是因祸得福了。
数一数狐、先、赵、郤四大家族,哪一家的富贵超过了三代?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
这句俗话应当是来自春秋。
六天之后,也就是转年的一月五日,程滑杀了晋厉公。晋厉公被草草埋在翼城东门之外,规格相当于下大夫。按照常规,晋国国君薨后,应当埋葬在曲沃祖坟。
史官果然没客气,这样记载:“栾书、荀偃使程滑弑也。”(《左传》)
晋厉公谥号“厉”,也是个很糟糕的谥号。
到这里,我们要来回顾一下晋文公当初的决策了。
晋国历史上,从曲沃武公开始,就进入了自相残杀的节奏,到了晋献公则到了顶峰。吸取了前辈的教训,为了避免子孙后代自相残杀,晋文公规定除了太子即位,其余的儿子必须离开晋国。这个决策确实避免了兄弟、父子自相残杀,可是立即就带来了一个更加严重的副作用,那就是国君没兄弟也没叔伯、子侄,简单说就是没亲戚,典型的孤家寡人一个。于是,权臣掌握国家,权臣掌握国君的命运。自相残杀没有了,可是被权臣所杀就成了常态。
晋文公的儿子中,两个被赵盾所杀,晋文公的孙子晋灵公也被赵盾所杀,现在晋厉公又被栾书所杀。
杀了晋厉公,谁来接任?
晋厉公没有孩子,就算有孩子也不能继任,晋厉公的兄弟呢?
栾书不傻,晋厉公的兄弟都已经是成人了,不好忽悠了。
“我看,把公孙周接回来吧,听说他名声很好。”栾书想起公孙周来,弄来弄去,自己成了继承郤至的遗志。
荀偃举双手赞成。于是,全体通过。
为什么要把公孙周弄回来?因为公孙周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孩子,好忽悠。
栾书一定没有认真学习过历史,栾书一定不知道郑庄公的故事。
十三岁的孩子都那么厉害,十四岁的难道就不行?
如果栾书见过公孙周的话,打死他也不会去迎公孙周了。
不管怎样,栾书派出荀罂和士会的二儿子——也就是士燮的弟弟士鲂,两人前往洛邑,迎请公孙周回来即位。在这一点,栾书是讲规矩的,迎请国君,应该是下卿级别的官员前往。
郤至没有杀害晋厉公,也没把公孙周弄回来,而是栾书杀害了晋厉公,把公孙周弄回来了。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往往来揭发别人要做什么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