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清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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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悬案

一直没破过一桩较复杂的案件,

遂成他心中之大憾。

吕正同志三年多没回老家了,半年后该退休了。

他是在吕庄长大的。吕庄是宏远县的老庄,宏远县是凤来市管辖的三个县之一。

早年间,吕正考上了省警校,毕业后分到了县公安局刑侦科,成为一名刑警。他似乎具有某种天生的破案能力,参与分析案情时往往另有己见。又往往地,他之己见最终成为难点的转机。所以,三十几岁当上了副科长,四十岁那年老科长退休,接班当上了科长。

别人向他祝贺时,他谦虚地说:“全靠组织培养。”回到家,却对妻子说:“都四十了,破的尽是些简单案子,有啥可祝贺的。”

那话倒也是实话,县公安局的破案史上,真没出现过多么复杂的案件。

吕正同志每觉怀才不遇。

然而毕竟地,他已是吕庄人心目中的名人了。当年他父母尚都在世,一向住在庄里,他回吕庄回得挺勤。每次回去,庄里的男人们都愿请他喝酒,听他讲破案那些事。

自从他当上了刑侦科长,县局结案的速度快了。他特别受到领导肯定的一点是,将可能引发人命案的种种端倪,消除在了侦破几起偷盗案、报复案的过程中。更值得一提的是,在破几起新案时,他凭着近乎本能的敏感,推测到了案犯嫌疑人的隐前科。虽没负责破过什么大案,但以上工作业绩,也足以证明他的不凡能力。六年后,他升到了市公安局。

临行,同事们为他举行送别会,免不了请他介绍介绍能力养成的经验。

吕正笑道:“哪儿有什么经验,不过就是,有时候提示自己想象一下,如果自己是作案人,案前、案中和案后,心理上会发生些什么不寻常的冲动嘛!关键在于‘不寻常’三个字,分析到位了,破案的钥匙差不多也就找到了。”

他的话使同事们都一愣,多数刑警,确乎没有想象自己是作案人的意识,破案主要靠证据串起线索链,而非靠心理学分析。

过后,他为大家留下了一份书单——关于犯罪心理学的书,也有古今中外的一些探案小说,福尔摩斯和克莉斯蒂的小说自然在书单上。

他调到市公安局后,长时期内仍没面临过什么大要案,连起命案也没破过。能力依然体现在“快”字上。由于这一点,他获得了包含赞誉的绰号“吕快捕”。

他曾说:“快是对咱们这一行的基本要求,古时候的捕快不也带着‘快’字嘛。连快都做不到,那就不称职了啊!”

他的绰号渐渐在民间流传开了。那些年,全市的治安环境好多了,刑事案逐年减少,而此点与市局破案快亦有一定关系——该得的荣誉吕正同志基本都得到了,在市局这一平台上,他也升到顶了。话说如今呢,等着光荣退休呗。

但,从参加工作到退休,从警员升到科长、升到处长,却一直没破过一桩较复杂的案件,遂成他心中之大憾。他从没流露过,与他关系近的同事和领导却一清二楚。

冥冥之中,似乎哪一路神明要助他再立新功,一桩离奇大案终于在本市发生了,具体而言,发生在他的老家吕庄——案涉两个男人之死,不可谓不大。两个男人不但是发小,且是五服内的堂兄弟,关系亲密得很。案发前,一个陪另一个到县里去提一辆买下的新卡车,有人见到他俩走时高高兴兴的;车行的人也都证明他俩上车时同样很开心。可是不知为什么,车开回到庄里后,车主吕琪在其堂兄吕典家中,与吕典发生了互殴(现场情况足以证明此点);吕典的后脑磕于灶角,颅裂而亡(县局的这一结论无懈可击);吕琪回到家里,先喝了农药,后悬梁自缢——这一点既是事实,也符合心理逻辑——闯下了大祸,内心害怕一时想不开了嘛。

问题仅仅是——车开在路上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使亲兄弟般的两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反目成仇,大打出手,酿成了双死惨案?

二人之间没有任何仇杀的前因。

情杀可能也被排除——那吕典虽然是离过婚的二茬光棍,但性冷淡正是妻子坚决与他离婚的理由。何况,吕琪的妻子吴芸并不多么漂亮,毫无令男人动心之美。

世上一切案件,若破了,便都自有因果逻辑,而若破不了,则不离奇也离奇了。吕庄这案,县公安局全力侦查了三个多月,竟没能给出一份结案报告,只得向市局求助。吕正自然是第一时间就知晓案情的人,但县局的同志在全力破案,他作为市局的人不便介入,默默关注而已。发生在自己老家的人命案,对于他岂会仅是默默关注?

县局一向市局求助,情况不同了,他主动向领导请命,迫切地表达了自己愿破此案的决心。领导们虽理解他的愿望,却没答应他的要求。既由于案发在吕庄,惯例上他该避嫌,也因为他快退休了,立功的机会不能全属于他,同样盼望有机会立功的他的同事们也都摩拳擦掌,当领导的得一碗水端平。经领导委婉地一点,他不再坚持了,那点儿明智他是有的。

于是,市局派出了四人小组,信心满满、胜券在握地出发了。几天后他们就回来了,不是破案顺利,而是一筹莫展。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人,那点儿人间清醒他们也是有的。

这次,不待吕正要求,领导反而主动找到他头上了。

领导说:“老吕,情况嘛,就是那么一种情况。现在,你必须亲自出马了。”

吕正说:“我试试吧。”

领导说:“什么话!为了市局的荣誉,你得尽快将案子破了。”

吕正说:“争取。”

领导让他写保证书,他坚拒了。实际上,他已对案情进行了分析,连他也一头雾水,不知究竟该如何破案了。但自己曾主动请命过,事到临头,却又打退堂鼓了,怕令同事们耻笑。自己“吕快捕”的美誉是否会受损事小,市局的职能光荣事大。孰重孰轻他分得清。他希望能从某些细节入手,拨开迷雾。

第二天,他就带一名助手小刘去往吕庄了。

该案没原告。吕琪的妻子吴芸于案发当日住回娘家去了,她是邻省人,娘家在两省相近的一个镇上,那镇离吕庄不远。她与吕琪是在打工时认识的。并无原告存在,这会使办案人员的压力小点。

一到吕庄,吕正就同小刘对吕琪、吕典两家以及那辆被封在吕琪家院门旁的卡车又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检查,并无任何新的发现。一切该记录的,县局都记录在案了,毫无遗漏。之后又是一番走访,该走访的人,县局的同志也都走访过了,回答亦如出一辙。从县里的大型车车行到吕庄,约三十公里的路途。调看监视器,还是没有什么新发现。快到吕庄那几公里的监视器坏了,也正是在那一段路上,有两样东西似乎与案情有关——一柄黑色大伞和一只装满猪饲料的麻袋。大伞是在路边的沟沿被发现的,麻袋有被吕琪买的卡车的前轮轧过的痕迹——轧个正着,倒车复轧一次。如此两番,麻袋开线,饲料散出一地。虽有照片,吕正同志仍到县局去看了实物。

县局的同志说:“如果那段路上的监控器没坏就好了。”

吕正说:“是啊。”

除了这么说,委实无话可说。

他在小刘的陪同下,亲自去询问了两名死者的妻子。他不仅熟悉两名死者,也熟悉他俩的妻子。论辈分,四人得叫他叔。他每次回村,他们也都是那么叫他的。吕典的妻子与吕典离婚后,也搬离吕庄住回另一个庄的娘家去了。她虽与丈夫离婚了,却从不说丈夫的坏话。相反,认为吕典是个好人。

吕正比较接受她的看法。

“叔,这事儿也太邪性了,你可得尽快还吕典一个清名啊!”

那女人没回答几句就哭了。

“我理解,理解……”

她的话证明,所谓“男女关系”之流言,肯定骚扰到她了。她与吕典离婚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所有那些流言传播者都清楚的。某些传播者即使明明知道,也还是会以传播为快事。

“怎么会那样?怎么会那样?他俩走时明明有说有笑都高高兴兴的啊!叔,你们公安如果不能给出结论,那我不想活了!我们两口子什么时候有过花花事啊?谣言都传到省这边来了,我快没脸见人了!我也没做过亏心事儿啊,老天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呢?”

吴芸哭得更悲切,几度使询问中断。

“芸啊,如果我能把案破了,自然就还你清白了是不?现在你要尽量平静下来,如实回答叔的问题,你家那把伞怎么会在路上?……”

吴芸的说法是——她丈夫和吕典走后,下雨了。她要到路对面的超市去买酒买肉,打算炒几盘菜,等丈夫和吕典提车回来后,让他俩痛痛快快地喝上一次。他俩平时总爱聚一起喝酒,但已有日子没那样了。于是她撑伞出了门,快到超市门口时,一阵大风将她的伞刮走了。那是把旧伞,而且雨已下大,不值得为了追回把旧伞将自己淋成个落水的人儿似的,也就没追,赶紧跑入了超市。隔着窗,看见那把伞被刮得一会儿升起,一会儿落下,像大蒸笼的隆形盖,乘着风势和一层水流在公路上快速往前滑,如同在冰面上往前滑……

吕正柔声细语鼓励她:“接着讲,后来呢?”

她说后来看到一辆满载麻袋货物的卡车驶过,没多久又看到一辆新卡车驶过——她猜测新卡车也许就是她丈夫提回的车,但由于雨大风狂,又没了伞,买完东西只能继续待在超市里与别人闲聊。半个多小时风才停了,雨才住了,她湿一脚干一脚地回到家,见了那可怖的情形晕过去了……

警车往吕庄开回去时,小刘说:“我认为她的话是可信的,并没隐瞒什么。”

吕正说:“是啊。”

除了那两个字,他又无话可说。

吴芸所做的回答,也与县局案卷内的记录完全一致。换一种说法那就是——他俩数日内的忙碌一无所获。

两天后,吕正和小刘回到了市局。

他的汇报令领导们大失所望。

他等于什么也没汇报,只说了一句话是:“请省厅来人破吧。”说完,阴着脸起身便走。

又过了两天,他打报告提前退休了。态度极坚决,领导只得批了。市局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能力、自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市局的荣誉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民间流言传播得更离谱了。

自媒体在网上推波助澜,使案件蒙上了诡异色彩。

市局的领导们犯了难——不向省厅求助吧,连吕正同志都破不了的案子,那就没人再愿接手了,硬性指派也是多此一举啊;向省厅求助吧,多砸市局的牌子呢!

但事到临头,自己砸自己的牌子那也得砸啊,案子不能悬在那儿啊。

于是省厅来了人。

省厅的人竟也没能给出一种结论。

于是部里也来了人——侦破专家级的同志。他们同样没能给出结论,走前代表部里表态允许启用“待破”的说法。

“待破”是“悬案”的另一种说法。公案系统的专用词中已不许出现“悬案”二字了。那二字太消极,“待破”二字则较明确。

提前退休的吕正依然密切关注该案的情况,省厅和部里的同志抱憾而去,使吕正找回了点儿自信,然而他内心郁闷却渐积块垒,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懒得迈出家门的人。

小刘偶尔来看望他。二人之间面面相对竟没太多话可聊。聊什么是好呢?都回避关于那案子的话题,可有所回避,那么一种聊也就近乎是尬聊。

小刘便来得少了。

一日,吕正从某省电视台的法制频道看到了如下一档内容:

法官审问撞了人还驾车逃逸的司机:“你没因为自己的做法感到良心不安吗?”

司机却说:“我比有些人的良心还好点儿呢!”

法官一怔,问被审者何意。

被审者幽幽地亦有几分强词夺理地说:“我起码没倒车吧?所以,相比而言,我还是有人性底线的,那么对我应该从轻判处对不对?”

“倒车?”

法官又是一怔。

被审者的解释是——在某些无良司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冷酷的共识主张,一旦撞了人,莫如倒车,干脆来个一了百了。免得没将人轧死,致残致瘫,日后被无休无止地纠缠,永无安宁日子了……

吕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机,听得周身寒彻,如被制冷器冻住了,却也如同卤水点豆腐,先前一头迷雾的案情,逐渐在他脑海中形成了符合逻辑的因果链条,有情节、有细节,过电影似的呈现着。

那时天已黑了,两口子刚吃过晚饭,他老伴正在厨房洗碗筷,而他猛地一站,将电视关了。

“关电视干吗呀,一会儿我还看呢!”

厨房传出了老伴嗔怪的话声。

他却说:“不许再开,别影响我,我要工作。”

“都是退休的人了,而且是在家里,还工的什么作?说得跟真的似的!”

老伴儿的话中有明显的不满了。

“你也不许打扰我,别进书房!”

他家有间小小书房,电脑也在书房,是他已习惯于宅在家里的精神“根据地”。

那天晚上,他一进去就没再出来。

翌晨,老伴儿轻轻推开书房门,见他一脚着地,一脚在床,酣睡如大醉。虽开了道窗缝,满屋的烟味儿还是使她倒退了一步。

小刘接到他的传唤,骑着警务摩托赶到了他家。

吕正开口便说:“我终于将那案子破了!”

小刘则一下子拦腰抱起他,将他抡了个圈儿。

在书房里,他特享受地吸着烟,语调缓慢地向小刘陈述他的分析结果,逻辑缜密,有条不紊,不由得人不信。

按他的分析,吕琪和吕典两个关系亲密的发小之间,肯定发生了如下事件:不错,二人是高高兴兴地离开吕琪家的,也是高高兴兴地离开车行的。路上,作为堂兄的吕典,肯定喋喋不休地向堂弟叮嘱着某些面临突发事故的经验(他说他了解吕典,吕典是个话痨,而且好为人师,在吕琪面前尤其那样)——半路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车轮轧上了前边一辆卡车掉下的麻袋,而几乎与此同时,一把伞被大风刮起,偏巧挡住了车前窗。由于那把伞,也由于雨大,刮雨器不停地刮,能见度也还是很低,这就使吕琪、吕典都以为撞人了。吕典喊了一声:“倒车!”……

小刘也看到了吕正看到的那档法制节目,并没问“什么意思?”而只小声问:“根据何在?”

吕正继续说:“根据我对他俩的了解。相比而言,吕琪是个有几分善念的人。另外的根据就是,方向盘上留下了两个人杂乱重叠的指纹,证明他俩争夺过方向盘。而吕琪手背上的指甲划伤,又可以证明他是护着方向盘的。为什么护着?因为不愿听从吕典的话嘛。但结果却是,车轮毕竟向后倒了,麻袋上的压痕证明了此点……”

“接着讲。”

小刘暂时被说服了。

“之后伞从前车窗那儿被刮下去了。吕典下车了,将伞踢了两脚,踢到沟边去了。伞上和沟边都留下了他的鞋印对吧?”

“对。”

“那伞柄上系着一个红布坠儿,是鸡形的,对吧?”

“对。”

“吕琪对那红布坠儿肯定是很熟悉的,只不过他当时受到的刺激太大,完全蒙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回到家里,惊心甫定,于是就发现他家的伞不见了。他家的伞一向挂在里屋门旁,那面墙已落一层灰了,伞不在那儿了,那地方白得特显眼。这时,被吕典踢到路边那把伞浮现在他眼前了,伞柄上系的红布坠儿,使他断定被自己所驾的卡车轧死的,必是他的妻子无疑,而事情本不该这样。他悲怒交集,立刻起身去找吕典算账。再说那吕典,回到家里,后怕至极。做下那么伤天害理的事了,但凡是个多少有点儿天良的人,能不后怕吗?他正借酒压惊,吕琪怒发冲冠地闯入门来。吕典觉得自己的做法百分之百是为朋友好,而吕琪又哪里会容他辩解呢?可以肯定,首先大打出手的是吕琪。吕典也不会一味儿只挨打呀,于是二人厮打一团了,结果吕典后脑磕在了锅台角上,颅裂而亡。妻子死了,朋友也死了,吕琪不想活了,结果他妻子回到家里,看到了可怕的那一幕……我的分析有破绽吗?有你提出来。”

小刘完全被前辈的分析带入了,沉默几秒,摇头。

“那,咱们现在就去县局,向他们宣布,咱俩将案破了?”

“明明是你一个人破的,怎么可以说是咱俩呢?!”

“别来这套!刚才你不是就在跟我一起分析来着吗?走吧走吧,再说多余的我可生气了!”

小刘只得带上前辈,驾摩托向县局驶去。半路他将摩托靠路边停住,吕正奇怪地问:“又怎么了?”

小刘头也不回地说:“我承认,你分析得丝丝入扣,基本上,可能就是那么回事。但,你也得承认,分析再符合逻辑,那也不过是主观分析,不能成为定论的。没有录音为证,没有录像为证,没有一句口供,你真认为咱们去县局是有实际意义的?”

良久,他才听到前辈在他身后说:“那,那……那送我回家。”

不久,吕正同志患了抑郁症。

而那桩案件,至今仍是待破案,民间说法是悬案……

2023年5月21日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