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的烟火小日常
寡淡自有其好,如一碗清汤挂面,爽口、利落、干净。
着家常旧衣,以辛劳补贴家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于做这万丈红尘里的一粒微尘,或茫茫天地之间的一株浅草野花,丢了功利心、得失心,孤单也变得华美浩荡,薄凉也可以铿锵得山高水长。
这个时节,石榴已如拳头大,碧玉般垂吊在绿叶葱茏间。春天撒下的菊花籽已开成满园葳蕤,白墙黛瓦,色彩斑斓,看得人心里荡漾。
山野如此安闲,竹篱茅舍,世事尘澜,三餐的五谷,人生的五味,都化成了手中的茶,浓也好,淡也好,浓有浓的意味,淡有淡的芳香,如心里住着的天地光阴。
也有美中不足,细腰身的长腿黑蚊忽地扑上来叮一个个包,奇痒无比,但怨不得它,罪魁祸首乃是家里的猫。它总大摇大摆四处闲逛,忽而扑上窗台,用利爪抠烂纱窗,踯躅盘旋久久不去;忽而睁大双眼呆呆望向窗外,待内屋铃铛声响起,才回过神来,缩脖竖耳躬身,如临大敌一般离弦之箭奋爪扑出,又不小心撞到桌角,不得不翻身打个滚儿,定定神,假装若无其事地掩饰自己的囧相,让人不由哑然失笑。
而那黑蚊像是和猫儿约好了一般,常常顺着被猫儿抓烂的纱窗破洞悄然飘入,无声无息落在你裸露的肌肤上,以喙颚刺入,狠狠地吸上一口血,此时你并无感觉,待它悄无声息地飞走,你才奇痒难耐,一挠,才发现一个红硬的包块,你恼羞成怒想要痛下杀手时,它却已潇洒飞走,悄无踪迹。
于近郊买瓜。夏时的大西瓜,五角一斤,统共下来不过六七块,现在西瓜三块一斤,一个大点的得三四十元。你问老板,怎么这么贵,老板爱理不理,懒洋洋地说一句:“呵,这是最后一茬儿西瓜了,再不买就吃不上喽!”你狠心掏了腰包,过两天再去,货架上还是满满的绿皮儿西瓜,你忍不住又问价钱,老板还是一样的说辞,眼睛望向门外,看都不看你一眼:“呵,这是最后一茬儿西瓜了,再不买就吃不上喽!”可是,那货架就像聚宝盆一样,总是满满当当,没有见少了西瓜。
一直等着葡萄便宜下来可以酿酒。从前是七斤葡萄三斤冰糖,葡萄洗干净,沥干,按比例置入酒箱,搅拌,发酵,待一个月后,便可以小酌了。当然,时间再长一些,酒味儿会更醇厚,口感也会更加完美。男人说去年的酒像糖水,酒味儿太少,让今年少放冰糖。男人喝着觉得不够劲儿,而女子就喜欢甜甜的,冰冰的,喝上一口,脸颊绯红,增了几分柔媚风韵。
宽阔的青砖小院。男人端来一盆清水,将小镜片支在脸盆架上,润湿颌骨下巴,涂抹上肥皂,待起了泡沫,开始用剃刀一点点刮掉胡须,每刮一下,就在盆边磕一下,黑色的胡茬儿就混着肥皂沫掉到水里,他再将剃刀在水里摇一摇清洗干净,继续刮另一边。男人刮胡子时眼神专注认真细致,就如女子化妆时描眉画眼,说不出地迷人。
秋季的幸福,不仅是果蔬丰盛起来,而是经过夏季一场场炎热,秋老虎发上一阵儿威过去后的凉爽。初秋下一场雨,淅淅沥沥哗哗啦啦,狂风大作,睡觉越发香甜,睡不醒,人被夏天热怕了,肚子上盖个毛巾,直到后半夜冷得缩成一团,才不情不愿起身拿了稍厚的被子盖上,香香地一觉闷到大天亮。
若放下家务或手中的书本,伸伸懒腰,抬头看一眼檐角的天空,和房上青瓦间生出的茵茵绿苔,一不小心便与岁月天荒地老了。
日子过得很慢,就像是在复制粘贴。除了看花,写字,喂鸡,就是吃饭,睡觉,到村口溜达,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说着闲话,每天都一样安宁,没有什么特别。只有日历在不停翻动。
母亲最有意思。她也读书,戴着老花镜,打着手电筒,用陕西方言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诵读我的文章。她睡眠不好,经常半夜起来睡不着觉时就接着读我的书,读累了,困了,再继续睡。她夸我,文章写得好,写得真好,比贾平凹写得还好,说“我女儿的文章会拐弯”。她会把她不认识的字、不明白的话勾出来,等我回来时讲给她听,也会把自己认为写得不对的地方和我理论。
父亲就不同,拿着我的书在村里转悠,去以前教书的老先生家里,去喜欢习文弄墨的村支书家里,得意地告诉人家,她的女儿又出书了。母亲劝父亲低调一些,“门口挂的席片子,屋里吃的油拴子”。不论什么时候,别张扬,别显摆。
夏秋之交,咳嗽忽然造访,白日缓慢走动尚好,只要躺下,它便不让人安息,尤其在深夜,咳嗽多痰,肺似乎都要被咳了出来,脸憋得通红,快要喘不出气儿来,怕惊扰了家人休息,只能翻身起来,披上薄衫,悄然推门来到院内,见月亮高悬,树影斑驳,格外幽静,叹一叹,世界竟然如此美好,若是没了这病,又怎能享得这一个人的白月光。
翌日醒转,母亲买了枇杷清露、消炎药,煮了梨子汤汁。任岁月匆忙湮逝,风花雪月的欢喜,终究还是薄的,薄得吹弹可破,唯有这寻常的烟火小日子,是冰雪泡新茶、清梅独自开,浅浅淡淡,却内心踏实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