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招财童男偷师
对于阿嬷勤恳做工为我存钱,我内心过意不去,曾经是做出过努力想要帮她减轻负担的,不只是学习上的努力而已。
小时候,我提着阿嬷青年做工时买的老式擦鞋工具箱,去干过擦鞋的兼职工作,自己便能做老板和员工,以图赚零花钱补贴家用。
我心想阿嬷上年纪了,硬要做很多粗活,非常虐待自己,她有时候还要带着我这个累赘,我总想帮她分摊一点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那一次,我很坚持要去摆摊做小工。她见我意已决,不再过多干涉她眼里小孩的突发奇想。
我把小猪储存罐里的硬币给她补贴家用,她都不要,只叫我好好存着自己用,不要给阿公占便宜买槟榔什么的。
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面上说是为了锻炼自己。等借了阿嬷的工具箱,我赚钱回来的话,再给她付租金。
在这之前,我是先去比较热闹的那条街的擦鞋叔公那里,做了一些日子的学徒。当然,他不知道我是偷师的那种学徒,我只是让阿嬷忙的时候把我捎在他那边玩过。
阿嬷叫旁边摆摊卖小吃的蕙兰姨看顾着我点,让我不要给别人太添麻烦,收人家很多吃喝玩乐的东西。或者人家万一图谋不轨,拐卖小孩……
这种话,阿嬷肯定不会让除了她好朋友蕙兰姨以外的人知道,即使他们周围的人经常一起摆摊都是老熟人了,平时经历很多事情有目共睹各自的品行,很信任大家的为人。
但在对于我的事情上面,她不敢马虎,一向保持防人之心不可无的状态。
有蕙兰姨的看顾,阿嬷才放心点我待在老街这里逗留。
我和擦鞋叔公坐在路边聊天的话,我总是会向他学习怎么样擦皮鞋,他刚开始以为我学着玩,是在学生活上的技能,都会告诉我要怎样给自己擦皮鞋。我眼睛不方便的话,又可以怎么摸着找角度擦比较好。
为了报答他,我会帮着一起揽客。我去老街的时候一定会戴上墨镜,拿好盲人拐杖,让别人一眼看出来我是个视障儿童。
那些来来往往的客人就会以为大人带着残障儿童艰辛生活,他们同情心泛滥,或者动了恻隐之心,来光顾摊位的可能性便增大了。
因为阿嬷卖早点小食就经常带我出去当门面,用这种招数博得客人们的同情心,使我们能多赚些钱。
认真说起来,没有吹捧自己,我其实算是摊贩们眼里的招财童女,他们平时都非常愿意我过来玩,会免费给我吃东西,免费送我一些小玩意,只要我待在他们摊位上装他们家的小孩就行了。
他们也经常把我抢来抢去坐镇,用各种好处贿赂我和阿嬷,一般是拿摆摊兜售的物品交换。
阿嬷要是收到需要的东西,也会同意暂时把招财童女借出去。
阿嬷之所以放心我待在摊贩们这里玩,便是大家都把招财童女看护得比较紧,生怕我磕着碰着。我很招他们喜欢怜爱,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谁敢明目张胆把我给“偷走”或者对我图谋不轨呢。
我要是想去上厕所,都是蕙兰姨叫人家看一下摊位,然后亲自带我去公共厕所上小号或者大号。
在我学擦皮鞋那段时间,不管别人怎么诱惑我都没有用,我差不多一直待在擦鞋叔公这里坐镇。他老人家自然高高兴兴的,还会朝同行或者周围的摊贩们嘚瑟几下。
不过,擦鞋叔公见我学得太细致了,不像只为了学生活技能,他便故作警惕问我学这个做什么?是不是为了偷师?他这里收学徒的话,徒弟得给他好几千块钱呢!
我紧张到抠手,他便大笑说是逗我玩的,我即使偷学了,这么小能做什么呢?要是真的想多学点什么傍身用,他不反对我啦,也不收我的学费,看我可怜见的,因为盲,想那么多早早便考虑生计问题,唉……
我松了一口气,但照旧隐瞒着背后的目的,找好了理由便微笑着说:“因为我想回家为阿公擦皮鞋啊,我阿公那个人,叔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做过老师自视甚高挑剔得很,人又很鸡婆,哪里稍微不符合他心意,他就按着人骂骂咧咧,说个不停。我定要学仔细啦,不然,做不好事情,笨手笨脚,阿公不高兴,又会难听地骂我瞎。而且以后要是阿公跟我生气,我们吵架的话,我也可以给他擦皮鞋,让他原谅我啊……”
其实擦鞋叔叔年纪并不算老,应该尚在青年的范围内。是阿嬷理清关系,算了算辈分让我叫他叔公的,他是阿公老家那边陈家村里的人,称呼最好不要乱,不然阿公会说不礼貌。人家辈分大,就要好好的叫一声叔公。阿公一向很在意这些方面,尤其是他自己那边的亲戚,总要我礼数周到,不可以丢了他的脸面。要人家好好看看,他对我教导有方,不愧是老作家的孙女。
至于他那不见踪影的陈大仔,他对外也洗白得成功,宣扬得很冠冕堂皇,声称大仔出国工作啦,英国精英白领啊,艺术家大忙人啦,在伦敦给英国皇室或者贵族画画,皇家御用画师呀。出息的儿子虽然忙,但都会写信打电话给他,报备自己在英国那边忙碌又充实的艺术家生活,虽然离婚了,也是他陈家的骄傲……
大仔根本没有在英国结过婚,因为我阿嘉仔的存在,阿公才跟人家说,大仔在英国结过婚生下的我,不是那种乱把人家肚子随便搞大的不负责的臭流氓……
这些吹嘘没有一件不夸张的,关键是人家居然都相信了,很信我们陈家出了一位英国皇家御用画师,总捧场让阿公等大仔回国了,也给他们和家里人画一画肖像或者全家福,他们一定预约付钱。
大家觉得一个曾经有过名气的老作家是不会撒谎的,实际上有些作家,也就是我阿公那样的中老年男作家,是很会美化凄惨的生活的。喜欢把死的说成活的,特别是把自己的各种缺点包装得完美无瑕。
好像我周围大部分中老年男人,都很在意这种面子。
谁料我偷学功夫的时候,也变成了他们那副丑陋圆滑的模样,将自己说得冠冕堂皇,令面子非常好看。
而擦鞋叔公听了我那番孝顺的自白以后,很欣慰地越发卖劲教我,整个传授手艺的过程都是大大方方的态度,把一切细枝末节都告诉给了我,没有一点藏着掖着,很真心成全我的孝顺。他毕竟也预约了英国皇家御用画师回来给他画画。
我是大家眼里老作家和画家的后代,即使我失明了,他们也都对我另眼相看,并且相信艺术家往往都是多灾多难的,有一个悲惨的童年,经历了苦痛,才能创作出艺术作品。他们很看好我以后的发展……也一致认为我依靠家里,有很多门路可以走,学擦皮鞋最多不过是来体验生活的。
叔公让我以后一定啊要好好孝敬作家阿公,他们这些摊贩对我阿公那种文化人都实打实的高看一眼,也买书拜读过阿公的作品。
虽然他们看不大懂,有些人连字都认不全或者基本上是文盲,他们也不晓得到底好不好看,内容是不是名副其实。总之,老作家在他们眼里的分量,那是万分光鲜亮丽的,即使这个老作家在新时代的背后既贫穷又落魄。
哪像他们摆摊日复一日做这些低微的活计,每天为了一点钱财起早贪黑奔波,要看人家脸色讨生活,最累的是遇到不同的傻瓜客人,还要躲避维护城市环境的执法人员们,要贿赂讨好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执法员。
以前当地的市场更过分,得给黑社会流氓收很多保护费。
听阿公说,大仔在伦敦摆摊画画的时候,也被华人圈子里的黑社会收过保护费,生意根本做不下去,赚得不多又要交高额保护费,还要吃饭付房租,很快就走到穷途末路没法再画画了。
他父子俩惺惺相惜一起哭诉,不是大仔没出息,是真的万事开头困难。
所以阿公很心疼大仔,对于没钱供大仔留学去学画画的这件事也很愧疚,每次大仔在信里吐露自己糟糕不易的绝望经历,阿公出于愧疚都会寄钱过去资助……
一对比起来,他们那些摊贩真实的心态,在我表面光鲜的阿公这里是很卑微又高尚的。
我阿公平时见这些人都端着清高的架子,他必然要穿西服打领带出门,还要手持拐杖,戴一款圆顶礼帽,一副经典英伦风的贵族老爷模样。
阿公走路带风,领导似的背着手巡视一圈摊贩们问好,再问问他们生意如何,知道后便点点头。
人家生意不好的话,他皱皱眉头叹气说教,这年头啊,生意不好做,不管在哪个年代,卖力气艰辛都是赚得太少,人啊还是紧要多读书啦!好去找份正经工,有晋升空间往上爬!现在社会发展好,可以去补课进修,再成人考试啊!
人家生意好的话,他便也笑起来夸奖一番,高谈阔论叫人家攒点钱,以后开个店铺或者注册小公司,可以朝什么方向做,利滚利,生意不就越做越大了么?!
如同阿公写故事的时候,随心呼风唤雨,他想干什么,就让人物也干什么。他买不起的东西,就在故事里面尽情让人物买。
以前他问我要不要买大房子,我定点头说要,于是他就去买了。
买了半天不见踪影,我问他房子呢?
他就把刚刚写好的短篇故事讲给我听,某某富翁大手一挥,买了一套英式老庄园,陈生祥老翁便带大仔和阿嘉仔,当然还有阿嬷,一家四口住进去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了一起,永远不愁吃喝拉撒。
我笑哈哈说,阿公我还要车车。
他问我要什么牌子的车?要什么车都给你买!
我不懂车的牌子,我要容易开的。
他便写,陈生祥阔气地买了四辆英国进口豪车,分别是塔塔捷豹、劳斯莱斯、宾利、阿斯顿马丁,一家四口人,一人一辆,再配四个保镖司机。
这则短篇故事,他当时就打印出来贴在书房啦。他每次想要什么,或者大方问我和阿嬷想要什么的时候就这么干,编故事打印出来贴墙上。
阿公在故事里面就是一切的主宰,做什么都容易,面对摊贩们的生意,他也想当然得很,像设计故事里做生意的人物一样,要运气有运气,要资金有资金,要人脉有人脉……
阿公习惯仗此,督促现实里从一出生便被困在柴米油盐中的人们,如此喜气洋洋为他们画大饼。
所以啊,大家都有点怕我阿公巡视的反应,像被多年前的老师管教一样。也以为阿公如今还有能力赚很多稿费,他们技不如人,没有资格反驳。
他过去是赚过很多稿费,可惜没有攒下来,父子俩一起败光了。
如今,阿公偶尔路过我和阿嬷的话,也会痛心拍拍手心手背,抑扬顿挫表演起来骂骂阿嬷,“哎呀,彩凤桂英,我分明养得起你,你死活闲不住是咩,老出来摆摊,说都说不听!你都这把年纪了,就应该回去楼上找妇女太太们喝茶吃点心,讲点八卦或谈诗论赋,在屋内颐养天年……等以后大仔把我们接去英国伦敦住,你就更要享福了!你还出来做什么呀?!真是丢我和大仔的脸!让人家以为我们养不起你喔!”
阿嬷只白他的眼睛,不好拆他的台,不然他回家以后会像个小孩一样闹个不停,哭阿嬷不给他面子了,他都同意她出去摆摊,她还不给他面子的话,真的……没有哪个老男人有自己对她那么宽容了……
这些时候我都会觉得阿公很鸡婆搞笑,很讨人嫌,看他就像在看一坨无理取闹的大便。我也不敢拆他的台,在面子问题上,他发作起来总是没完没了。我很怕自己被这种大便沾到,洗也洗不干净。
跟有文化的阿公在文字上面掰扯交手,除了惹一身骚以外,很难全身而退。
周围的人都没有想过,我们家大部分真正补贴家用的钱,都是我阿嬷不停歇地卖力气赚来奉献的。有时候我真的觉得阿公有点自私,他的钱总想着要给自己与大仔用,除了对外,对内嘴里没有说过要补贴家用,或者给我和阿嬷好好用一下。
当然,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口是心非,他心里具体怎么想的,不说出来的话,我们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
只是由长期的行动印象觉得阿公这点吝啬又自私。对外呢,他总成日四处讲自己把稿费都拿来养家,明明在养我们一家人,是阿嬷不听劝非要出去做工。
阿嬷要是真的不做工,阿公也会在家里念叨他一个人怎样辛苦啦,熬夜写稿迟早夭寿啦,为这个家付出多少啦,有了妻儿孙女,没有一天为自己活过啦。以及当年付给阿嬷家的几十万彩礼,明明应该给他们两口子过日子用的,却都白白送了舅公一家用,丈母娘对女婿的心真狠,嫁妆竟然几乎不给。不然这个家庭不至于过得这样困难,以前攒点钱凑起来,大仔也许能前往最想去的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留学画画……
对于最后一点,阿嬷哑口无言,也基于这一点阿嬷始终觉得自己负债很深,欠了这个家庭,欠了自学画画的儿子。她自认要出去自力更生做工补贴家用,是非常应该的,她得负起一定的责任,也懒得反驳阿公作妖透出的指责了。
只有阿公横竖都会说上一嘴,口不从心,一副伟大高尚的模样。令懵懂的我生疑惑,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与不对劲。最终,我从邻居小偌姐姐的词汇量里明白过来一个词语——虚伪。
阿公在阿嬷这里一直在做的是道貌岸然的君子。
我和阿公不同,我不喜欢光嘴上说,我从来沉默付出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