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土匪们像一群游荡在祁连山麓里的吸血蝙蝠,白天躲藏在深山老林中不敢露面,不敢烧火做饭,连马匹也不敢放出森林——让它们到山坡上吃草,说不定会泄露行踪,招致解放军和民兵大队的围剿。只有到了夜晚,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们才敢悄然出动,去寻觅坐落在祁连山皱褶里的“塔哇”(给藏传佛教寺院放牧的牧工)们的帐房,劫掠牲畜、炒面和生活用品。
“塔哇”们飞马报知了寺院的活佛和部落的头人,征得同意后,纷纷搬到遥远的冬季草场上去了。一时间,祁连山麓方圆几百里变得杳无人迹。土匪们坐吃山空,很快将劫掠来的牛羊吃得所剩无几。没有了生活来源的土匪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特别是进入深秋后,晚上从祁连山千古冰川上袭来的阵阵冷风和大雪山上飘来的严霜,冻得衣服本来就十分单薄的土匪们无法入睡。
这天,出去打猎的土匪又一无所获地回来了,这让他们彻底地断炊了。处于窘迫境地的张子龙决定铤而走险,挑选了几十个身强力壮、机敏善战的土匪,组成一支精锐部队,他亲自带队,穿过乱石窝后边那条羊肠小道,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越了老虎沟达坂,直接向门源川插去。
他们这次去是有明确目标的,这个目标就是一家药铺。
这药铺家姓陈,主人因为医术高明,大家送他一雅号叫“陈不死”,是说无论得了什么大病、重病,到了这陈老先生手里,一定死不了。同时,也期望这老先生长生不死,悬壶济世解民于倒悬。
这陈神仙的药铺,因为陈不死陈老先生医术高明,一年四季门庭若市。打探消息的土匪想,生意如此红火,这药铺家肯定日进斗金富得流油。同时,雷占魁曾多次带生病的母亲到药铺家买药,这药铺家的家境之富裕,在门源川是屈指可数的,所以一听张司令想去门源川“寻光阴”,雷占魁连声说好,并主动请缨做向导,带领土匪们直朝药铺家摸去。
殊不知,老爷子同样让土匪们大失所望。
自从师从浩门川最有名的老中医后,陈先生(这里老百姓对医生的尊称)就跟他的师父陈不死一样,常常背一柳条背篓,深入到莽莽的祁连山麓里采集中药。祁连山麓里的草药应有尽有,名贵者如鹿茸、麝香、虫草、雪莲,千百年来名震西域的大黄,平常者如羌活、秦艽、柴胡等等,数不胜数。老爷子每年夏天进山去,采集、收购大量药材,用牦牛驮回家来,碾、熬配制成丸、散、片、剂等各种成药,治疗络绎不绝的求诊者。陈先生忠厚诚实,乐善好施,对于家境贫寒者慷慨施救,不取分文。据说在大灾之年,他只将一只陶罐置于门旁,任求诊者随意放入麻钱(铜币),决不勉强。
虽然如此,“开了药铺打了铁,万样的买卖心不热”,加之陈先生药材成本极低,这药铺仍然颇有进项。天长日久,老先生便购置了二十亩土地,养了一对犏牛和几十只羊,真正过上了“二十亩土地一对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滋润日子。
土匪们进入老先生家,翻箱倒柜掘地三尺,还是一无所获——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为防土匪抢劫,有钱的人家早将值钱的东西埋到隐秘的地方了——土匪照例将老先生绑在了院子里,拷问金子银子的埋藏之处。据传,先生在十年前,用高妙的医术救治过一个帮会的首领的命,那首领曾给先生留下了一块硕大无朋的金块。
“老驴日的,说!东西埋在啥地方?”抽了二十年旱杆烟的韩四十九龇出一对焦黄的大板牙,恶狠狠地揪住老先生花白的胡子,使劲摇晃着他的头。
老先生一言不发。他那副平时万分珍惜的石头眼镜早就被打落在地,踩成了稀巴烂。没有了眼镜,先生的眼睛不好使了,只是无神地望着漆黑的天空。被整绺整绺拔掉胡子的下巴渗出了点点殷红的鲜血,在院当中熊熊燃烧的火光下格外醒目。
“老子不相信你这老东西不开口!”雷占魁跳上来,左右开弓连给了几个耳光,然后指挥土匪们扒光了老先生的衣服,用绳子拴住手脚,四面扯开,钉上橛子。老先生立马被光溜溜赤条条四仰八叉地绷开在了院子中间。小先生也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家人面前,像一只躲在山垭豁黑刺丛中窥探的小老鼠。素重礼义廉耻的老先生一时忘记了危险,只觉得浑身燥热无地自容!
雷占魁用枪管拨弄着“小老鼠”问:“老家伙,你这尕老二怎么软绵绵的像半截羊苦肠,没你那么硬气?”土匪们开心地哈哈大笑,“这老家伙自个儿净吃好药,说不定看见漂亮姑娘这玩意儿立马像秋后的蛇,说蹿就蹿起来了!”
“这蛇钻了几十年的洞洞,说不定早就钻不动了!”
“老家伙,你这东西钻过多少女人的洞洞?”雷占魁阴声阴气地嬉笑。
“这你就最好别问了,”甄二爷站在旁边说,“我听说这老家伙年轻时风流得很哩!他不是治好了你妈的病吗?说不定也……”
“我日你妈!”雷占魁勃然大怒,一个耳光抽过来,甄二爷用土铳枪格住,“开个玩笑还不行?”
“好了好了!”张子龙不高兴地说道,“赶紧拷问金子在什么地方,哪有工夫闲扯!”
“韩四十九,把炉子里的煤火给我铲过来!”雷占魁说,“我就不相信他有多硬气!”
“不中,这火太旺,老家伙受不了会死掉的。去,”他命令身旁的一个小土匪,“去把那炕洞里的火扒出来,倒到他的肚子上,老子不信他不说!”
老先生别无享受,每天把脉配药、救死扶伤忙到天黑,能睡上滚烫的火炕是一天最大的享受。因此,他家的火炕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精心烧煨的。此时,土匪们从炕洞里扒出的羊粪火在夜色中呈现出一团暗红。土匪把火倒在老先生的胸脯上,空气中立马弥漫起了一股难闻的焦臭。
老先生的惨叫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令人毛骨悚然。
雷占魁和韩四十九饶有兴趣地蹲在老先生身旁,用小木棍拨弄着羊粪火,笑嘻嘻地问:“金子埋哪儿了?”
老先生两眼充血,痛苦的声音打着颤:“雷占魁,我救过你妈的命……你咋这么对待我!”
“救过我外奶奶的命也不中,今天老子是认钱不认人!快说,金子到底埋在哪儿了?”
“金子埋在……”老先生气若游丝。雷占魁和四十九赶紧将耳朵贴在老先生嘴边,大声吼问:“埋哪儿了?”但见老先生的身子如遭到棒击的蛇一般突然弓起来,又如放了气的尿泡般瘪了下去。仔细看时,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缕冤魂早就悠悠荡荡地飘向阴曹地府了。
张子龙埋怨雷占魁:“你下手也太重了,这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经得起你那么折腾?”
“妈的,谁知道这老东西这么脆,就三铁锨炕火就断了命……你听清楚了没,金子埋在什么地方了?”
韩四十九一脸懵懂,挠挠后脑勺:“我好像听见金子埋在……埋在你妈的肚子里了!”
“埋在你妈的肚子里了!”雷占魁勃然大怒,“那老家伙临死时骂你我的妈呢……去,把那老阿奶拉过来!”老阿奶早就吓得尿了裤裆——看见惨死的老伴,她连哭都忘了,“金子埋的地方我知道,我领你们去挖……”
土匪们跟着老阿奶到了野外,收割后荒凉的青稞地被严寒冻得跟生铁坨子差不多,哪里还挖得动?
但土匪们不甘心将到嘴边的肥肉白白地扔掉,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当下便找来头、十字镐、铁锨,轮番上阵,狠命掘挖。
连续挖了三四个地方,也没找到埋藏的东西。“妈的,到底埋在什么地方?”
“反正就埋在这块地里……”老阿奶哭着说。也难怪,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太太真的辨不清埋在什么地方了也未可知。正当土匪们心有不甘继续东挖西掘的时候,“叭叭叭”三声清晰的枪响打破了夜空的静寂。这是民兵自卫队的信号枪,对于土匪们来说,这简直就是午时三刻的追魂炮。他们立刻紧张了,纷纷骑上马准备逃跑。一个土匪问雷占魁:“这老阿奶咋办?”雷占魁说:“你甭管,由我处理!”说着,抽出马刀,一下将老阿奶劈死在茬子地里。
这次抢劫,土匪们没有得到期望中的金银财宝,但也收获颇丰。他们将药铺家的被褥衣服、粮食米面以及各种各样的成药一起驮在药铺家的骡马上,连夜窜回了莽莽的祁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