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120年11月~2121年1月
“愿望若是马,乞丐也能乘。愿望非事实,犹若水中月。”
——约翰·雷《英国谚语大全》,1670年
它就躺在那里——曼哈顿东部小区麦迪逊大道的人行道上,功能不太完善的清洁机器人完全有可能忽略它,因为它很像被风刮落的树枝。但它并不是一根被吹落的树枝,也不是一把被人遗落的激光刀,更不是从不知哪里的纳米涂层墙上剥落下来的黑色碎条,它是一个“改造”针管。
杰克逊·阿拉诺把针管拾了起来。
针管是空的,无法知道它是在多久以前被使用的,黑色的合金没有生锈,没有瘪痕,也没有朽烂。杰克逊不记得上一次看见这样被扔在外面的针管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三四年前吧。他将针管放在手指间捻弄着,好像它是一根指挥棒一般,然后像使用望远镜一样将其对准前面的大楼,喊了声“砰”。
“欢迎光临。”大楼回应道——杰克逊向前伸出的手臂已经进入大楼传感器的感应范围了。他将针管放进口袋里,进入安全检测隔间。
“我是杰克逊·阿拉诺,求见埃莉·莱斯特。”
“先生,请稍候。检查完毕,先生请进,很乐意为您效劳,先生。”
“谢谢。”杰克逊说道,声音硬邦邦的。他不喜欢大楼那种装模作样的口气。
大厅豪华气派,风格奇异,脚下黄砖铺地。电梯旁有张谢拉顿风格[1]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尊闪着绿色霓虹灯光的维纳斯像,维纳斯的肚腹部是一个数字显示式时钟。
电梯的声音格外响亮,如同在吟唱一般:“欢迎阁下光临,非常高兴您来拜访莱斯特女士。往这边看,请允许我为您作视网膜扫描……好了,谢谢您,先生。祝您万事如意。”
房间门口有一个黑衣人的全息图像,看上去就像真人般栩栩如生。他身穿一件褪色的印花布衬衫,赤着双脚。“欢迎您的光临,先生。埃莉女士正在里面等着您,先生。”全息黑衣人咧嘴微笑,将一只半透明的手放在推开的门上。
房间里的陈设风格看上去与大厅如出一辙:昂贵的古董与难以入眼的粗劣工艺品混放在一起;一个精致高雅的十八世纪的餐具柜上有一只纸老鼠,它正在给它的“幼崽”喂食;一个老古董电视机擦得锃亮,电视机上方是一个钻石镶边的雕塑作品,雕塑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几把纯粹作为摆设的椅子样式都显得古怪,仿佛根本不是用来坐人的。最新一期《设计》杂志上有篇文章写道:“在一个拥有纳米技术的时代里,即使是最低级的纳米技术,也会让一些物体的外形变得俗不可耐,甚至与原本的功能毫不相干。”中庭池塘里的两条金鱼狡诈地装死,漂浮在正在下沉的“裴廓德”号捕鲸船的缩微全息图像旁。
埃莉·莱斯特从一扇侧门大步跨出。她的身材曾做过基因改造,杰克逊根据她的身高即可猜测到她的出生年代——八十年代后期。在那个年代,女孩子拥有六英尺的身高曾风行一时,而通过基因改造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她裸露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项链,项链上闪亮的珠子是用非常另类的材料做成的——经过纳米技术处理的动物粪便。埃莉身上红白蓝三色相间的裙子拖在地上。杰克逊想起来了,今晚是选举夜。
“医生,你上哪儿去了?我十分钟前就打电话给你了!”
“我花了四分钟时间才叫到一个代步机器人。”杰克逊不卑不亢地说,“并且你说你祖父已经过世了。”
“是曾祖父。”她不高兴地更正道,“这边走。”
她走在他的前面,相隔五步左右的距离,这样可以让杰克逊好好地欣赏她修长的腿、完美的臀部,以及经过刻意修剪、两边不对称的红色头发。他真想用那个基因改造大变革时代的针管对准她,然后低低地说一声“砰”,但他并没将针管从口袋里拿出来:他觉得,这个拙劣滑稽的动作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有趣。
胆小鬼。他在心里嘲笑自己。
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风格怪异的房间,这座房子甚至比杰克逊在第五大街的房子还要大。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装帧精美、由电脑设计的讽刺漫画:《阴笑着的蒙娜丽莎》。
但死者的房间却与之前经过的任何房间都大不相同:粉刷得雪白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些框在小镜框里的照片,都是在纳米照相技术诞生之前拍摄的。看护机器人静静地伫立于床边,老人的嘴唇和两腮的肌肉由于死亡而松弛下来。老人没有做过基因改造,不过也可以看得出他年轻时相貌英俊;虽然皮肤上有着深深的皱纹,但他与那些注射过改造针剂的人一样,都有着健康的肤色,周身没有斑点,没有瘤节,没有变异细胞和体内毒素留下的任何痕迹。这些都不存在。
疾患病痛早已成为历史。现在,细胞清洁机每时每刻都充满警惕地守护着人体。所谓细胞清洁机,就是指经过基因改造的、能够自我复制的蛋白质构成的纳米机器人,它们占据了人体细胞总量的百分之一。像白细胞一样,这些极其微小的生物机器能够离开血液,在身体组织内自由穿行;但它与白细胞也有不同之处,那就是细胞清洁机能够将人体内细胞DNA与正常DNA进行比较,如发现病变,它将立即摧毁变异的DNA、各类病毒、毒素、癌细胞等。此外,程序会预先编制出一个“人体内正常存在的物质”列表,细胞清洁机不会伤害到这些物质——比如对人体有着重要作用的矿物质和共生细菌。
自从“大变革”以来,所有医生都不再需要随身携带抗生素和抗滤过性病原体药物了,也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监护观察病人,以防他们出现感染或并发症。总之,医生们再也用不上看病诊病的本领了。当米兰达·沙里夫给全世界供应“改造针剂”的时候,杰克逊刚从哈佛医学院毕业,那时的他还不是一位医学专家,只是一名实习医生。
杰克逊的行医范围包括治疗外伤,为新生儿注射改造针剂,为死者开具死亡证明等。作为医生,他就像那尊闪着绿色霓虹灯光的维纳斯那样,只是一个滑稽的摆设。
但这会儿似乎并非如此。
杰克逊从医疗箱中拿出他的医疗器械,打开官方医疗通信网。埃莉·莱斯特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死者姓名?”
“哈罗德·温思罗普·韦兰。”
杰克逊用一个大脑监测装置围住死者的头颅,大脑里没有电子信号,没有血液流动的迹象。
“公民编号?出生日期?”
“AKM-92-4681-374,2026年8月3日出生,今年九十四岁。”
杰克逊将皮肤分析仪放在韦兰的脖颈处,仪器立即伸展开来,覆在死者的脸上,极细的人造神经网一直伸到他的睡衣里,延伸到他的腿脚处,在他的全身上下探索着。埃莉·莱斯特看向别处。监视器上显示,皮肤没有任何伤口,甚至连最小的针孔都没有,皮肤上所有的营养吸收孔[2]都功能正常。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韦兰先生去世的?”
“就在我和你通话之前,我进来看看他,结果……”
“你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吗?”
“是的,我没碰过他,也没有动过屋子里的任何东西。”
皮肤分析仪伸出的神经网收了回来,杰克逊又将一个肺管从韦兰的左鼻孔里蜿蜒着插入。肺管触到鼻黏膜,又继续向下延伸,消失在支气管中,最后进入到肺部。
“最后一次肺扩张是在东部标准时间六点四十二分,”杰克逊说道,“没有溺死迹象,样本组织没有问题。莱斯特女士,现在请告诉我死者最后几天的行为有无异常。尽量回想一下。”
“没有什么与平时不同的地方。”她平淡地说道,“除了跟着机器人去进食间外,他不常离开房间。你可以查查看护机器人的记录,或者你把那个机器人整个儿带走也行。每隔几天我都会来看看他。今晚我进来时,他已经死了,机器人正站在一旁待命。”
“房屋管理系统没有发出任何危险信号吗?这太不正常了。”
“确实发出过信号,可以查记录,你自己看吧,但当时我不在家。公共链接网也正好出了故障,现在仍然不能使用。我没有动过它,你可以自己查看。”
杰克逊说:“那么你是如何和我通话的呢?”
“通过我的移动通信链接网,我还给有关维修部门打了电话,你可以查——”
“我不想查看你的任何记录。”杰克逊说,他发觉自己语带轻蔑,似乎是想修正一下。官方链接通信网仍然开着,“警方自会来查看。我只管证明死亡,莱斯特女士,而不是来调查死亡的。”
“但是……这说明你准备通知有关当局?我真的搞不明白,我的曾祖父是老死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已经九十四岁了!”
“现在许多人都能活到九十四岁。”杰克逊避开她的眼睛,看向别处。基因改造过的褐色眼睛,像鸟的眼睛那样明亮,“莱斯特女士,你说韦兰先生只有在看护机器人带领下才离开这个屋子去进食间——这是什么意思?”
她闪闪发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看了公共链接通信网一眼,眼神里满是得意与狡黠,“怎么,阿拉诺医生,难道你在来这儿的路上没有到网上查看病人的病历吗?我授权于你,你可以随便看。”
“没有,代步机器人的行程不长,我住的地方与这里只相隔三个街区。”
“但是你浪费了四分钟的时间等候代步机器人!”她在座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眉毛挑衅似的扬了起来。杰克逊可以打赌,她的大脑一定没有经过基因改造。
他平静地说:“我没有韦兰先生病历的访问权。为什么他必须由看护机器人带领,才能到进食间去?”
“因为他患有阿尔茨海默病,阿拉诺医生。他得这个病已经十五年了,早在改造针剂出现之前就患上了。那个你们大肆吹捧的细胞清洁机并不能够修复已被损害的脑细胞。不能够修复,医生,它只能——只能摧毁异常细胞,所以他的正常脑细胞一年比一年少。他找不到进食间,更不会自己脱衣吃饭;他心智已失,徒留下一具只会流着口水茫然发呆的空躯壳。到最后,他被损害的大脑感到什么希望也没有了,他的身体也就死了。”
她重重地喘着气,杰克逊知道她这是在刺激他,她在逼他说出那句“是你杀了他”,然后她就会以诽谤罪起诉他。
他才没有这么容易被人激怒。自从他经历了与卡泽埃·桑德斯的婚姻后,埃莉·莱斯特这套愚蠢的把戏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正式宣布道:“死亡原因必须由纽约市的验尸官验尸后确定,这是理所当然的。我的初步检查暂告结束。”
杰克逊将他的通信器放入医疗包中,埃莉·莱斯特站起身来,她比他还高出一英寸。他猜测验尸官会发现,是来自南美的某种抑制药物使得他的大脑忘记自己该做什么,并停止向心脏发送心跳和呼吸的信号。但她是如何将这种药物送入他体内的呢?
她说:“也许我们会很快再见面,医生。”
他知道自己最好别回答她。他用移动电话给警方打了个电话,最后看了一眼哈罗德·温思罗普·韦兰。这时,墙上的屏幕亮了起来,这大概是房屋系统预设好的。
“……现在公布最终选举结果!斯蒂芬·斯坦利·加里森以微弱优势险胜对方,重新当选为总统。但是,参加这次投票的美国公民的人数却非常令人吃惊:在符合条件的九千万选民中,只有8%的人参加了投票选举,这表明……”
埃莉·莱斯特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笑声,“‘令人吃惊’,天哪,真有病!如今谁还愿意那么麻烦地去投票呢?”
“也许只是一种故作风趣的拙劣模仿罢了。”杰克逊说道,他知道自己这么说,表明最后她还是赢了。不料她相当愚蠢,并没看出这点,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她并没将他送到门口,也许她天生性格就是如此。当离开那个逝去老人的房间时,他第一次仔细看了看墙上那些小镜框里的照片。它们都是纳米照相技术出现之前拍摄的,大都已经褪色。照片上的人有:爱德华·詹纳、伊格纳兹·赛麦尔威斯、约纳斯·萨尔克、斯蒂芬·克拉克·安德鲁斯,还有米兰达·沙里夫。
“嗯,他也是一个医生。”埃莉·莱斯特说,“那时候,还真少不了像你们这样的人。照片上都是他崇拜的英雄人物——四个生活者和一个无眠者。你难道不知道吗?”她大笑道。
杰克逊由着她去发泄。在门口,一个古罗马奴仆的全息图像取代了先前那个黑衣男人,他肌肉强健,相貌英俊,但显然没做过基因改造。他是一个生活者。杰克逊从他身旁走过时,他低眉垂眼,跪下行礼,大张着嘴。
“她是处于钟形曲线[3]最末端的人,这点我知道。”杰克逊对他的妹妹特蕾莎说,“因此,我不会为这事烦心。事实上,也没什么可以让我烦心的。”
“但它确实让你烦心了,”特蕾莎幽幽地说道,“它让你烦心了。”
兄妹俩坐在家里的正厅内,饮着午前茶,用的是早已过时的以口进食的方式。
从小时候起,特蕾莎就不爱去学校,老是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悄悄地无望地哭泣,困惑的母亲总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她不喜欢与其他孩子一起玩,可以连续几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或是听音乐。有时,她说真想将自己与音乐渐渐融化在一起,直到再也没有什么特蕾莎为止。身体检查结果表明,她的压力激素反应过分活跃,表现为皮质醇浓度过高,肾上腺腺体增大,内脏器官的运动以及神经细胞的死亡率都与人在自杀前的抑郁情绪下出现的反应极为相似。她的边缘丘脑兴奋阈值非常低,任何新鲜未知的事物对她来说都会产生一种胁迫感。
在一个可以用生物技术定制生物胺的时代里,没有人会永远如此脆弱。在整个童年时代,特蕾莎曾断断续续地接受过各种神经药物治疗,以平衡大脑中的化学物质。后来,“大变革”带来了细胞清洁机,药物治疗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但是,特蕾莎在十三岁的时候宣布——不对,“宣布”这个词对于特蕾莎来说似乎太隆重了些,她从没“宣布”过什么——她要“永远”结束她的神经药物治疗史,连细胞清洁机也不考虑,因为凡是那机器认为不该在身体里存在的东西,它都会无一例外地加以摧毁,包括那些与已知DNA模式不匹配的分子和未被认可的分子——在它那常人难以想象的极其微小的蛋白质计算机里,存储着一个已被认可分子的列表。这些蛋白质计算机驻扎在人体细胞里,或者活跃在细胞之间。
之后,他们的父母在一次空中汽车相撞事故中双双丧生,于是杰克逊成了妹妹的监护人。杰克逊对妹妹苦口婆心地劝慰、恳求,但是都没有用。特蕾莎简直不可救药,她并不还嘴,说理争论只会增加她的困惑。总之,她拒绝再服用任何药物。
不过,至少她没有企图自杀,那正是杰克逊心底里最为恐惧的事。她只是变得更加离群索居,更加难以捉摸,就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里走来的一个姿态优雅、但面色苍白的少女。特蕾莎学习刺绣,研习音乐,她还在写作一部关于被杀害的无眠者女性蕾莎·卡姆登的生平传记——在比她更无情的下一代无眠者女性面前,蕾莎的光芒显然被遮蔽住了。
“大变革”时代到来后,在杰克逊所认识的人里面,特蕾莎是唯一拒绝接受改造针剂的人。未经改造的她将无法用“身体进食”,还有可能被细菌和病毒感染,被毒素毒害,甚至会罹患癌症。
有时,在心情最郁闷之时,杰克逊会觉得,大概正是妹妹这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精神上的脆弱,和他与聪明能干的爱人的离异,才使得他成了一个医生;最近,他还觉得也许正是特蕾莎的缘故,他才娶了像卡泽埃这样的人。
他瞧着妹妹为她自己又倒了一杯果汁——她从不饮用阳光饮料、酒精,或者内啡肽饮品之类的液体。有时,杰克逊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被这样一个柔弱但固执,甚至有些疯狂的妹妹所左右了,而正是因为他的软弱,才会让这一切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感觉自己正受到特蕾莎强烈的影响,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软弱的表现。
“像埃莉·莱斯特这样的人,”特蕾莎说,“他们是不完整的。”
“什么意思?”他并不真的想知道答案——这也许会引起特蕾莎对于人类精神生活的又一次假设性讨论。阳光饮料总是让人精神愉悦,对他也产生了同样的影响,他的骨骼开始放松,肌肉开始有漂浮感。他不想说话,也不想提及回家以后查询到的埃莉·莱斯特的相关资料——他发现,埃莉·莱斯特将继承并掌管她曾祖父的巨额财产。就让特蕾莎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吧,他只想就这样沐浴在晨光中,什么也不做。
但是特蕾莎接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他们是不完整的。他们所有的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不完整的。”
“嗯——”
“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相信这点,杰克逊,我真的相信。”
她的声音听起来却并不那么确定。像以往那样,她说话时总是犹豫迟疑,轻声细语,甚至她那一身宽松的花衣服都体现了这一点。杰克逊想起在一个顽固者小区里举行的那些派对,参加者最后常常以集体裸体采食进餐结束。事实上,他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妹妹的身体了。
突然,特蕾莎脱口而出:“我今天读到一些非常邪恶的东西,真的非常邪恶。我打发托马斯查询了图书馆的数据库……”
杰克逊振作起来。托马斯是特蕾莎的个人系统,她常常打发它去浏览一些历史资料数据库。而她经常做的事情,不是对那里找到的一些东西进行错误的诠释,就是因为看了某些资料而产生愤愤不平的情绪,甚至还会为此而哭泣。
“托马斯为我带回来一位认识蕾莎的著名医生汉斯·迪特里希·洛沃尔林说的话,他说:‘精神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大脑功能的运作,我们将其称为大脑活动。’他就是这么说的!”
杰克逊心里涌起一丝怜悯之情:就为了这么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她表现得如此哀痛。他的怜悯中也不无一丝忧虑:特蕾莎刚说出“邪恶”一词,杰克逊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埃莉·莱斯特的样子,她比他还高大,张牙舞爪,那样子看上去就很邪恶——一个美丽而又邪恶的女巨人。他不自在地在椅子里移动了一下身子,又吸了一小口饮料。
“否认精神的存在是邪恶的,”特蕾莎继续说着,“更别说否认灵魂的存在了。”
“特蕾莎——”
她的身体向前靠了靠,在昏暗的光线中,有如一个苍白虚幻的影像,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他这种说法是很邪恶的,杰克逊。我们并不像机器人那样仅仅是一些传感器、处理器和线路。我们是人类,我们所有人都是。”
“镇定一些,宝贝,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句话,不过是故纸堆里发霉的资料。”
“这么说,人们不会再相信它是真的了?医生也不会相信它?”
只有特蕾莎才会为这样一句七十五年前的陈词滥调而心烦意乱。
“特蕾莎,亲爱的……”
“我们有灵魂,杰克逊!”
另一个声音响起:“哦,天哪,不会又是一个关于灵魂的胡言乱语吧!”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面带微笑,满含嘲讽之意。她身高五英尺三英寸,站在那里,整个屋子立时显得拥挤起来。这就是卡泽埃·桑德斯——杰克逊的前妻。对于卡泽埃来说,她并不愿意从杰克逊的生活中退出,因此根本无视已经与他离婚这个事实,借口是特蕾莎的朋友,毫不在意经常出现在这里。卡泽埃随心所欲地在阿拉诺兄妹的公寓里进进出出,高兴时就会想起他们,不高兴时就不理他们——她总是自得其乐。
和她一起来的两个男人杰克逊都不认识——难道其中一个是她的情人,或者两个都是?只看了一眼那个年岁稍大的男人,杰克逊就明白他一定是迷上了比阳光饮料和内啡肽更强烈的东西。他衣着整洁讲究,身材修长,但肌肉并不强健。他似乎故意模仿那些明星的装扮,身穿一件褐色的粗棉布上衣,衣服已经被皮肤上的营养吸收孔消耗得支离破碎了。那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显然经过了基因改造,只是杰克逊由他想起了埃莉·莱斯特仆役的全息图像,因此感到很不舒服。青年男子身穿一件不透明的全息服,像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上面爬。与之相对,他的嘴角上扬,脸上永远是一副嘲弄人的神态。难道说卡泽埃真的会与这两个病态的家伙中的某一个上床不成?
杰克逊很难说清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娶卡泽埃——当然啦,理由可以列举很多:她长得很美,黑色的短发有些卷曲,蜂蜜色泽的皮肤,细长的眼睛闪着光芒。不过话说回来,所有经过基因改造的女子都很漂亮。而且,卡泽埃缺少特蕾莎的可爱,也没有特蕾莎的忠诚和善良,与特蕾莎相比,她要逊色得多了。她在他心里已经快要消失了,只是偶尔会一闪而过,就像出了故障的全息图像那样。
但卡泽埃身上燃烧着某种充满生机的、非基因改造产生的力量。无论何时,接触到她的身体,总会带给他不同的感受:有时是兴奋,有时也有倦怠——杰克逊总会产生一种内心深处的钢铁或坚冰被熔化或融化掉的感觉,尽管平时他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这种冰冷的东西。他觉得自己与一种无可名状的、强大的、非常古老的渴望感联系在了一起。有时,在与卡泽埃亲热的时候,她会用指甲抓挠他,而他只是盲目地在她的身体里动作,他会非常惊讶地听到自己在哭泣,或者喊叫,或者吟唱——那时的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过后回想起来,这些经历常常让他觉得非常窘迫。但卡泽埃从来不会害羞,没有什么会让她困窘。度过了两年的婚姻生活后,她与杰克逊离了婚,理由是他“太不主动了”。
在她搬出去后,一切都乱了套。他一直在想,恐怕以后的生活永远都不会像过去的两年那么美好了,什么都不能与之前相比。
看看她现在的模样:穿着绿色和金色相间的短上衣,一个肩膀裸露在外,那种杰克逊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脖颈、胸腔和私处有一种抽紧的感觉,是狂野的欲望和好胜之心结合而引发的。同时,他回想起从前在与卡泽埃畅游爱海时,自己显得不够强健,这让他有了一种羞辱感。他放下饮料,他需要清醒一下头脑。
“最近怎样,特丝[4]?”卡泽埃亲切地问道。她不用他人邀请,就在特蕾莎旁边坐下了。特蕾莎立刻缩了缩身子,同时伸出手来,似乎想从卡泽埃的光芒和火焰中得到些许温暖。杰克逊无法理解她俩之间的友谊,她们是如此的不同——一旦有人走进特蕾莎的生活中,特蕾莎就会永远地依附于那个人。杰克逊将目光从前妻身上移开,又转回来,他不能允许自己这般示弱。
“我很好。”特蕾莎小声回答。她的目光移向门口,那两个陌生人使她的情绪变得不安起来。
“特丝,这是我的朋友:兰道·卡森和厄夫·凯恩兹勒。这两位是杰克逊和特蕾莎。我们正要去参加一个驱邪仪式,路过此地。”
“去参加什么?”杰克逊问,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厄夫从他那可被营养吸收孔消耗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吸入器,每过一会儿,就会用力地嗅吸几下。里面的东西是用来重新平衡他体内的神经化学物质的。这是一种供人消遣的毒品,毒性很大。这种玩意儿有个麻烦之处,那就是毒素刚一进入身体,细胞清洁机就会立即将其清除,因此吸毒者每隔几分钟就要吸一次。
“驱魔——除——邪仪式。”兰道装模作样地拖长声音说道——他就是那个穿着“蜜蜂”全息装的人,“你们难道没听说过吗?你们一定听说过的。”
“杰克逊什么也没听说过,”卡泽埃说道,“他从不离开顽固者小区,从不加入那些肮脏的生活者中去。”
“我偶尔也离开小区的。”杰克逊不温不火地说道。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卡泽埃边说边拿起一杯阳光饮料喝起来。她左手无名指的指甲上环绕着一个小小的全息图像——一只被困住的小蝴蝶,正疯狂地扑打着翅膀。
“驱魔——除——邪,”兰道耐心地继续解释道,“是一种新事物,一种真正的大脑跑步操,会让你笑得要死。”
“我不相信。”杰克逊以前发过誓,他不愿意涉及这种毒害人的东西。他将双臂交叉于胸前,但突然想起卡泽埃以前曾说过,这样的动作会让人觉得他很无趣,于是又放开了。
兰道说:“想来你们一定听说过‘圣母米兰达膜拜’吧?那是生活者推崇的一种类似宗教信仰的精神仪式。米兰达就是他们的圣母玛利亚,可以代他们向神祈祷。为了什么祈祷呢?不是为了什么救赎,也不是什么企盼世界和平之类的让人感到沉闷的东西。不,圣母米兰达的追随者们祈求的是长生不死,又一种新的‘变革’。这些滑稽可笑的追随者认为,既然超级无眠者能够制造并发放第一批改造针剂,那么也能给他们带来又一次的奇迹,让所有污秽邋遢的生活者能够永远地活下去。”
厄夫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然后又拿出他的吸入器,用力地嗅吸。杰克逊猜测,致幻添加剂已经直接刺激了他大脑中的快感中心。
卡泽埃说:“天哪,兰道,别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你的话一点新意也没有。并非只有生活者卷入了这场圣母米兰达的崇拜热,连顽固者也加入进来了。”
特蕾莎坐在椅子里的身体动了动,显得有点焦躁不安。杰克逊握住她的手。
兰道说:“但大多数信徒都是生活者,也只有生活者才会施行驱魔除邪仪式。”
特蕾莎低声说道:“驱除什么?魔鬼吗?”她的声音如此之低,杰克逊以为别人都没听见。
“不,当然不是。”兰道说道,他全息衫上的蜜蜂发出“嗡嗡”声,“是驱除一些不纯的想法。”
卡泽埃笑道:“准确地说也不是那样,更像是驱除掉一些不正确的思想。它实际上是一种政治上的控制措施,让所有米兰达的信徒相信她的半神性。他们干脆管这种膜拜仪式叫‘驱魔除邪’——驱除错误的思想,然后提倡另一种口号。”
“一种真正的大脑活动。”兰道说道。
杰克逊不禁问道:“这种仪式对外公开吗?”
“当然不公开。”兰道说,“我们只是不速之客,不为人注意的新加入者。我们想从自身过分享受特权而毫无意义的生活中寻找一种思想上的慰藉。”
特蕾莎的静默中所蕴含的不安情绪越来越强烈。卡泽埃转向她问道:“特丝你怎么了?”
特蕾莎终于爆发出来:“你们不应该这样!”说完她立刻缩回到她的椅子里,然后又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杰克逊仍然握着她的手,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在颤抖。“晚安。”她呢喃道,然后挣脱了杰克逊。
卡泽埃说:“等一等,特蕾莎,别走!”但是没用,特蕾莎仍旧朝自己的房间飞奔而去。
“她还是走开为好。”杰克逊说。
“对不起,杰克,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这并非什么真正的宗教。”
“她难道不信奉宗教吗?”兰道说。
“闭嘴。”卡泽埃说,“天哪,你有时真的让我讨厌,兰道。难道你不会厌倦你这种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态度吗?”
“永远不会。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要不要我提醒你,亲爱的卡桑德拉[5]——你自己不也要去参加这个驱邪活动吗,嗯?”
“胡扯!”卡泽埃厉声斥道,“我没有!给我滚出去!”
“你怎么说生气就生气?激动什么呢?”
兰道在自己胸前点了一下,他身上的蜜蜂发出的“嗡嗡”声就更响了。杰克逊第一次感到惊讶,不知这只是一个全息图像,还是其中一些蜜蜂隐藏有什么武器。可以肯定,兰道他们不会佩有个人Y能量防护罩之类的。
“滚出去!”卡泽埃尖声叫道,“你听见我说话了没有,你这个丧门星!滚出去!”她的黑眼睛里闪动着怒火,她这会儿的样子差不多也与兰道一样——像个小丑。她摆出这副模样,是觉得有趣还是怎么的,杰克逊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弄明白。
兰道懒洋洋地舒展开身子,夸张地张大嘴,打着哈欠,然后抬起脚来慢慢向门口挪去。厄夫跟在他后面,“呼呼”地嗅吸着那个吸入器,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卡泽埃“砰”的一声关上门然后回来,杰克逊平静地说道:“你交的朋友真好。”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她气呼呼地喘息道。
“你介绍的时候说过他们是你朋友。”
“是的,没错。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为特丝感到抱歉,杰克。我真的不知道兰道是这么个蠢货。”
杰克逊不相信,他不相信卡泽埃。他一言不发。
卡泽埃说:“我能去看看特丝吗?”
“不要去,给她一点时间。”
这时,他身后传来特蕾莎轻柔的声音,她一定是听到了关门声才偷偷溜出来的,“他们走了吗?”
“是的,亲爱的。”卡泽埃回答道,“我很抱歉将他们带到这里来。没想到他们是如此的浑蛋。不,还不止于此,他们简直混账至极,是渣滓,偏执狂!”
特蕾莎急切地说道:“这正是我早先对杰克逊说过的!有些事情……现在的人们都不完整,为什么今天下午杰克逊看见——”
“与病人有关的事情属于个人隐私,我不想妄加讨论。”杰克逊严厉地说道。他一直做到了这点,并认为这是他理所当然的责任。特蕾莎咬着嘴唇,而卡泽埃微笑着,方才的谦卑态度已经被满脸的嘲笑神色所替代。
“一个杀人犯,是吗,杰克?我不知道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需要你守口如瓶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与你的例行公事——每月一次的意外事故处理和两月一次的新生儿改造针剂注射——不相干的事情呢?”
他泰然自若地说道:“不必使用激将法,卡泽埃。”
“亲爱的杰克逊,为什么在我们的婚姻中,你就不能这么有自信呢?虽然我真的认为我们分开成为朋友会更好些,但是特丝,宝贝——”她转向他的妹妹,突然又变得和蔼起来,杰克逊则被丢在了一边,她知道他不会讽刺她,也不会试图说服她,“——你说得有道理。自从‘大变革’开始后,我们顽固者已经四分五裂:有的人参加了生活者的崇拜活动,有的人用上了抑制大脑功能的神经药物,还有的人与计算机程序结为连理,这些你都听说过吗?你相信它们的可信度吗?‘你的人工智能永远不会离开你。’”她说完大笑起来,头往后一仰,黑色卷曲的头发飘舞起来,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特蕾莎说:“听说过,但是……但是我们不一定非要那样啊!”
“我们当然要那样,”卡泽埃说,“我们生来就是要自我服务的,即使我们中的最优秀分子也一样。杰克逊,你今天投票了没有?”
他没有。他努力做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
“那你呢,特丝?没关系,我知道你没有。整个政治体系都已名存实亡,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权利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人类改造’取代了我们。生活者不再需要我们,他们在自己那个小小的、不施行法律的采食场里生活得很好。顺便提一下,这也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们正面临一场危机。”
卡泽埃的黑眼睛闪着光芒——她喜欢面对危险。特蕾莎看上去被吓坏了。杰克逊说:“特蕾莎,你还没有给卡泽埃看你新弄到的那只鸟呢。”
“我去拿。”特蕾莎说着,赶紧跑开了。
杰克逊说:“谁有危险了?”
“我们的第十技术公司,有家工厂被人非法闯入了。”
“怎么可能?”杰克逊说,“哪家工厂?”
“宾夕法尼亚威洛比的一家工厂。严格地说,它并没有真的被闯入。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有人出现在Y能量防护罩外面,并带着晶体设备,传感器监测到了他们。杰克,如果你在商业网络上查一查,就会知道这件事。但是,哦,我忘了提醒你——你可别卷入什么谋杀事件的调查中。”
在纳米分解酶灾祸发生的那年,纳米分解酶专门攻击无处不在的合金硬脊膜。她的资金都用在了维持工厂的周转上。根据离婚协议,卡泽埃得到了第十技术公司三分之一的资产。杰克逊抑制住想发火的冲动,平静地说:“没有人能够进入。没有人能够突破那道Y能量防护罩。至少,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说,不可能是生活者。那么什么人会待在宾夕法尼亚中部地区的这片荒野中呢?我想你也许是对的,但我们还是得亲自去那里看看。如果不是生活者,那么他们是谁?是从绿蛋来的那批小子?想要练练他们的系统入侵能力?或是康恩公司的那些工业间谍们干的?或者是超级无眠者——天哪,米兰达·沙里夫!难道是他们在暗中垂涎我们这个小小的家族企业?你是怎么想的,杰克?到底是谁在给我们的工厂捣乱?”
“也许是生物传感器出了故障,大概还是硬脊膜的问题。”
“也许吧。”卡泽埃说,“但我四处都检查过了,传感器似乎没有问题。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去看一看,就我们俩,好不好,杰克逊?明天早晨怎么样?”
“我没空。”
“你在忙什么呢?你怎么会没空?眼下的事儿是非处理不可,它会影响到我们的财务状况——这才是实质性的问题。跟我一起去吧。”
她冲他微笑,笑容极具魅力,细长闪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恳求意味,即使在她连珠炮似的话语中并没有流露出这一点。当杰克逊后来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他们今天的谈话时,他才终于明白过来,他是永远都不可能改变她这种总是强人所难的性格的。他从她的眼神中,从她的肢体语言中,从她的口气中,就能明白这一点。他记得彼此之间的对话,并为自己轻率地答应而后悔。
卡泽埃大笑,“那么说好了,九点整,我开车。我现在饿死了。哦,特丝,你来了,看,多可爱的基因改造的小鸟。你会说话吗,笼中鸟?”
特蕾莎提起Y能量鸟笼,说道:“它只会唱歌。”
“就像我们大多数人,”卡泽埃说,“只会弹奏不和谐的调子,真是不可救药。杰克逊,我饿了,但今晚我不想吃那些用口进食的食物,我想特蕾莎吃饭时我们先陪她去,然后你再请我到你们那个美味的采食场去用餐。”
“我得出去。”杰克逊很快接道。特蕾莎向他投去惊讶的一瞥,但很快又掩饰住了。她的哥哥从来也不清楚,关于他对卡泽埃的感情,她了解多少。特蕾莎对于情感异常敏感,她凭直觉知道,杰克逊是不可能平静地与卡泽埃一起到采食场去的,他不可能在那里将大部分衣服都脱掉,然后躺在营养丰富的土壤上,让他经过改造的完美匀称的身体,通过皮肤上的进食细管吸收所需要的一切。不,杰克逊绝不可能那样做,尽管诱惑力是那么巨大——躺在温暖的阳光下,感受着可以让心灵得到放松的变幻的光波,一面呼吸着芬芳的空气,一面支起一只手臂,与卡泽埃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他还可以看着卡泽尔趴在地上进食,她小小的燃烧着热情的胸部裸露着,对着大地……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等待着,等到生理上的冲动过去以后,才站立起来,冷冷地说道:“就这样吧,有人在等我。晚安,卡泽埃,我不能迟到。”
“小心点,杰克逊。”特蕾莎像往常一样说道,似乎在这个连恶劣天气都被Y能量防护罩阻挡开的曼哈顿东部小区,还到处隐伏着危险似的。不过,特蕾莎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离开过这套公寓了。
“没错,是要小心点,杰克。”卡泽埃温柔地说道。听见她声音里的柔情,他的心不由得动了一下。但当他转过身去,她又顾自去逗弄特蕾莎的那只小鸟了,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
明天快来了。
该死的明天。这是一趟商务旅行,他们要去查看威洛比工厂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拥有这家该死的工厂——至少拥有它三分之一的股份——他要查看工厂的一些打印出来的数据,他要给人工智能管理系统发出指令,他要与第十技术公司的总工程师联系,商量如何解决问题。关于他和特蕾莎共同的财产,他担负着更多的责任。他还要……
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
他走到外面,站在十一月寒冷的夜空下,Y能量圆顶下的那个家,温暖舒适,就像九月的秋夜一般怡人。他不知除了家里,还有什么地方是他真正愿去用餐的。
注释
[1]指1800年左右英国的一种家具款式的风格。
[2]作者在本书中设想,人类被“改造”后,能在采食场通过皮肤上的细孔采集阳光和土壤里面的营养物质。这种细孔被称作“营养吸收孔”,这种进食方式被称作“身体进食”。
[3]又称正态曲线,是一条两端低、中间高的曲线。它首先被数学家用来描述科学观察中量度与误差两者的分布。曲线离中间越远的部分也就是分数最少的、最不典型的部分。
[4]特蕾莎的昵称。
[5]希腊神话中的女预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