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敢问路在何方
京兆尹王璠府上。
此时大门紧闭,一帮护卫立在墙头,执弓佩刀,戒备森严。
一队神策军拍马赶到门前,并没有挥兵攻打,而是从中驰出一名白衣内侍,尖声叫道:
“王京兆尹!郑注、鱼泓志、王涯等人谋反,已被诛杀!如今朝廷宰执之位空缺,老奴奉皇上口谕,请王京兆尹立刻前往含元殿,宣麻拜相!”
几名护卫从墙头跳下,入内禀告主人。
王璠满心犹疑,自己作为长安城市长,手中有些兵马,管辖权力也不小,郑注反叛前肯定要和自己通气,也算是知情者了,就是没去和圣上禀报。
自己本来就让儿子王显去郑注那做幕僚,按理说应该投资到底,但那几天失魂落魄、心神不宁,最终还是没能横下心来加入,算是悬崖勒马了。
“好事啊!回头可得称相爷了!”
那些护卫不管他的犹豫,使劲儿催促他去接诏,毕竟刀枪无眼,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护卫也不是疯子,谁肯平白无故去跟神策军玩命?
王璠心里嘀咕,难道是真的?自己真有机会当上宰相?
可万一是假的呢?
自己明明已经悬崖勒马了啊,顶多是知情不举……
王璠患得患失,心头乱纷纷理不清头绪。
外面的内侍重复了一遍口谕,又称圣上的近侍杨钦义专门吩咐过,王璠是大伙儿信得过的自己人。
这次能出任宰相,也是因为杨钦义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他不少好话。
王璠心头一动,难道是自己平日里没少孝敬北司那群宦官起了大作用?竟得到了杨寺人的赏识。
再加上如今朝廷动荡,高官死伤不少,圣上急需稳定局势,赶紧开展工作。这么想拜自己为相似乎也说得通。
那帮护卫也频频催促道:“相爷,赶紧吧,可别让圣上久等了!”
“这么多人看着呢,怎么可能是假的?”
“可不是嘛,假传圣谕,他不要脑袋了?”
内外劝说下,王璠终于心动,命人开启中门,自己整理好衣冠,然后扶着腰带稳稳迈步,以继任宰相的气度前去受命。
刚到门外,那队神策军便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中间。白衣内侍笑道:
“恭喜王相爷!这回一步登天了,哈哈哈哈!”
那内侍虽然在笑,眼中却无半点喜意,倒像是在咬牙切齿一般。
王璠如堕冰窖,连忙回头去看,那帮自己花费重金召募的护卫早已躲得远远的,投来的目光就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恭喜王相爷!”
“恭喜相爷!”
那些神策军士卒满是嘲讽地恭贺道:
“相爷这回是升官、发财了啊,指不定还要死老婆,好事都赶一块了啊。”
一名士卒拍了拍他的脸。
“相爷是不是高兴傻了啊?”
王璠怔在当场,然后痛哭失声。
“相爷,来吧。”
那内侍带着一丝狞笑抖开锁链,一端套在王璠颈中,另一端挂在马鞍上,然后扬鞭打马,牵着这位泪流不止的京兆尹,往西内苑而去。
王璠仰天长叹,真真后悔做骑墙派,自以为能隔岸观火,郑注、圣上两方无论谁赢自己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却不想是被两方都嫌弃厌恶,一旦胜负分出,自己这种两面派是首先被清算的。
早知如此,还不如偷摸和圣上汇报呢,指不定现在真的做宰相了。
可惜了自己的一家老小了。
越想王璠心中越痛,最后哭得气都喘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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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内侍省。
略显破旧的宫室掩映在古木间,纵然是白天,仍显得阴气森森。
这个原来大唐真正的权力核心,鼎盛时力压南衙三省六部内宰相尚书的机构,左手握着兵权右手握着政务的怪物,如今因为两位神策军中尉身死和一名枢密使投效圣上,而成了待宰的羔羊。
神策军和南衙十六卫以及魏博牙兵合为一处,上千人一边口中呐喊着“奉圣上旨意,尽数擒拿鱼泓志余党”,一边对宫中内侍大肆镇压,不分老幼良贱,全部被扣押捆绑起来。
这些鱼泓志和仇士良昔日的爪牙如同丧家之犬般各奔前程,一大半都是准备投往各镇,尤其是魏博、平卢、淮西这些自行其事,视朝廷如无物的强藩。
这些宦官不仅经常与二等豪门大地主结亲,还通过各地驻守监军的权力之便,和不少藩镇节度使打得火热,在整个大唐织成了庞大的蜘蛛网,能称得上是宦官世族了。
李昂带着兵马驻守在朱雀大道上,看着内侍省乱跑的人群,心里发沉,这帮内侍如同纷飞的火星,天知道溅上哪处干柴,就会迸发出燎原之势。
晚唐时节,攻进长安,逼得唐皇仓皇逃蹿的藩镇兵马可不是一回两回,生生将这座世间第一大城打成一片瓦砾,偌大的大明宫和太极宫都被打得荡然无存。
任由他们流窜各地,只怕真要出乱子。
可北司一处逃散的内侍就有上百人,从大明宫和太极宫,再到长安城内外各处宫苑,不知有多少宦官已经闻风逃遁。
哪怕自己下了死命令,这群神策军就算严阵以待,面对昔日高高在上的北司诸宦,也未必能下死手阻拦。
远处一群黄衫内侍风卷残云一般从南边溃散过来,有些往北,有些往东,没头苍蝇一样乱蹿。
一名内侍打马试图闯过街口,却被一箭射中面门,仰身堕地。几名坊卒呼喝着上前,用刀叉把尸体扒拉到一边。
李德裕带着一队十六卫匆匆赶来,来不及行礼便说道:
“圣上,长安城各个城门均已封锁。”
正说着,丹凤门、建福门、望仙门、延政门……一座座雄伟而森严的宫门也逐一关闭,整座大明宫都笼罩在一片肃杀恐怖的气氛中。
到这时李昂才松了口气,勉强放下心来。他先关心了李德裕的身体,而后不免有些懊恼道:
“李公,朕是否过于激进了?这般在城内杀戮未免也太儿戏,有点胡乱折腾了。”
“朕想做明君,却始终拿不出个法子来,只知道杀杀杀,为了财政对佛家赶尽杀绝;为了神策军权几乎将北司清空;为了中央权力又对高官大肆逮捕。”
“朕就像掉入深潭中的人,一个扑棱摔下去,拼命挣扎,却总觉得适得其反,不得其法,反而越陷越深。”
“如此以杀止杀,以刑止刑,各地藩镇如何看待?百姓又如何看待?”
“路在何方啊。”
李昂深深叹息一声,继续说道:
“朕担心会遭到反噬啊,这些宦官和群臣在地方势力颇为深厚,还有,各地藩镇看见长安如此混乱,不免也会生出别样想法。”
李德裕纵马和李昂并肩,缓缓说道:
“圣上,事既已行,何须后悔呢?”
“世事难料,过刚易折,过柔又无法迅速割除病灶,又有谁知换条路就一定是对的呢?”
“大开杀戒也好,仁德慈悲也好,恩威并施也好,关键除了臣当时说的三个字外,还在两颗心。”
“民心和军心。”
“用佛家之财物,拿来改制掌握中央军和提拔培养效忠圣上之人才,肃清政治改善民生,得天下之心,此乃王道。”
“至于各地藩镇,我大唐兴盛起来总能腾出手收拾的。”
“若他们感觉到危险或是觉察出机会,联手反叛呢?”
李德裕笑了笑,握住李昂的手。
“圣上无需如此自责和懊恼。”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臣相信高山与松柏,会有崩坏枯萎的一刻,但总归是相互依附,亘古长青。”
“就如臣与圣上,会遇到各种问题和苦恼,但只要齐心协力,我大唐中兴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