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中唐于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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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对弈天下之钱财(中)

“裴休?浙东观察使裴肃之子?臣与他父亲有些交情,对此人倒是了解不多。”

李德裕盯着棋盘小声说道。

“无妨,人不重要,他的政见才重要。”

李昂一挥手,在旁伺候的内侍立马捧上几册奏本供李德裕翻阅查看。

“此奏本历数我大唐在漕运、茶税等方面的困窘,并提出应对之法,朕深以为然,果然虎父无犬子。”

“自朕即位以来,每年运江淮米不过四十万斛,沿途吏卒侵盗,以及沉没,运达渭仓(今陕西潼关北)的还不到二十万斛。加上漕吏徇私现象严重,刘晏改革所立的漕运法已经被毁殆尽。”

“裴休给朕讲了刘晏之成功经验与王播之失败经验,提出漕运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用运额作为激励指标,而是应该注重对漕运官吏的工作积极性的调动。”

“他在奏本里提出三个措施治理漕吏,李公请细听:”

“其一、对漕运僚佐与州县官吏的责任进行明确划分,通过不同的漕运执法责任实现对不同类型漕吏的激励。”

“其二、将每年的漕运佣金全部划归给吏民。”

“其三、将改革方案具体化,不开空口,立漕法十条,以法制的方式将能动激励措施固定为漕运法的激励内容。”

“朕将此法给户部看了,预估实行后,每年顺利转漕租粟至渭仓的能升至一百二十万斛,足足是之前的六倍!此举将大大减轻我长安城的用粮压力。”

李德裕看完奏本,沉默着将之搁置在几案上,不置评论,李昂则是继续激情四射讲道:

“再说回这茶,王涯老相公的榷茶令肯定行不通,百姓怨声载道,朕已经下令禁止并减免他们的税收了。”

“但各藩镇私自设置邸阁储存茶叶待价出售,以此获利。还对商人的其他货物额外强征赋税,这严重损害客商、行人的利益。”

“圣上,藩镇之事怕是朝廷管不了。”

“朕也没打算多管。”

李德裕疑惑的看着他,李昂拿起奏本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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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藩镇节度使都接到朝廷诏令,看完后慢慢将之卷起,交给身边幕僚,喃喃自语道:

“圣上居然公开允许我们储备茶叶,根据市价自由买卖挣钱?代价只是责罚两句,告诫我们不能涸泽而渔对商人横加赋税,事出反常,怕是有妖。”

幕僚弯腰谄媚道:

“将军多虑了,怕是最近时候朝廷内乱,颜面大失,担心各地藩镇趁机作乱,拿出点甜头讨好我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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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讨好。”李昂摇头否认李德裕的疑惑。

“朕在鼓励藩镇解放市场,这样商贾会将财物和货币流通起来行成规模,如此自然就会有看不见的大手帮我们削弱藩镇的经济控制力。”

这种现代经济论就留给李德裕好好思考吧,李昂继续说下去:

“最后裴休还建议将开发山泽宝冶的权力也收归朝廷所有,规范管制,加大规模,继续开源。”

李德裕思索良久,却还是摇了摇头。

“圣上,世上之事,向来是知易行难。从古到今有多少利国利民的法子,交给下面实施时往往不切实际、无视民情,最后反而弄巧成拙、为祸不浅。”

“朕知道,不急,先挑一两地作为试点,徐徐图之。”

“朕还让吏部挑选了一批为官正直、懂律法、会经济的尚书郎,派往各地深入基层,先历练三年再说。要是表现不错就召回来担任度支使、转运使、盐铁使、铸钱使等要职。”

李昂活动了下筋骨,将盘着的腿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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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裴休痛苦地叫了一声,紧蹙眉头,把踩进冰水里的左腿抽回。

牛僧孺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一边继续在冷河里挖沙清淤,一边说道:

“吃不了这个苦,就趁早从江淮滚回京城去,圣上派你来是干活救治水灾的,不是来享福的。”

裴休咬紧牙关,不敢再哼出声,双腿下了河水被冻的全身都在打颤。他看着身边无数百姓在水中埋低身子喊着口号,拼命地清理河道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泪目。

随即他扛起铁铲,也有样学样地顶着刺骨寒风工作,还跟着众人一起喊着节拍: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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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里,李昂和李德裕举杯共盏,喝完后亦是长长吐气出声。

“敢问圣上,这摊丁入亩之法做何解?”

此时李昂已有些微醺,酒劲上头面颊微红,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李德裕道:

“李公博古通今,对历朝历代的史料怕是了如指掌,朕今儿就请教了,过去那些朝代譬如秦、汉、晋等,为什么会走向灭亡?”

李德裕拱手行礼道:

“秦是因为暴政而亡,汉则是受制于外戚和宦官专政,晋朝则是因为财政收治失衡......”

李昂直接挥手打断他。

“这些都不是那最核心、最根本的问题!今日只是闲谈,李公可畅所欲言!”

李德裕犹豫一下,并未回答。

李昂等不到他的答案,索性径直开口道:

“李公不敢说,朕敢!朕以为,历代朝廷灭亡只有一个原因:”

他拿起棋子敲击在棋盘上,声音砰砰作响,伴着他一字一顿的话语,充满了压迫感。

“世家地主带来的土地兼并!”

“这就是所有王朝,包括我大唐!注定要走向衰败的根本原因!”

“朕称之为历史周期律背后的那只魔爪!”

李昂站起身,环顾四周,大喊道:

“来人,把朕挂在寝宫内那张时时注目的地图拿来!”

不多时,几位内侍听令弯腰捧着地图而来,将它挂在墙上展开。

披着狐裘,内着薄衫的李昂立在大堂内,负手望着这幅铺满了整面墙壁的地图。

图上绘制着大唐二百九十五座州府,一千四百五十三县,以及国中的高山大河,雄关险隘,还有用不同颜色标注的四十八处藩镇。

其中魏博、淮西、平卢等二十一个藩镇用朱砂标记,字迹透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红。

李昂用手指着地图,叹气道:

“朕清楚记得,仅仅是十载之前,这些不向朝廷申报户口,缴纳赋税的藩镇还只有十五个,合计七十一州。”

“而今短短几年间,如今已经有二十一个藩镇,合计一百六十八州——超过我大唐一半的地域——都不再向朝廷缴纳一贯的钱、一寸布、一粒粮。甚至有些强藩连镇内的官吏都自行任命,俨然如国中之国。”

“如今朝廷每年的赋税,全靠东南八镇四十九州支撑,而宫中用度依然穷奢极欲,挥霍无度,在北司和南衙操持下,一味粉饰繁华。”

“更可笑的是,需要发饷的军士合计八十三万,除了十八万神策军由朝廷直辖,其余六十五万大都由各藩镇节度使掌管,一旦欠俸,立刻闹饷哗变,为祸百姓。”

“这意味着那些兵强马壮的藩镇,一边堂而皇之地向朕伸手要钱养兵,一边倚仗朕养的兵马来对抗朝廷,肆行不法。”

“李公,你说荒唐不荒唐。”

“而这藩镇问题的根源就是财政困窘。”

“财政问题的根源是土地。”

“我大唐土地的症结也是土地兼并!”

“这一条鞭法和永佃制推进就是朕与病灶的一次殊死对决!”

“德宗皇帝实行两税法没做到的,朕偏偏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