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飞钱
李昂没有直接回答,先是问了户部查抄佛寺资产的事,听到长安城内所获颇丰后才缓缓说道:
“江淮地区灭佛所得无需上交到长安,就地消化,用来救灾和救民。那些失孤的孩子由当地开办慈济院来养育,长大后挑选一批进中央禁军内,其余的分些土地或者教些手艺,让他们自谋生路吧。”
这些孤儿可是良好的当兵苗子,对朝廷和自己足够忠诚,藩镇牙兵指望不上,那就得自己培养,可不能错过。
“圣上,那点钱怕只是杯水车薪啊。”
李昂叹了口气。
“诸位也略微听说了前线战况吧,现在户部内的钱物怕是做天德军的抚恤金都不够,朕实在挤不出多余的钱粮了。诸位可有良策?”
“可不可以印些飞钱强行推广下去?不需要用实物和钱财来抵押,汇兑也无需手续费,但限制每月取款额度即可,朝廷甚至可以补偿一些利率。”
毕竟是老道的官吏,这日含元殿议政,说到财政窟窿,刚刚起了个头,户部侍郎王柏清便有备而来,直接提出了一个可行方案。
“可仿昔日宪宗之事,在长安设立飞钱院……”
飞钱始于唐宪宗元和初年,算是北宋飞钱的前身了,但它本质上只是一种汇兑业务,不介入流通,不行使货币的职能,因此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纸币。
它有两种形式:一是官办,商人在京城把钱交给诸军、诸使或诸道设于京城的“进奏院”,携券到其它地区的指定地方取钱;
二是私办,大商人在各道或主要城市有联号或交易往来,代营“便换”,以此牟利。
这种汇兑方式一方面减低了铜钱的需求,缓和钱币的不足,同时商人前往各地进行贸易活动时,亦减轻了携带大量钱币的不便。
王柏清的意思和飞钱含义已经南辕北辙了,其实就是套用飞钱的壳去发纸币,甚至带了点国债的属性,这样意味着朝廷确实给钱了,只是你领取时得分很多期,户部财政压力会小很多。
李昂闻言先是本能颔首,他早就考虑过发行纸币的事,但稍作思索后却又缓缓摇头。
稍微有点金融学知识的都知道发纸币,首先要有准备金,其次要有信誉担当。
北宋当年益州飞钱务以三十六万贯钱为准备金,发了一百万贯的飞钱。
那时候还是太平年月,朝廷稳定,人心安泰,朝廷也拉来十几家蜀中富商联名供给信誉,这才成功。
如今这大唐局势,又哪里来的人心安泰?哪里来的局势稳定?哪里来的保证金?这飞钱能发多少?每个月又能领多少?
虽然限额领取可以应对飞钱的挤兑风波,但百姓本来就对朝廷不信任,这么搞只会加深观念,反而得不偿失,无人敢用。
“发一点是一点,能缓解户部之急总是好的。”
王柏清显然也考虑到准备金这个问题,看到圣上脸色微变,赶忙补充道:
“朝廷查抄长安城内各佛寺所得财物,如今都在户部官库内,何妨以这些钱做个准备金,控制好每期领取额度,发行五倍到十倍的飞钱?”
“这些飞钱虽不能用来发天德军的抚恤金和开拔士卒的饷钱,但可以用来发官员俸禄,拿来与商贾交易结算或是发一些工钱之类。”
殿中一时寂静。
李昂直接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人可真狠啊,一下子把官员和百姓都得罪了,当代贾诩啊这是。
就不怕明儿被御史台弹劾或者大半夜被人敲闷棍吗?
李昂不知道他是真的为国思考敢于直言还是想富贵险中求引起自己的注意。
片刻之后,李昂问道:
“王侍郎,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印制飞钱吧?”
“圣上,微臣的意思是,将查抄佛寺所得财物一分为三,先拿出两份来,分别给天德军做抚恤和给藩镇牙兵们做正常供给,先把这个仗打起来。”
大殿之上,最高层的会议之中,王柏清也懒得做遮掩。
“然后再以剩下一份做准备金发飞钱,尽量整饬个几十万贯的活钱出来,以图接上后续财赋转运。”
殿中愈发安静。
王柏清说拿这笔钱发飞钱的时候,在场诸人就已经有些气氛不对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问题不在于如何使用这些小技巧达成财政顺畅,而在于既然出现财政漏洞,既然要发飞钱,就注定有人要领飞钱!
而眼下,天德军为国捐躯,是朝廷要大肆宣扬的对象,这个飞钱绝不可能发给他们家人。
给牙兵们发纸钱不亚于找死,你指望人家拼命呢,如果不拿出点实际的财物来,怎么可能。
所以,这件事情就有了一个注定的结果,中枢百官一定要去领这个飞钱。
然而,飞钱终究是飞钱,不是实实在在的钱,哪怕有着所谓信誉和成例,在这个年头,也注定是没人要的。
何况,眼下毕竟是战时特殊情势,万一前线一个不好,底子破了,继而出现信誉破产、飞钱变成白纸的那种难堪地步,也不是不可能。
一句话,这是在割百官和商贾百姓的肉,去补国家的财政窟窿。
“商贾百姓与朝中百官,各领几成飞钱?”
李德裕适时开口问道。
“公平分摊。”
王柏清干脆做答,无懈可击。
“不仅是长安城内的官员,我大唐全天下的官吏也一并要领一些飞钱……不满也就不满了,实在没有办法。”
众人彻底无声,便是几度想要开口的李德裕都最终没说话。
在场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人,想说,当然都有话说,可说再多话,能在短时间内,在户部的库房里变出真金白银来吗?
再者,谁知道王柏清的大胆发言有没有和圣上通过气,万一飞钱的事就是圣上的意思呢,他俩在这含元殿上只是在唱双簧呢?诸君难道忘记独柳树旁的斑斑血迹了吗?
这种时候,以立场来说,谁敢发言便是有人想兴风作浪,起码也得等圣上表态完再说。
“此番战争伊始,到底需要多少钱粮?”
御座上的李昂沉思许久,终于开口。
“禀圣上,开始起码也得五十万贯,才能维系基础运作,打仗本就是无底洞。”
王柏清继续从容作答。
“五十万贯……”
李昂犹豫许久。
“诸位爱卿还有法子筹措一二吗?飞钱实在是会动摇民心啊。”
“圣上,恕臣妄言,江淮水患、长安饥荒、官员俸禄等最多对我大唐来说是伤筋动骨,可吐蕃和回鹘联手南下侵犯疆土,这可是国运攸关的大事啊!”
王柏清就差直接说一部分百姓死就死了,一部分官员饿就饿着,哪怕他们闹情绪甚至起义都没关系,这都是能处理掉的。
唯有外敌入侵是需要慎之又慎的大事,百姓可以饿死冻死,但当兵的必须伺候好了,不然大唐亡了这盘棋就没法下了。
此言一出,下方许多官员尚未转过心思,李德裕已经变色侧目了。
作为御史台独苗来上朝的柳公权责无旁贷,猛地严肃上前,当面驳斥:
“圣上,此言大谬!国家板荡,为养十八万神策军已经竭尽全力,民生也多不堪,如何能再竭泽而渔?”
李昂面色不变,御史台的喷子,忍忍算了。
然而,柳公权不管不顾,见到圣上不欲做答,反而言辞愈发激烈:
“圣上莫非以为打仗,只要那些钱粮输送得力便可吗?殊不知,军务繁杂,牵扯极重,于民力耗费也是极重。”
李昂依旧沉默无言。
“为了铁器、牛皮、粮草等物,朝廷和军队会对百姓大肆剥削和压迫!”
李昂越是不吭声,柳公权越是不停。
“还有大军开拔、屯驻,且不说各处军纪散漫,凌虐百姓,大军前行,不会扰民吗?不要牲畜吗?驻扎不要占百姓土地吗?如草料等物在书册中不值许多钱,可集中一处,又怎么供应?还不是百姓自己筹措!”
“徭役,杀良冒功之事更是骇人听闻!”
“这些年朝廷为了补财政空缺,已经加过税了,放到地方上,苛捐杂税更是不胜枚举,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了。”
“如今王侍郎说的好听,飞钱发出来让官员和商贾承担,但他们可能自己吃亏吗?还不是往下摊牌或者转手?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用一张白纸就剥夺转移走百姓们的工作价值,此等事臣作为御史台的人若不谏言,天理难容!”
李昂还是不吭声,也殊无表情,心想老头说的口水直喷,激动不已,很怕他当场脑溢血倒在这。
这下子,一口气喷完的柳公权才冷静了些许……然后暗自懊丧,他自己倒是不怕穿小鞋,就有点担心刚做到吏部尚书的哥哥受到牵连。
他也知道,当着圣上的面,满堂文武未必敢评价这事,可到私底下,还是有不少人会劝谏一二的,起码李德裕肯定会说上几句。
而柳公权本人倔性子上来,当场开喷,有点不管不顾圣上和户部脸面了。
如今的圣上集权不少,权威已成,自己这么霸王硬上弓没好处。
但人不平则鸣,柳公权性格如此,只要一上了殿,哪怕左右文武无数,官家在前,就都忍不住了。
“圣上。”
稍微在心中自责了片刻后,柳公权勉强收起了那种语气,继续恳切而对。
“臣不是指责什么,眼下局面,确系要供养军队为先。臣只是想提醒圣上,天下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凡事也不能只看表面。如今民力早已经枯竭。此时五十万贯钱,说多不多,只是一时缺转圜而已,春耕后东南方钱粮送来,到底是能过去的。但说少也不少,一旦强取豪夺,怕是要让百姓苦不堪言,继而维持不住的。”
王柏清对这话不屑一顾,当即面朝后方看着柳公权和他针锋相对道:
“话容易说,事难去做。”
这是在嘲讽柳公权只知道说些爱民的话,沽名钓誉,却提不出具体的财政解决办法。
“兵贵神速,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我大唐有多少时间去等春耕结束?不如让柳公出使吐蕃和回鹘,靠你忧国忧民的话语,让他们暂停发兵,等我朝廷收上赋税后再打也不迟?”
“那些当兵的谁肯没有饷银就去拼命?柳公在含元殿讲大义有何用,和藩镇牙兵们去讲啊!”
柳公权被说得眼神伶俐,呼吸都急促不少,回怼道:
“那我大唐的官员没了俸禄就愿意安心做事否?我大唐的百姓没了活路就心甘情愿等死吗?”
言至于此,殿中终于开始有骚动之态,很显然有人要表态赞同,有人要表态反对,而一直没吭声的李德裕刚要出言缓和一下气氛了,却被李昂抢先一步。
“好了,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诸位爱卿均是忠心爱国,何须如此火气。”
就在这时,端坐在御座中的李昂终于开口,原本骚动一时的殿内也陡然安静下来。
“这件事,朕有几句话。”
李昂继续缓缓言道。
“其一,天德军有大功,绝不可能怠慢他们的家属,这抚恤金必须要给,而且要尽快、极速、足量,不得有任何怠慢和缺失,否则莫说朝廷信誉,到时无人为我大唐征战也不能怪罪谁。”
这话无人反对,殿中并无言语。
“其二,便是那些要开拔征战吐蕃和回鹘的兵卒,朝廷也不好擅自更改他们的军饷,否则朝廷在军中好不容易建起来的一点信誉还是要出问题,朕不想军中哗变的事再次发生。”
这下子,殿中陡然一乱,因为听圣上这意思,抚恤金要给,军士的饷银也要全力给,那就是要朝中官吏和商贾百姓尽数取用飞钱了。
照理说,大家身为文臣,身为国家大臣,似乎是该为国家分忧。
可问题在于,长安城乃至全天下的官吏可不只是殿上这些大官,还有许多低阶官吏,这些飞钱,全捱到大家身上的话,岂不是要一些人真喝西北风?
而且便是殿上之人,也有真穷的好不好?
不是谁都是裴度和白居易,退休了还能去东都洛阳起那么大的宅子,整天看着小姑娘跳舞的。
这如何能忍?
“其三,”
李昂抢在众人之前,继续扬声以对。
“诸位爱卿,不说在场这些国之栋梁,哪怕是大唐境内寻常就任的,谁没有为朝廷尽力过?大家无疑都是忠谨之臣,让你们领飞钱来填户部这个窟窿,朕就是真没良心了。”
殿中气氛如潮水一般,时涌时落。
“其四,诚如柳公谏言,百姓疲乏,民力已空……上次加税便已经无颜面对黎民苍生,这次如何能再向百姓口中夺食?”
此言既出,殿中各人心中反应不一,有人是明显有些不解,而有人则不免心中冷笑。
这圣上说的那么好听,到最后不还是要用王侍郎那一套发飞钱,然后大家一起均分飞钱的手段?
绕了半天,除了说一套好话,显得自己又是为国家,又是怜惜百姓的,却不免半点用处都无。
“李相公,你将今日王侍郎所言整理出来,命人整饬一下飞钱之事,做好准备,但不到最后,不要发出来。”
李德裕行礼领命,李昂继续说下去。
“朕有几策,与诸位参考。”
“飞钱虽然弊病良多,但朝廷可以依据此思想,面对商贾和爱国人士发行国债和特别战争贷款。”
“此债以朝廷税收为担保,期限为五年,利息是两分五厘,每年一结,面值最低是五千贯。”
“其次,天下商贾云云,可他们虽富甲一方,却苦于没有相应的地位和话语权,连自家后人读书科举都被限制。朝廷可以向他们兜售一些闲散虚职,满足他们的精神需要。”
“最后,宗室、退休官员、商贾等人都有参政的渴求,朕愿意牵头开创参政院,无实权但可以每年在大明宫内集会,与朕对话,说说他们的需求和难处,说说对政局的看法。席位一万贯一座,可以独资也可以集资,只限五十位。”
......
闻言,众人均是没反应过来,沉默良久,刚想出声讨论,却听得殿外有人高声道:
“含元殿内为何如此安静?莫不是怕了那吐蕃与回鹘?”
李昂深吸一口气,刘从谏终于来了,这作战会议也终于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