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第亦为国士
1、独异的忧患思维
自从天才论遭到批判以来,某人在本国上千年才出一个、全世界几百年才出一位的提法,已经很少听说了。但是,我们知道,这种对于顶级人材的评价,总是从某个角度而言,并非没有道理。左宗棠就在身后得到过如此的评价。评者为梁启超,评语为:
左公乃五百年来第一伟人!
我想,之所以说左宗棠是五百年才出的一个人,或许是从其卫国的事功而言。五百年中,除了左宗棠,有谁为国家保住过多达一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国土?除此之外,是否还可以从其他角度来做定论,且留到本文后面再说。
至于左宗棠的聪明才智,在他身后,有不少人评点。人们将他摆在什么样的级别呢?大家似乎都同意一句四字的点评:旷世奇才。
这个评价,没有瞻前顾后,只就当世而言,不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么夸张。旷世,是说当代没人比得上;奇才,是说他的思维突破了当代的极限。
左宗棠在其时代几乎无人能及的思维,成型于他的青年时代。上面我们叙了左宗棠的中举和婚恋,现在不妨来看看,在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举子的脑袋里,究竟发生着什么样的思想活动。
左宗棠在夫人赞助下,第一次进京会试,路经汉口,在那里过年。春节后继续赶路,正月就进了京城的大门。怀里还揣着新婚的余香,他怀念娇妻,也想扬名科场。脑子里还转着其他什么念头,如果他自己不说,谁也无从揣想。
左宗棠想的事情,可谓又大又偏。说它大,那是军国大计;说它偏,那是有关几千里之外的筹划。这样的问题,举中国之大,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费神去想。
左宗棠思考的这件事,曾由浙江杭州人龚自珍率先提出。此人在嘉庆二十五年(1820)写出了《西域置行省议》,提出在新疆建省。那一年,龚自珍二十八岁,左宗棠只有八岁。
左宗棠是否读过龚自珍的这篇文章,尚须考究。但他在进京会考这一年,重点考虑了龚自珍提过的这个问题。他把自己的想法称为“杂感”,写成诗句,题为《癸巳燕台杂感八首》。其中第三首,专写西域军政大计,提议清廷建省于新疆。
一个身在中国腹地湖南的青年书生,遇到了怎样的契机,竟会对天山之麓的戈壁沙滩发生浓厚的兴趣?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那时的中国,清廷只设了十八个行省。新疆地处西北边陲,遥隔几千里,没有一个王公大臣会把新疆设省提上议事日程,就连驻军新疆的大将也未感觉有此必要。
时值道光十三年,西历1833年,国防危机隐伏未发,满朝文武,全国士子,连海疆防御尚未考虑,有谁会去思考西域那一片广袤国土的安危?此人心怀如此忧思,莫非他提前七年预见到了鸦片战争的硝烟,感觉到了西方列强对中华大地的虎视眈眈?
左宗棠当年只是一名青涩的考生,未曾接触任何军政机要,却对大西北的治理,拿出了一份成熟的方案。这件事情,是不是匪夷所思?
青葱岁月的左宗棠写道: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过去的君王,时常在西域用兵;立国之初,必会重视边疆的稳定。西部的国防建设多么艰难啊,到处是茫茫戈壁,田地瘠硬,不宜耕种,只有靠骆驼给部队运粮,行程万里,耗时费钱。如果在新疆设立省一级的行政区划,驻扎军队,兴办农垦,生产自给,就能节省国家的额外投入。
左宗棠自问自答,提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贡献了一个出色的解决方案。新疆建省和军队屯田,是一等一的军政大事,若是由有关各部委拿方案,不知要召开多少会议,动用多少专家,写出多少万字洋洋洒洒的策划书。左宗棠用几句诗就讲得清清楚楚,这个年轻人简直神了,怎么能把国防思想阐述得如此精辟透彻?
左宗棠来到京城,杂感丛生。茫茫人海,同胞几亿,似乎只有他一人为新疆着急。朝廷里充斥着昏庸的大官,对遥远新疆的认识,还是菜鸟的水平。说起喀什噶尔一带的部落混战,如同听《西游记》里的故事。西部边陲的开发和防御,怎能指望他们的重视?唉,恐怕是后患无穷,永无宁日啊。有什么办法说服道光爷,请他老人家在版图内的这块领土上,设立省级行政机构,由官员进行日常的管理呢?
道光十三年的中国,处在列强环伺之中,危机四伏。国人昏睡未醒,不知危险在悄悄逼近。左宗棠《燕台杂感》的第四章,满篇忧危之词,试图敲响警钟,呼吁国人筹备国防。
南海明珠望已虚,承安宝货近何如。
攘输啙俗同头会,消息西戎是尾闾。
邾小可无惩虿毒,周兴还诵《旅獒》书。
试思表饵终何意,五岭关防未要疏。
春秋战国时代的邾国,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国家,常受鲁国欺侮,随时都有亡国的危险。周朝兴盛,周王还得牢记太保的告诫,不能陶醉于外邦的贡献,以免玩物丧志。只有时刻保持警惕之心,从西疆到南海,才能抵御外国的侵略。
先天下之忧而忧是孤独的,真正的意识超前不会有人追捧。那不是一场搞笑闹剧的创意,而是把我们的星球当作小小寰球来把玩的洞见。这个湖南伢子高唱西部国防,曲高和寡,直到几十年后,打动了那个权倾朝野的铁腕女人,才得以从杂感上升为施政纲领。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回顾道光十三年那个赶考书生的忧患意识,不得不折服于他的远见卓识和爱国热忱。他的才识跨越了若干时代,他的得分,应该高于旷世奇才的等级,属于几百上千年才会出现一个的珍稀。
在道光十三年,这个在京城里毫不起眼的湖南青年,用“报国空惭书剑在”、“谁将儒术策治安”的诗句,抒发了忧国忧民的情感。直到七年以后,鸦片战争的炮声响起。大清帝国的臣民才意识到,二百多年的铁桶江山,已经脆弱得经不起一点敲打。一向沉稳的道光爷居然惊惶失措,放下爱新觉罗皇族的架子,不顾中华民族的尊严,开始书写一段屈辱的历史。即便在这时,也无人为那个姓左的贫寒学子喝彩。无人献花,无人组织粉丝团,更无人抛送飞吻,尽管他一直高唱我们民族急需的国防,尽管他对灾难深重的祖国负有强烈的使命感。
民族的悲剧就是从这里启幕。麻木,愚昧,无知,让国防先锋坐在冷板凳上候场。谁也不会关心一代英豪为什么默默无闻地走过几十年的崎岖之路。为了能够步入容他一显身手的官场,六年里他三次进京赶考,耐着性子去写令他恶心的八股文,直到心灰意冷,极不情愿地让满腔热血任由俗世之风吹凉。
2、第一次会试落第
当然,左宗棠首次来到北京,不是为了写《燕台杂感》。首要任务,是为博取一纸功名。事实上,那一组七律诗,是在出闱以后写就的。
京城会试,人才荟萃,强手如林。左宗棠虽不怯场,却不能否认竞争之激烈,中选之艰难。考官阅卷水平低,也是很大的障碍。八股文孰优孰劣,都是考官说了算。想到他们任意生杀,委实令人惴惴不安。
三场考试,写了三篇《四书》文,一首五言八韵诗,五篇《五经》文,外加五道《策问》文。所有诗文,一挥而就。主考官徐熙庵看中了,评语尽是好话,“首警透,次、三妥畅,诗谐备”,“气机清适,诗稳”。
徐熙庵欣赏,大部分考官却不喜欢,徐熙庵孤掌难鸣,堵不住科举的破网,只得眼看着人才漏出去,爱莫能助。
发榜以后,左宗棠榜上无名,只得南归。左宗棠的伯乐徐法绩奉命考察河道,左宗棠出京时写信给他,说自己功名未就,并不沮丧,将注重培养实干能力,为国计民生解救燃眉之急。
此次进京,除了写得《燕台杂感》流芳后世,左宗棠还有两大收获。
他在这里会见了一生中最好的朋友胡林翼。两人共论时事,相谈甚欢,关系向死党发展。他们在此时相识相知,奠定朋友之交,对于左宗棠一生的遭遇和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左胡二人乃是世交。左宗棠之父左观澜,与胡林翼之父胡达源,既是岳麓书院的同学,又是志趣相同的好友。而且,左宗棠与胡林翼还是同年生。对于二人的出生及父辈的交往,左宗棠后来有文记叙:
我生于湘,公产于资,岁在壬申,夏日冬时。詹事文学,读书麓山,两家生子,举酒相欢。
道光十三年,左观澜已经去世,左宗棠进京后,作为失亲之子,去胡家拜访父亲的好友胡达源,见到了赴京参加顺天乡试的胡林翼,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识。由于两人父亲的关系,以及两人都师从贺熙龄学习经世之学,算得上同出一个师门,小左与小胡的交往,便有了坚实的基础。
在世交与同门的基础上,他们继承了父辈的关系,对于彼此的识见非常欣赏,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左胡二人,少年风流,才华横溢,锋芒毕露。左宗棠借宿胡林翼家,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把床并在一起,彻夜谈论古今大政,臧否人物,论列得失,慷慨激昂,痛快淋漓。
那时候,左胡二人经历不尽相同,关注社会的焦点也不在一处。如上所述,左宗棠注重如何对付列强,如何保卫边疆;胡林翼则焦虑于整肃内政,此时他已有过在家乡遭到水灾时向富户们劝捐赈灾的经历,官场的贪腐,富人的不仁,令他刻骨铭心,而灾民的流离失所,贫弱无助,仍然历历在目。这两个年轻人虽然在兴趣上各执一端,但他们关心的都不是一己之私,而是国家的衰败,一个深感内政不修,另一个忧虑国防松垮。他们对国事认识的侧重点不同,但方向是一致的。
左宗棠认为,早在明朝,中国已经就南洋藩属国的问题与西方列强发生争执,中国军事力量有限,对那些藩属国鞭长莫及,无力保护,只能对西方列强虚声恫吓,无法采取实际的措施。在道光爷治下,列强逼到了家门口,而清政府并未采取必要的措施来应对,致使边政弛废,都是因为官员的无能与庸劣。
说到官员的不济,就引起了胡林翼的强烈共鸣。他对于贪官污吏深恶痛绝,主张采取果断的强硬措施整肃吏治,以纾民困,遏止乱源。他指出,清朝的赋税本来不重,然而豪强滥收费用,官吏从中舞弊,多方盘剥,导致百姓一贫如洗。
于是他们针砭时弊,畅言无忌,“纵言阔步,气豪万夫”,致使“群儿睨视,诧为怪异”。由于两人性格上的差异,胡林翼对于吏治败坏只是泛泛而言,对事而不对人;左宗棠谈到不平事,却指名道姓地指责。
在一般人眼里,当时的形势是天下承平日久,哪里看得见左胡二人眼中的危机。没有人去向官府打小报告,告他们给政府抹黑,污蔑国泰民安的大好形势,破坏安定团结,就算是万幸了,否则,这两个持不同政见者发出的刺耳声音,足以送掉他们的小命。
通过交谈,左宗棠发现,胡润芝(林翼)跟自己的性格大不相同。他们两人的共同点是都很耿直,但胡林翼为人通达,容易与人相处,而左宗棠自己则性情刚毅,略显偏激,颇易得罪人。
小左与小胡的交谈引起了胡达源的注意,他很高兴看到两个年轻人志存高远,关心天下大事,能够看透事物的本质,但又担心他们的慷慨激昂流于空谈,而不去力行践履。他关心故人之子,特意告诫左宗棠:倘若为官,不要性情偏激,要走中庸之道,因为锋芒太露,乃是官场大忌。左宗棠也许当时是唯唯受教,但从他后来的为人处世方式来看,他对中庸之道并不感冒。他一直以明干之才的高调吸引人们的注意,并因不加收敛,在令人们钦佩之余,还会令一些人反感。
落第之后,左宗棠告别胡家父子,离京南归。他沿途考察各地时务,看到了国家经济形势的困难。官员视察看的都是假象,寒儒考察却是眼无遮拦。他发现,应对饥荒的政策和措施,以及盐务、河工与公粮的运输等等,都存在弊端。这次几千里观光,使他的阅历大为充实,对民情了然于胸。他决定寻找探讨这些课题的书籍,并探索掌故,从事研究,找到解决的办法,才对得住国家对士人的培养。
进入湖南境内,左宗棠回了一趟湘阴老家。父亲去世后,家道一年不如一年。祖上遗留的田产,每年仅得租谷四十多担。二哥左宗植终年在外谋生,无法打理。左宗棠将祖上遗产全部交给已故长兄左宗棫的嗣子左世延,自己继续寄居湘潭妻家。
3、再度会试落第
道光十四年(1834)年底,左宗棠喜得次女左孝琳。女儿出生后,他再次进京,第二次参加会试。他总结上次的经验教训,遵照科举的模式,力图交出能够对上大多数考官口味的卷子。入闱就试,果然是文章似锦,又遇知音。考官之一的户部尚书温葆琛所写的评语,比第一次会试时主考官徐熙庵做出的评价还要高:“立言有体,不蔓不枝。次畅。三顺。诗妥。二场尤为出色。”温葆琛拿着这份考卷,向主持会试的大臣力顶。
这位总裁也是高才,本身就有博士后的学历,而且独具一双慧眼。他的评语再次加码,说小左的诗文是大清立国以来少见的文字,可以问鼎状元、榜眼和探花。
内部消息透露出来,左宗棠一听,大为释怀。
然而,组织考核总是免不了令人一惊三咋。立马又传出利空的消息:不少考官在会上说,小左年纪尚轻,头角峥嵘,担心他自视太高。于是立主打压,把他取在最后一名,位列十五。
温葆琛综合大家的意见,虽然觉得未免屈才,还是勉强首肯了这个提议。
内幕泄露,左宗棠只得摇头叹气。好在没有出局,还算不坏的结果。他想,这下总算吃下定心丸了。
第二天放榜,还是出了岔子。时间已到,还不见有人出来张榜。左宗棠骑在石栏杆上,嘴里啃着馒头,一副稳操胜券的神态。可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张榜的人出来。有人传播小道新闻,说黄榜本来已经写好,临时出了变故,正在改写。
左宗棠万没料到,所谓变故,正是出在自己身上,而且又是老调重弹:湖南人才太多。
湖南人确实令人头痛,尽给考官添麻烦。本科录取进士,湖南的名额又超出一名!天下之大,难道科举是为你湖南一省而开?唉,又得平衡平衡。湖北是个大省啊,怎么没取一名进士?说不过去啊,应该调剂一个名额给湖北。取在最后一名的左宗棠是湖南人,这个小子朝中无人,咱们开罪得起,那就把他调剂下来吧。
温葆琛为左宗棠力争,慷慨陈词,也未能扭转局面。
经过修改的黄榜终于发布了。左宗棠依然是榜上有名,但不是进士,而是誊录。誊录者,缮写员也。考官们见他写得一手好字,把他留在官府当个抄写员,放在现在,就是电脑录入。一个才华横溢的进士,就这样被平衡成了抄写先生。
这个岗位,左宗棠推辞不就,炒了老板。如果左宗棠愿意屈就,倘若工作勤奋,朝廷看在卖力的份上,一般会赏个县令当当。左宗棠放弃此职不就,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他心高气傲,不愿接受不公平的裁断;第二,他记住了贺长龄的告诫:不要在太小的舞台上局限了自己的才干。他有更高的追求,决定几年后重新赴考,再次一搏。
左宗棠虽然不愿屈就誊录之职,但他对温葆琛这位伯乐深为感激,终身执弟子之礼甚恭。温先生八十寿辰时,左宗棠在两江总督任上,前往道贺。他一大早就到了温府,担任接待工作,省级司道官员全部跟去了,府州县中下级官员见这么多上司都在张罗,便在门前徘徊,不敢入内。看门人将此情报告温先生,于是温先生将左总督召至内堂,笑着对他说:“我们二人过去是师生关系,可不拘礼。但是由于你左督帅的缘故,使我怠慢了父母官,还是不行啊。”
于是温先生亲自来到厅堂,周旋一日。此为后话。
4、背后的女人
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站着一个贤惠的女人?我看未必。孔夫子算不算成功人士?他这个圣人,却是老婆的泼辣磨练而成。外国也有类似的例子,苏格拉底对老婆的狮吼惊为炸雷,能够躺在垃圾箱里晒太阳就是爽心快事了。
不过,这句话搁在左宗棠身上,倒是一点不假。
左宗棠两次进京赶考,夫人总是在家期盼。可是,左宗棠和夫人的一腔宏愿,和现实一碰撞,便如海浪冲礁,都成了泡影。
周家人原以为大女婿在科场上一展身手,必能出人头地。没想到左宗棠就是没这个命。女婿做官,似乎是指望不上了。一连考了两次,两次都没考中,再考也是白烧钱。于是妻家不免对他冷眼相看,闲言碎语多了起来。她们对周贻端的态度,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这段记述,有传记为证:
贻端始婚,以左宗棠穷,不为家人礼遇。
还有一首湘潭民谣,分明是揭左宗棠的短。小孩子满街唱道:
湘阴左宗棠,来到贵子堂。吃掉五担粮,睡断一张床。
无非是说,左宗棠食量大,房事勤。若是住在自家吃自己的,说你吃掉多少粮,睡断多少床,那是夸你身体健康。如果你寄人篱下,那就对不起,分明是损你,刻薄地摧残你的自尊。两次赶考落第,本就超级郁闷。遭周家人冷眼看待,也要忍声吞气。这点糗事还被传唱开了,心里是什么滋味?
左宗棠后来用了五个字,道出当年心中的苦楚:
耻不能自食。
这种时候,周贻端的态度,对左宗棠举足轻重。天要塌了,扛不扛得住,就看夫人帮不帮。
周贻端是个用情至深的女子。新婚那年冬天,丈夫离家去京城赶考,不知是哪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传出一条谣言,说左宗棠半途病重,奄奄一息。周边的人担心周贻端这个孕妇难过,有意瞒着她。哪知她从异样的氛围中隐隐约约嗅出了气味,以为丈夫性命堪忧,竟然忧思成疾。直至接到左宗棠的家书,报知已经启程南归,一切平安,她才心下释然。“肝气上犯”的慢性病,却从此伴随终生,成为亚健康。当年八月生下大女儿左孝瑜,身体又差了一大截。
幸福时日短,蹉跎岁月长。周贻端含辛茹苦,荣辱不计,始终如一,站在丈夫这一边。左宗棠不甘寄人篱下,不堪外人的耻笑,周贻端都看在眼里。为了照顾丈夫的脸面,她宁愿再苦一点,劝丈夫另立门户,外出谋事,她自己在家带孩子。左宗棠向孀居的岳母借了一所房子,独进独出,另外开灶做饭,算是自立了门户。那地方在湘潭的辰山,就是岳母家的西楼。妻子的妹夫张声玠一家,住在隔壁院落里。
分家独立了,左宗棠顿时兴致高昂。他写下一副联语,张挂在书房壁上,陈述处境,表达志向: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每日审视这副联语,自觉“志趣不凡”。
对联明志,左宗棠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社会定位:其一,人穷志不短,自负不凡,以天下为己任,一旦登上仕途,就要施展抱负。“心忧天下”,是经世之才的座右铭。其二,“神交古人”,要做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继承者,要效仿古代贤圣。
他对妻子谈了一个想法。他手头有不少古今地理书籍,还有几份地图,若能据此绘出一份全国地图,然后再绘出各省地图和各府地图,加上详细的注解,岂不是大功一件?
周贻端一听,大为赞同。她扩大了丈夫的构想,提议绘出当代的地图之后,再上溯到古代,把明朝、元朝、宋朝直至更远朝代的地图,全部绘出来。
真是锦上添花!左宗棠兴奋不已,地图工程当即立项。两人分工:左宗棠负责画草图,周贻端负责描绘。
周贻端是个正儿八经的诗人,一生著有《饰性斋遗稿》,收入古近体诗一百三十五首。她嫁给左宗棠以后,便从诗坛隐身,放弃本业,充当丈夫的助手。其实她本人不仅会写抒情诗,还熟读历史,写过几十篇咏史诗,评论古代人物,从秦始皇批评到明代的张居正,足见她不是一个凡俗的女子。
左宗棠这个穷寒半生的才子,娶了这样一个妻子,命运就多了许多幸运的色彩。怀才不遇固然是一大不幸,但是,能有红颜知己贤惠内助,那是一般人无缘修来的福份,可谓三生有幸。左宗棠大器晚成,过了不惑之年,命运才有转机,终于能够成就一番伟业,关乎他与周贻端这位奇女子令人艳羡的缘分。我们常说,湘女多情,是湖南人才的精神乳汁,在左宗棠身上得到了佐证。
左宗棠此次回家后,住进周家西楼,一头扎进地理学中,和夫人一起启动地图工程。他通过考证,指出一些图志的弊端,对历史地图力求精确,附加文字说明。每作一图,交给夫人影绘,经过一年多的辛勤努力,终于完成了这项艰难的工程,但这还是第一期。后来左宗棠去安化教育未来的女婿,从陶家的藏书中发现了新的资料,夫妻二人及时补充修改,完成了第二期工程。周贻端把地图描绘下来,用湘绣的工艺,把地图绣在绢布上。遗憾的是,这些地图竟没有流传下来。此亦为后话。
5、国士之遇
道光十七年(1837),湖南巡抚吴荣光派人找到左宗棠,召他去醴陵渌江书院任主讲。左宗棠为了家里的生计,也为了报答巡抚的赏识,应召而去。
书院有学生六十人,学风有些问题。左宗棠按照朱子的《小学》,订立八条规章制度,每人发给一本日记。每天下课后,锁上教室门,学生将读书笔记交他审阅。每月初一和十五开班会,或表扬或批评,督促勉励。学生违反校规,便要斥责或除名。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学风大大改善。
恰在此时,两江总督陶澍到江西阅兵,由于圣眷正隆,他向朝廷告假,回家乡安化扫墓,途经醴陵。
陶澍是左宗棠心仪已久的经世派官员和学者。他在总督两江期间,手下有一个出色的团队,其成员都是一时人杰,其中包括江苏巡抚林则徐,江苏布政使贺长龄,以及睁眼看世界的先行者魏源和经世学者包世臣等人。在这个团队协助下,陶澍在吏治、河工、漕运、盐政、荒政等方面做出了较大的成绩,又以提倡经世致用的实学在世人中享有盛誉。
陶澍这次途经醴陵,左宗棠有了一个和他结识的机会。但是,不论古今,一位部长级的高官和一个穷教员,是很难凑到一块的。可是,醴陵知县作为东道主,却能把两人撮合到一起。不过,这需要左宗棠本人做出适当的努力。
知县得知陶大人经过此地,连忙安排馆舍。知道左宗棠是对联高手,又写得一手好字,便请他撰写楹联。左宗棠用了一番心思,想以自己所撰之联打动陶大人,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何况,他早已景仰陶大人的政绩,许多掌故谙熟于心,便挥笔写道: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左宗棠写罢,又在一幅画上题写了一首诗,试图以此加强陶澍的印象。
果然,陶大人下得车来,走到馆舍大门前,见了贴在两旁的对联,不由面露微笑,连连颔首。
这副对联,含有一个掌故,陶大人是当事者,自然知晓。左宗棠是局外人,凭着博闻强记,竟然可以信手拈来。他在给贻端夫人的信中,解释了这副对联的寓意。
陶澍家里有一所印心石屋,进京觐见时,他曾把此事奏闻道光爷,请皇上御笔亲题“印心石屋”四个字。道光爷准其所请,这是陶澍一生引以为荣的大事。左宗棠在上联中,采用纪实的手法,把此事记载下来。陶澍读了,一是高兴世人都知道他跟皇上的君臣之谊非同一般,二是诧异醴陵这个小小的地方,怎么竟有人读得懂他的心思?
下联的意思比较直白,夸赞陶大人在所有封疆大吏中声望最高,湖南人对他的返乡都极为盼望。恭维得恰到好处,没有拍马屁之嫌。
陶大人心里暗暗称奇,兴致高涨,对这副楹联“激赏之”。
知县将陶大人延入馆舍,进得客厅,一幅山水画扑进陶大人眼帘。上面题有两句小诗:
一县好山为公立,两度绿水俟君清。
又是同样的手笔,同样的文采。陶澍激动了:小小醴陵,一定有老夫的知己!他说这里的山山水水,都是老夫一腔正气的见证!
陶澍一扫老年的迟缓,也顾不得总督尊贵的身份了,追问道:“此人是谁?写这些对联的是谁?老夫一定要见见他!”
知县答道:“回大人,此人名叫左宗棠,是一名年轻的教员。”
此人竟是个后生?陶澍暗自惊诧,连连催促,要他把左宗棠请来。
就这样,二十五岁的左宗棠走到了五十七岁的陶澍眼前。宾主坐下,聊聊数语,便觉投机,忘了时间,竟然谈了一个通宵,订下忘年之交。
陶总督和左宗棠有三十二岁的年龄差,阅人无数,但他被这位青年的人格魅力深深打动,对他的不凡见识甚感钦佩。
陶总督对左宗棠,可谓惺惺惜惺惺。他也经历过左宗棠这样的成长阶段。少年家贫,随父念书,而他读书学习,也是崇尚实务,因此为官以后,在四川取缔私人贩盐;在安徽治理水灾,赈济灾民,安顿了几十万流离失所的百姓;在江苏大兴水利,疏浚河流。
左宗棠的激动也不下于陶大人。巴结权贵非他平日所愿,陶总督主动召见,引为知己,可见自己估计不错,此公的确是礼贤下士。他请求陶大人允许他以老师相称,表示要毕生仿效。陶公爱才,欣然应允。
这次会晤,陶左二人及其家庭结下了终生不解之缘。
会见过后,左宗棠写信给筠心夫人,心潮澎湃,洋溢于字里行间。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骄傲,说陶澍大人想见他,急不可耐,“敦迫促见”。见面以后,又将他“目为奇才”,和他“纵论古今,至于达旦”。
通过这次会晤,左宗棠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只要有真才实学,一定能够得到高层有识之士的赏识。
左宗棠与陶澍的忘年交,和他结识胡林翼一样,对他一生的影响是无可估量的。由于陶澍和胡林翼的关系,左宗棠引起了他心目中的大英雄林则徐的注意,而他与林则徐的交往,则奠定了他一生最大的志向: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加强国防建设,并且一定要底定新疆,完善塞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