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这时候,一个短工打扮的人,向这边走来,他就是地下共产党员王运福同志。当他来到众人面前,一眼望见付嫂和黄梅妈同时捧着死去的黄梅,事情他便明白了一半。他那敏锐的眼光迅速收索开来,两眼马上落在水塘中的半截背篼和漂浮的青草上,同时又移向掛在塘埂边草篼上的那把大弯镰,事情他全明白了。手发颤,眼睛也潮润了,他走上前去,扶住塘埂,把那把大弯镰勾了起来,紧紧握在手中,上次他给黄梅送药时,用它给黄梅割了一大背牛草,黄梅妈就给他讲了这把大弯镰的一段不平常的历史:四年前,正当国民党政府抓壮丁紧迫的时候;一天黄梅的爹和她十七岁的哥哥黄新,在后山上砍草,突然从背后蹿出三个老百姓打扮的乡丁,蜂拥而上,把他俩抓住,不容分说就要拉走。当时,黄梅爹手中就握着这把大弯镰,他一看,这阵势,急红了眼,便一咬呀,用力将这把大弯镰,向抓黄新的两个乡丁甩去,正好从一个乡丁跨上擦过,刀尖把大腿划了一条长口,鲜血直流,两个乡丁一惊,就松了手,急忙,高喊黄新快跑;可是,对面草丛里钻出了伍癞子,用手枪逼住,结果乡丁又把黄新抓住了。黄梅的爹顿时被乡丁拳打脚踢,昏死了过去。等到黄梅妈带着黄梅赶到时,俩人都被抓走了,就剩下这把带血的大弯镰……想到这里,王运福心里非常激动。他站到人群中,愤怒地挥起大弯镰,说道:“乡亲们!这笔笔血债一定记住,在这把大弯镰上,国民党反动政府、地主恶霸,害得黄梅家家破人亡!”“打倒国民党!”二娃愤怒地吼道。“对,打倒国民党!”王运福继续说道,“蒋家王朝的末日就要到了,我们穷人报仇雪恨的日子就要到了,受苦人翻身的日子就要到了!可是,国民党却不干心他们的失败,他们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下,要作最后的、拼死的斗争;现在,他们秘密地在各地又开始了大抓壮丁!”“抓壮丁?
“希望乡亲们躲一躲,晚上睡觉提防着点。同时,我们穷人要团结起来,与保、甲长进行斗争,使我们的人,决不被国民党抓走一个,使他们的扩兵企图遭到破产;使解放军早日进川……“现在,情况紧急,大家快回家准备。”王运福说完,就催促乡亲们走了。然后回转身,来到黄梅的遗体面前,俯身下去,用手轻轻地在她的前额上,梳着被水浸透了的溜海。过一会,王运福用他那双粗大有力的手,从付嫂和黄梅妈手中,接过黄梅的遗体,向黄梅的家里走去,黄梅妈和付嫂及她的两个儿子,默黙跟到了家里。王运福把黄梅的遗体,端放在破席上,然后对黄梅妈安慰道:“大嫂,别太难过了。”“我……”黄梅妈说不话来了。“付嫂,你就帮着把黄梅的遗体埋了吧。”王运福继续说道,“我门应该马上把‘贫农会’组织起来,秘密地号召穷苦农民抗丁、抗租、坑捐税,把地主、恶霸的反动气焰压一压,不然的话,他们在临死亡之前,会像疯狗一样,咬我们的。”“现在就动手吗?”付嫂问。“对,就是现在。你的师兄龙玉亭在石佛镇负责组织,你和大婶去找他联系。”王运福说道。“我也参加!”二娃坚决地说道。“行!让长工们都参加,人愈多愈好,但是要最穷的。要提高警惕,注意保守秘密。”王运福说完,从衣袋里掏出平时节余的一点钱,全给了黄梅妈,最后又安慰了一番,便匆匆往山北去了。在他的身后,豆大般的雨点,瓢泼地撒落下来,狂风席卷着整个大地,飞沙走石,摧残着从黄梅头上掉下来的那朵早开的初蕾。
第十一章
这几天,国民党军队吃紧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国民党政府节节战败失利。一九四九年四月一日,反动头子蒋介石,在南京街头指使国民党南京卫戊总司令张跃明,下令对要求国民党政府接受中国共产党八项和平条件谈判的六千多名示威学生,进行了残式的镇压和屠杀;造成了一百多人死伤的南京惨案,从而破坏了国内和平协定。全国人民无比义愤!于是,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便向中国人民解放军,发出向全国进军的命令。于四月二十一日,刘、邓大军和陈、栗大军的百万雄狮,在长达一千多里的战线上,强渡长江;经过三天的激烈博斗,打垮了国民党的封锁,大破长江天险。二十三日,解放军先头部队,攻进了南京城;把五星红旗插上了国民党政权总统府,蒋介右慌忙坐飞机逃到台湾,李宗仁则飞往美国,蒋家王朝便宣告覆灭……得到这个消息,流沙镇乡长邱宽,摊软地倒在他那雅致的办公室的黑漆太师椅上,两支枯干的手,紧紧抓住两边雕花扶手,就像溺水的人,死死揪住船弦一样。双脚直直蹬在办公桌盒上,那顶西洋博士礼帽,斜向扣在宽大的秃额上,遮住了哭丧的双眼和半截黄脸皮,只露出两片焦黑的嘴唇,一动一动地在吐着一个一个的烟圈。他虽然看不见那烟圈,随着他的嘴唇的蠕动,而一个接着一个跑出口外,在空中冉冉上升,逐渐变大、破裂、消失;然而,久经事故的他,是懂得随着国民党政府的倒台,他将比虚无缥缈的烟圈,失败得更惨、更迅速。但他现在不希望从烟圈上,看到他的悲惨结局。他一侧身,结实的坐椅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的思路由远而近,想着在他苦心经营的独立王国——石佛镇,也缊藏着巨大的反抗力量,这使他很伤脑筋。现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正分兵向未解放的国民党统治区挺进,势如破竹,很快就解放了南方各省。接着马上就会转向北方和西南各省了,这使得邱宽心惊肉跳、坐卧不安,秃额上泌出了阵阵冷汗。
邱宽揭开帽沿,用绸帕擦了一把额头和鹰嘴鼻梁,仍旧盖好,沉思。虽然,上司一再打气,说蒋介石到台湾,这是暂时撤离大陆,是为了更好与美国人合作,不满三个月就会飞回来的。还说,现在要以四川为立脚点,对中共进行反击,挽回败局。邱宽从古书上也知道一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话;四川四川,四面是山,有险可守,可拒敌千里之外,解放军想要进川是难上加难。而且,邱宽又知道四川是‘天府之国’,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它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因此,固守四川有积极作用,这是上策。守国就是守家守财呀!他才四十岁,苦心经营起这个庞大的万贯家财,岂能拱手让人?然而,几乎近两个月,都过去了,国民党反而失败得更快,这不能不使邱宽担起心来;开始对他的上司,甚至对蒋介石怀疑和不满起来。他放身躺在椅子上,想舒服一点,可是他又烦躁地抬起右手,将蓄有半寸长烟灰的香烟屁股,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抽起来,望着那一个个旋转的烟圈出神。“报告!”一个乡丁的大喉嗓突然传进屋里,把邱宽从太师椅上吃惊地弹了起来;随着身子的离开,太师椅重重地倒在了方石板嵌地面上,把圆木靠背砸成两半。邱宽失魂落魄地站在办公桌前;当他侧身看清从门口伸进大个子乡丁的脑袋时,便立刻发怒了,把一切不顺心事发泄在他身上。“妈的,什么事?”邱宽怒骂道,奔丧呵!“报告乡长老爷,”大个子乡丁走进门里,笔直地站着说,“你叫办的事,办到了。”“叫你办什么事?”“你不是说,去黄家沟叫付嫂吗?”“哦!这几天真把人搞糊涂了。”
“什么事糊涂了?”“不关你的屁事。”邱宽没好气地问道,“人呢?”“来啦,在外面。”邱乡长,找我什么事?付嫂出现在门口。“啊!来了,好。”邱宽说,“付嫂,从今天起,你就在我这乡公所煮饭,两个孩子也大了,二娃到盐灶房当盐工,去接他父亲的盐井;四娃小,留在乡公所打杂。我妈那儿,用不着你了。现在国事复杂,来往人很多,我这儿正缺你这样的人。同时,我的大女儿邱芝芳,在外边读书,目前风声紧,也快回来了,需要料理,归你管。还有朝兰小女也给我看着点。今后,付嫂你的事情多着啦,好好干,别出错。干好了,我会照顾你和你家。”他认为付嫂是他一手控制服贴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不会出事。其他人,不放心。“行,我是做惯了活路的人,哪儿都一样,只要乡长用得着,我就干吧。”付嫂爽快地答道。她正想回镇参加地下贫农会活动呢。邱宽挥了挥手,付嫂自到乡公所厨房去了。他便点燃了另一支香烟,在屋里走着方步。大个子乡丁把碰坏了的太师椅扛了出去。付嫂自从因为邱宽逼死她的丈夫,说什么也不愿再给邱宽干活的,可是参加‘贫农会’后,王运福要她设法到邱宽这边来干活,以便控制邱宽的活动;出乎意料,邱宽倒先来找她了,于是她马上答应了下来,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带着两个孩子跟着乡丁又回到了流沙镇。这时候,一个“门岗”匆忙走进屋来:“报告,乡长老爷。”“什么事?”“大门外有两个朋友要见你?”“什么朋友?”
“听他们说姓万。”
“姓万?”
“是飞凰山的。”
“啊!想起来了,是万家弟兄。快请!”邱宽忙将吸了一口的香烟,丢进了烟缸里,一边整顿衣帽,一边大声对厨房里的付嫂吩咐道:“今中午多煮两个人的饭……”随后,邱宽从容地跨出办公室的圆门,那个“门岗”便很快地从烟缸里,捞起那支尚未灭火的香烟丢进嘴里,同时也跟了出来。来人确是万家弟兄,走在前面的叫万达山,是哥哥,高个子,跟在后面的叫万达青,是弟弟,矮胖子。他俩的年纪,大约比邱宽少不了多少;这弟兄两个,自从上山后,就是远近闻名的‘棒客’!万世兄弟早年学武被师傅周武开除了,便占飞凰山为王,又被周武撵到另一座无人山——峰凰山上落草为寇,两人原在黄彪手上干过,但他俩自由自在惯了,仍旧上山为贼。后来周武离山,他俩立刻二山合一称为飞峰山,招兵买马,独霸一方,鱼肉乡里,成了人人害怕的红胡子,俗称“棒客”——土匪!“哟!真是万家弟兄呀!稀客,稀客。”邱宽从十多级的阶梯上跑了下来,十分欣喜地说道。“邱大哥,可忙呀!”万达山忙上前握住邱宽的手,笑道,“今天我们俩兄弟来打扰你这位乡长老爷了。”“哪里,哪里!”邱宽走到二人中间,一手拉着万达山,一手拉着万达青,“多久不见啦,请里面坐。”于是,他们三人边说边走,上了阶梯,走进会客室坐下,大个子乡丁已经泡好了香茶。“来,尝尝山城红茶。”邱宽殷勤地招待着‘客人’,每人面前放了一大杯。“这是我的侄儿魏利平,从重庆专门捎来的。”“你的侄儿是干什么的?”“他在重庆干、干内二警。”邱宽迟疑了一下,还是如事说了出来。“啊!是一家人。”万达山感兴趣地说,“你问没问他重庆方面怎么样了?”“他在信上顺便告诉我说,城市的情况也不妙呀!随着局势的发展,对国民政府很不利,重庆的地下共产党,越来越活动得厉害。问我们乡下如何?妈的,也不好呀!听说有个姓王的地下共产党,在我的眼皮底下活动,农人们也不像以前那样好管了哇。”“你就不先来个下马威?”万达青狠狠地做了一个向下劈的手势。邱宽为难地摇了摇头,说道:“就是我刚才说到的那个姓王的共产党,专门扇动农人抗丁反捐税,闹得乌烟瘴气,我差点被撤职,多亏了当县参议员的大舅子保住了我。我恨共产党,我一气之下,逮了他们十多个农人。”“好!”“特别是那个龙玉亭,是他泄露了抓丁秘密的。”“就该杀。”万达青说。“可是他们有个‘贫农会’,可惹不起呀,龙玉亭是他们的头,领着老百姓闹事,要求放人。”邱宽说,“怎敢抓他?”“龙玉亭又回来了?”万达青问。“我知道他是你们的师哥。”邱宽委婉地说。“我们早就没有来往了,就连师傅也……唉,别说了,说说你吧。”万达山说。“我怕?”邱宽踌躇地眨巴着眼睛。“难道你没有枪吗?”万达青问。“他们人多,我的枪少,众怒难犯;万兄,现在是啥时候?”邱宽说,“火烧到了眉毛……”“你是手下留情吧。”万达山说。“我是骑虎难下……”邱宽无可奈何道,“龙玉亭苦大仇深与我势不两立……”万达青问:“你怕他报仇?”“唉!是呀;现在国民党南京政府跨台了,简直闹得一塌糊涂;我不敢明目张胆地干呐。”邱宽叹了一口气说。“兵败如山倒,各省的军政长官们,有的被打死,有的投降,有的逃跑了,起义的也不少。呸!尽他妈的草包。”万达青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说道。“俗话说,蛇无头不走,蒋总裁都跑了嘛。”邱宽叹息道。万达青放下茶杯,接着说:“只有胡宗南长官坚决,要与共产党拼个鱼死网破!”“哎呀!这话提醒了我,还没问你们二位兄弟,这是从那里来的?”邱宽只顾喝茶说话,这阵子才想起有十五年未见面的老朋友,为什么突然出现?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于是抬头问道,“你们不是在胡宗南中央国军里当兵吗?”“我们早就从国军里转了下来。”万达山神秘地说。“啊?”“我们就是从胡宗南长官部队里下来的。”万达青直接抖露地说,“执行特殊任务……”“啊?”“邱大哥,说来话长。你知道,我万某两个聚集飞峰山,打家劫舍,是出了名的;谁知周武又撵我们,于是我们投到胡宗南长官部下当了兵。后来,由于我兄弟俩的枪法出众,我做了特务排长,老二当排付。”万达山得意地说。“哈!真了不起。”万达山苦笑着摇了摇头,叹气道:“好景不长呀,正跟兔子的尾巴一样,虽然我们是老牌子国军,可是现在就只有我们一家抵挡共军的进攻,我们部队很吃紧呐,可能,很快就要败退四川。所以,几年前……”“啥!败退四川!”“不!固守四川!”万达青纠正说。“固守四川?真,真走到这步田地啦!”“四川是战略后方,我们是主动退到四川的,等待蒋总裁的援助,伺机反攻,挽回失败的局面。”万达青一口气说了出来,“所以,几年前……”“蒋总裁能回来吗?”“有美国人支持呢。”“顶个屁用。”“不管顶用不顶用,我们胡宗南长官有远见,我们部队在与共军作战中,伤亡很大,退到四川,一方面扩大队伍,另一方是要在四川各地建立许多反共游击支队。一旦集中起来,就是一支很大的力量,一旦四川落入共产党之手,我们可以来个腹地开花……我们就是为这个目的,先走一步。所以,几年前兄弟俩被派回来隐蔽山中发展势力,我们以飞峰山为基地……”。“又当土匪?”“今天是匪,明天就是兵了。”“对,对;自古以来,兵匪是一家嘛。”
“哈哈……,万达山眨巴眼睛,突然说道:“邱大哥,你这流沙镇,可是过兵的大道哇,地方很重要,要扩大保安队。”万达青说。“我已经成立了乡保安队,伍保长兼任队副,就是人数不多,武器不良,难以对付刁顽的老百姓。”邱宽显得有些凄苍的样子。“拉起来了就好。还须扩大。”万达山说,“至于武器,我可以给你提供美国造的,它比中正式的强多了。不过……”“咋?”“以后我们可要联合起来干哪!”万达青迫不及待地说道。“行!”邱宽喜形于色,眼珠子转了一圈,悄声说道,“就把我抓来的那十几个人,交给你们带走,强迫入伙,免得在我这里夜长梦多,怎么样?也好省去我一块心病。”“好哇!我们正愁抓不到人呢,这算你立了头功,将来……”“好说,好说,万兄喝茶。”邱宽神秘地一笑,“其中有龙玉亭的儿子龙桂山,只要他当了土匪,当父亲的就是土匪家属,龙玉亭还能在“贫农团”站得住脚吗?”“哈哈……”在笑声中,一个穿着破烂的老乡,由大个子乡丁领着进屋来了,那人对着万达青就磕头。“二大爷,骡马到了。”说曹操,曹操就到。哈哈!“拉进来。”老乡出去了一会,从大门外牵进五匹高大的北方骡马,马背上驼着沉重货物,腰被压弯得快触到地面了,长鼻子里直喘粗气,口角白沫不断翻滚。
“快把鞍子放下来!”万达青吼道。邱宽前后招呼着乡丁们,把五架马鞍抬进了密室。“劳累你了。”万达山说。“哪里,哪里;为了共同的事业嘛。嘿嘿!”邱宽笑说道。“万大爷,我们五个赶骡马的老百姓,可以回去了吗?”“不!货还没送到山里呢?今晚就住在这儿,先宿下来再说。”万达青抢先说道;又转身问邱宽道,“邱大哥,有地方住吗?”“有。”邱宽立刻答道;回头就喊,“大个子。”“到!”“把这五个乡下人,带到壮丁营歇着去。”“是。”十天过去了,二娃被邱宽从盐场叫回来给万达山挑货到飞峰山,还没回来,真急人。付嫂在瘟猪桥下,两手伸进龙河水里,漫不经心地洗着那一大堆猪肠子。她的手周围游着一大群小川鱼,不断地叮她的手,她也不觉得;她的两眼总也没有离开对面那通向飞峰山的小路,流露出万般期待的目光;她不时伸直腰杆,手搭凉棚,向路的远处眺望。她希望那里会出现一个人影,而且就是她的儿子——付二娃。突然,远处出现一个小黑点,那黑点向着她移动,愈来愈近,愈变愈大。她高兴得心蹦蹦直跳,目不转睛地看着向她走来的人。愈看愈眼熟……近了,可不是她的付二娃,她失望了。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使她清醒过来。“付嫂!”“啊!是他王叔叔。”这时候,王运福快步来到了瘟猪桥下。“付嫂,”王运福蹲在水里,也帮着洗起猪肠来,“有件事情问你。”“老王,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听说乡政府来了五匹骏马。是。邱宽买的货?“不是货,你知道吗?是枪!”“是真的吗?”“那可做得秘密呀,他们把它扮成山货,连拉牲口的老乡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天晚上,天都黑尽了,邱宽去盐场叫二娃回来去给他搬山货,连夜送一大捆到无名山庄四合院的家里。邱宽的新老婆琼花,以为是好东西,伸手就接着,哪知东西沉重,没搂住,连人带东西摔到地板上,摔破了麻袋,枪就滚了出来。邱宽一看急红了眼,连忙上去用手捂住,已经迟了,被二娃看见了。当时邱宽没有说话,却瞪着突出的眼睛,看得二娃全身发麻。二娃当晚回家来就跟我把这件事情讲了。第二天一大早,二娃就被邱宽逼着给万达山挑山货到飞峰山,至今十天了,都还没有回来。”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王运福没有立刻讲话,他扯下一节肠子,丢到河中,立刻引来无数小川鱼;一支栖身在青木树上的绿色鱼雀,马上飞了过来,围着鱼转,只见它把尖嘴在水上点了一下,便叼上了一只小川鱼,飞走了。“现在全国形势大好,中国人民解放军所向无敌,南方各省和北方各省,都己解放了。不久,我们四川也要解放了。”王运福说道。“那有多好呀!”付嫂高兴了起来,“现在就解放,那更好。王运福微微地笑着。自从王运福来到寇至县开避地下工作,常来石佛镇这个交通要道;他以前就熟悉此地,并与付嫂他们一大批穷苦的农民早就混熟了。尽管国民党反动派严密控制,人民群众秘密地在共产党的教育下,开始了觉悟;付嫂则变化得更快。她是一个典型的受压迫、受剥削、受凌辱的中国妇女;过去只知道伤心、悲泪,叹息自己生来命苦,总是逆来顺受。现在她懂的多了,性情也开朗起来,她不再埋怨自己命不好,她懂得了‘革命’的意义。她多么盼望解放呀!她第一批参加‘贫农团’,她总是秘密地帮着王运福,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在佛兴镇乡公所,以煮饭的身份,探听各种消息,及时告诉王运福。关于‘枪’的问题,付嫂早就想告诉王运福,就盼他来,今天来了,她是多么地高兴,把她所知道的都说了。王运福听了,也暗自高兴,弄清了‘枪’的情况。前几天,只知道邱宽买了五匹骏马的东西,猜想有鬼,他就估计有‘枪’,刚才被证实了。这是老百姓的一大祸害,也是今后共产党解放这个地区的障碍,因此,王运福实地奔走几十里,去飞峰山实地附近调查,知道万匪用这批枪把土匪武装起来了,连付二娃龙桂山在内的石佛镇十多个老百姓和赶牲口的老乡,都被强迫扣留,不准回家。这新的情况,使王运福非常吃惊,为付嫂又将失去一个孩子而难过。笑容从王运福的脸上渐渐消失了,他不声不响地洗着猪肠。现在面对付嫂,王运福想,这件事能不告诉她吗?可是她已经失去了几个亲人了,也够辛苦的了,她能不能再受得住打击呢?然而又不能不告诉她,那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儿子呀!他决定告诉她,他相信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她知道了,更能认识到敌人的残酷,坚强起来和敌人斗争到底。于是王运福平静地抬起头,和付嫂攀谈起来。“那次和二娃一起去送‘山货’的有多少人?”王运福问。“有我二娃,有龙玉亭的儿子龙桂山,有来狗,小宝有……共十多个小伙子,都是老好庄稼人的子弟,是前几天才被邱宽抓来的。”付嫂仍旧望着远处。“龙玉亭去交涉过吗?”王运福又问。“开始,龙玉亭也被抓了,我和黄梅妈领着“贫农团”去要人,邱宽把龙师哥放了,没想到伍癞子暗中把他的儿子龙桂山给抓了,说是做人质不准“贫农团”闹事,龙师哥很气愤,不怕再次被抓的危险仍旧出面交涉,要求邱宽立刻放人。邱宽回答说,过两天就放人。”付嫂把目光收回来:“可是………”“那是推口话!”王运福“没办法,我知道只好等。”付嫂叹气地说。王运福摇了摇头,望着飞峰方向心情显得十分沉重。“付嫂,二娃他们不会回来了。”王运福终于露了底。“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回来?”付嫂吃惊地问。“因为他们回不来了,他们被送进了土匪窝。”王运福望着付嫂疑问的目光,继续说道,“上级说,胡宗南部要退守四川,作垂死挣扎,派了许多特务军官和重庆国民党中央情报局特工人员,一起到四川各地组织土匪武装,妄图阻止我人民解放军进川,以及从事破坏和捣乱。万达山和万达青就是占据飞峰山的一股土匪……他们要就地扩大土匪队伍,所以……”“所以他们就抓老百姓强逼为匪?”付嫂数落道,“万达山和万达青曾经是我和龙玉亭的师兄弟呀!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万过山、万达青两兄弟早已叛师变节,变为了土匪,后来又经国民党培训成了地方上的一霸,是国民党埋在内地的一颗钉子,是我们解放这个地方上的绊脚石……”“那二娃他们怎么办呢?”王运福没有作声。“我的天哪……啊,我知道了,进了土匪窝,尤如落入狼窝,岂不危险吗?”付嫂仰天大喊。“别着急,付嫂。”王运福沉着地说道,“我相信二娃他们都是好小子,决不会替土匪头子卖命,我们一定想办法救他们。”“可是现在……”付嫂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这比在母亲身上割了一块肉还难受。她怕二娃真的会死去,万达山和万达青是两个杀人如割草的魔鬼;他怕二娃真的当了土匪,多丢人哪。她感到羞耻,低下了头。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她恨邱宽心毒,一甩头,昂然而立,两眼怒视着石佛镇正中间那座突起的高牌楼——流沙镇乡公所。这一切,王运福都看在眼里,他为付嫂的坚强的性格所感动,这种性格,在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旧中国,是难能可贵的,只有在经过中国共产党的教育,才能表现出来。于是王运福再也没有说的了,他替付嫂收拾好洗完的猪肠,装进竹篼里,给付嫂挽上,亲切地说道:“回乡公所去吧,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作”。
第十二章
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从北京天安门上,传来了毛主席铿锵的声音:“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这声音,气势磅薄,振撼大地,响彻宇宙,它宣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世界上一切受压迫、受剥削的人,听了这振奋人心的消息,无不欢欣鼓舞;而一切帝国主义和反动派,听了它,却心惊胆寒。邱宽肉蛋子脑袋“嗡”的一声,分不清东、南、西、北,浑身无力一头栽倒在他老婆那软绵绵的怀里,绝望地喊叫起来:“完了!”“什么?”“琼花,完了!”“什么完了?”“完了,完了!国民党完了。””你是怎么搞的?一下子就吓成了软蛋……”“共产党成立了国家,蒋总统回不来了!国民政府从此完了……”邱宽刚才紧紧抱住娇嫩的琼花,这阵一下就没了力气。哀叹道,“你和我不都完了么?我们的家也不都完了么?……”“咳!你个草包;我怕什么鬼把你吓成这个熊样子了!原为一句话就……你那个东西怎么就没劲了呢?”琼花生气地把邱宽掀出床外,埋怨起来,“原来这么没出息,共产党的军队,还没有进川呢。共产党不是共产共妻,不得人心吗?还不是一群乌合之众!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有几个当了皇帝的?李自成算是最成功的一个,称王称帝,结果呢?进北京才四十天就垮了。历史上这样的事例还多着呐,怕什么?亏你还是国民党的乡长哇!你不起来斗,失败的当然是你们啰。正跟你那个东西……一样硬不起。”“住嘴!”邱宽颤抖又气急地说道,“你还有心思谈情说爱?你不知道共军的厉害,它比日本人还可怕呀!仅仅两个三个月就……”“屁!你平常那么神气,现在怎么吓爬下啦?人家万达山和万达青就不像你。”“你还说?万达山算得了什么?土匪!”邱宽被激怒了,一下坐了起来,“我是国民党……”“对,这才对。我的大乡长,你是正统的国民党,万世兄弟只不过是二路货色……”琼花怂恿地说。“不过,现在他们土匪人数众多,实力强……”“你有保安队、该比士匪强吧。”琼花讽刺道,“你们是训练有素的哟!”“这……”“这什么?”琼花逼视道,“将来万世兄弟抢了头功,你这个乡长的位置怎么办?”“啊?”半个月前,万达山专程拜会了他邱宽,拉拢他,给他枪,让他阻止共产党南下,这给他带来了新的希望;他也盼望有那么一天,蒋介石会反攻大陆,因此他积极扩大了乡保安队。流沙镇似乎出现了‘太平’局面,他很高兴,这半个月的体重增加了两斤,对于他这个肥得满身流油的人来说,还要净增两斤肉,可不容易啊!必须心宽体闲才行。可是,现在中国共产党,居然在两个“三个月”之后成立了新中国,眼看大局己定,紧接着石佛镇的天马上要变啦!他的心怎么会稳得住呢?想到这里,浑身的肥肉在痉挛着,刚被激怒起来的一点勇气,又消失了。邱宽莫可奈何地说道:“这、这保安队有什么用?八百万国军都被共产党吃掉了,这已经输完了蒋总统的血本,单靠胡宗南一点部队,孤掌难鸣呀!我看他也支撑不了多久。现在共产党的军队,正处于锐不可挡、势如破竹的阵势,胡宗南很快就要败退四川,而现在看来,四川并非国军的乐园,是共产党布置的一个大口袋,胡宗南将成为瓮中之鳖,将最后在大陆上被消灭。”邱宽分析说,这,这如何是好?“有这样严重吗?”“事与愿违呀!琼花。唉,现在大局己定,无法挽回了。”“真的无法挽回了吗?”“你说呢?还有什么办法?”邱宽一跃而起,搂住琼花的肩膀,他希能在她那里得到一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