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50周年纪念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起初,目光将沿着一条又长、又高、又狭窄的走廊,在灰色的化纤地毡上向前滑动。两边墙上是浅色木料打成的壁橱,铜制饰品闪闪发亮。墙上挂着三幅版画,其中一幅画着爱普森赛马会上的冠军,一匹唤作“雷鸟”的马,另一幅表现的是“蒙特罗城”号桨船,第三幅上绘有斯蒂文森式火车头。再往前去,紧里边儿是一道皮质的帷幔,悬在黑色带条纹的、粗大的木环上,轻轻一拉就可以移动。化纤地毡的尽头紧接着浅黄色的镶木地板,上面铺着三条色彩黯淡的地毯,但并没有全部遮住它。

这是一间起居室,长约7米、宽3米。左侧墙边的凹部里搁着一张巨大的无背沙发,表面的黑色皮革早已陈旧,左右环绕着两个浅色的野樱桃木架子,上面横七竖八地堆着书籍。沙发的上方悬着一幅长度和整块护墙板相当的古代罗盘地图。隔着一张小矮桌,一张丝织的拜垫用三颗铜大头钉挂在墙上,正好和那道皮质帷幔配成一对,下面摆放着另一张蒙着浅褐色丝绒的沙发,和刚才那张正好垂直。再过去是一台体量不大的暗红色三层高脚漆柜,里面陈放着各色饰物:玛瑙、宝石彩蛋、鼻烟盒、糖果盒、玉石烟缸、玳瑁壳、银质的挂表、精工雕琢的玻璃、水晶金字塔,还有镶嵌在椭圆框子里的细密画。更远处,在一扇表面装着软垫的门后面,几个重重叠叠的书架围起了小小的角落,堆放着各种盒子和唱片,还有一架盖住的电唱机,从这里望过去,只能看见上面四个刻有格状饰纹的钢制盖纽。电唱机的上方,则是一幅“竞技场节日大游行”主题的版画。窗户配有白灰两色,用仿茹伊布[1]制成的帘子,透过它可以望见室外的几株树木、小小的花园以及街角的景致。窗边是一张带帘子,堆满文件和文具盒的办公桌,配一把小小的藤椅,旁边的雅典式书桌上搁着电话、真皮记事本和信笺簿。在另一扇门后面,一个矮小的,可以旋转的方形书橱上陈列着一个带有蓝色饰纹的圆柱状大花瓶,里面插满黄色的玫瑰,花瓶上方悬挂着一面长方形的镜子,镜框是用桃花心木制成的。书橱再过来是一张狭窄的桌子,它配有两张蒙着苏格兰花呢的软凳,紧挨着那道皮质的帷幔。

放眼望去,这将是一个充斥着棕色、赭色、褐黄和黄色的世界。在这色调灰暗的空间里,房间的主人小心翼翼地,甚至略带造作地经营着自己的格调,只有寥寥几块浅色的斑点,比如一张扎眼的橙黄色垫子,或是几个夹在成排精装书中的斑斓的书脊,才在朦胧中显出一点特别。白天,波浪般涌入的阳光带来一些忧郁的氛围,即便那束玫瑰也无法消除。这是一个属于傍晚的房间。冬天,窗帘拉上,四周一片昏暗,只能看见少许光斑——书架围成的角落、唱片橱、办公桌、两张沙发间的矮桌、镜子里模糊的映像——,加上大块暗影和在它的衬托下流光溢彩的物品,比如光滑的木料、厚重奢华的丝绸、精心雕琢的水晶、柔软的皮料,将这里化为宁静的避风港、幸福的安乐窝。

第一道门将通往一个铺着浅色地毯的房间,最里面完全被一张英式大床占据。在房间右侧,窗子两侧各放着两个又高又窄的书架,上面摆放着几本主人日常翻阅的书,还有相簿、纸牌、一些瓶瓶罐罐和项链首饰,以及各种便宜的摆设玩意儿。左边,在一个古旧的橡木衣橱和分别用木料和铜打成的两个衣帽架对面,是一张罩着细纹灰绸的小扶手椅和一张小梳妆台。一扇半开着的门通往浴室,透过它能看见厚厚的浴衣、天鹅颈形状的铜制水龙头、一面可以转动的大镜、一对英式剃须刀和绿色的皮制外鞘、若干香水瓶、牛角柄的刷子,还有一些海绵。房间的四壁都蒙着印花棉布,床上则罩着苏格兰格子花呢。在一张三面都饰有镂空铜镶边的床头柜上,银质烛台的丝罩颜色近于灰白,还有一台四边形的小挂钟和插着一枝玫瑰的高脚玻璃杯,在床头柜下层的搁板上放着几份折叠起来的报纸和几本杂志。再远一些的床下,则是一张真皮的厚墩软垫。窗上的纱帘轻悬在铜杆上,另有两层厚实的灰色毛呢窗帘拉开了一半。一片微光之中,房间还是足够亮堂;在夜晚休憩的床榻上方,墙上小小的两盏阿尔萨斯式壁灯之间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窄长的画面上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鸟,气韵生动而完美,只是略显得有些雕琢。

第二道门后面则是一间办公室。顺着四壁,从上到下堆满了精装或简装的书刊,其间还夹杂着不少版画、素描画和照片。这里有墨西拿的安托内洛[2]的《圣热罗姆》,一幅《圣乔治的凯旋》的局部摹本,一幅皮拉内西[3]的监狱图,一幅安格尔[4]的肖像画,一幅克利[5]手绘的小型风景画,一张勒南[6]在他法兰西公学的工作室里拍摄的已经变成茶褐色的照片,一张施泰因伯格的大商场的照片,还有克拉纳克画的梅兰希顿[7]的肖像,它们都被固定在嵌入书架搁板的木板上。窗子的左边斜斜地摆放着一张洛林式长桌,上面铺着红色的吸墨纸。一些木碗、长文具盒和各种容器里盛放着各式铅笔、回形针、别针、金属夹子。一块砖形的玻璃充作主人的烟灰缸,旁边是一个黑色的皮制圆盒,外饰以用纯金细线描成的阿拉伯式图案,里面盛满了烟头。屋里的光线来自这张桌上一架陈旧的台灯,灯头勉强还可以转动,灯罩用浅绿和乳白色夹杂的玻璃制成,形状好似武士的头盔。在桌子的两侧,几乎是面对面分别摆放着两张高背、皮面的木制扶手椅。再往左边去,沿着墙,一张狭长的桌子上摆满了书。一张暗绿色的大皮椅正对着一些灰色的金属文件夹和浅色的木质卡片柜。第三张较小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瑞典式台灯和一架用漆布罩着的打字机。在房间的最深处是一张铺着深蓝色丝绒,配有各色软垫的狭窄小床。一张上漆的三脚家具几乎位于房间的正中,上面搁着一架用白铜和硬化处理过的纸板制成的地球仪,绘制技法拙劣,大概是故意假冒古物。在一半被红色窗帘遮住的办公桌后边,一张上了漆的木制踏步梯装在环绕整个房间的铜轨上,可以随手移动。

这里的生活将是轻松、简单的。物质生活所要求的一切义务、一切问题都会自然而然地找到应对之道。每天上午,一位女仆都会来这里上班,每两周都有人上门送来葡萄酒、油和食糖。这里的厨房宽敞而明亮,铺着带有纹章图案的蓝色地砖,三副饰以黄色的阿拉伯式曲线的彩瓷餐具泛着金属的光泽,四面都装有壁橱,中间则摆放着漂亮的白木餐桌和各式椅凳。每天清晨,在沐浴之后轻装宽袍坐在这里,将会是多么惬意。那时,桌上会摆着大号的粗陶黄油罐、几个果酱瓶,还有蜂蜜、面包和切开的柚子。晨光熹微,那将是五月里一个漫长夏日的开端。

他们会首先拆开收到的邮件,然后摊开报纸。他们点上这一天的第一支香烟。他们还会出门。上午的工作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到午餐的时刻他们又会聚在一起,根据当天的心情,享用三明治或者烤肉。他们会在街边的露天座位喝上一杯咖啡,然后慢慢走回家。

他们的寓所很少会是井然有序的,然而那种无序却正是它最大的魅力。他们几乎不去照料屋子:他们只是在其中生活。环境的舒适对他们来说是天经地义的,是他们的伊甸园,是他们的本性之所在。他们的心思全在别处,在他们翻开的书页里,在他们写下的章句里,在他们聆听的音乐唱片和他们日复一日的言谈里。他们长时间地工作。然后他们在家或外出用餐;他们和朋友们相聚,和他们一起散步。

有时候,他们会觉得整个生活都会在书架背后的这几堵墙壁之间悠然而逝,他们身处这些如此友善的器物,这些美丽、简单、可爱而明亮的陈设中间,不免觉得它们全是为自己而存在的。然而他们并不感到自己被外物所系:总会有那么一些日子,他们会远走高飞,外出游历。他们觉得,没有什么计划是不可能的。他们既没有什么不平,也没有什么苦涩辛酸和未了的心愿。因为他们的欲望和他们的手段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契合无间。他们把这种平衡称作幸福,他们也懂得如何依靠自己的自由、智慧和文化,把幸福长久地延续下去,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每一个瞬间都发现它。

注释

[1]茹伊(Jouy)是巴黎西部伊夫林省(Yvelines)的一个小镇,1759年,这里建成了法国第一座印花布纺织厂,从此“茹伊布”便享有盛誉。

[2]安托内洛(Antonello de Messine,1430—1479),意大利画家。

[3]皮拉内西(Piranese,1720—1778),意大利素描家和铜版画家。

[4]安格尔(Ingres,1780—1867),法国画家。

[5]克利(Paul Klee,1879—1940),瑞士画家。

[6]勒南(Ernest Renan,1823—1892),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和宗教学者。

[7]克拉纳克(Cranach,1472—1553),德国画家、装饰设计师;梅兰希顿(Melanchthon,1497—1560),德国新教神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