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言
我要谈论的是数百万的民众,有人曾向他们巧妙地灌输恐惧、自卑情结、胆怯、屈服、绝望和奴性。
——艾梅·塞泽尔:《论殖民主义》
不会是今天爆发。这为时太早……或者太晚。
我丝毫没有掌握绝对的真相。
灵感的火花尚未在我的心中闪现。
尽管内心一片宁静,但我认为有些事还是一吐为快。
我要把这些事说出口,而不是喊出来。因为很久以来,我已经放弃了呼喊。
那是在很久以前……
为何写这本书?没有人求我动笔。
尤其是本书针对的那些人群。
那又为何?平心而论,我要回答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傻瓜。既然我这么说,就有必要予以明示。
为一种全新的人道主义而奋斗……
理解人类……
我的黑人兄弟……
我相信你,人……
种族偏见……
理解与爱……
成百上千的书页从四面向我袭来并意欲强加于我。然而,一行文字足矣。只要提供一个答案,黑人问题便会丧失它的意义。
人想要什么?
黑人想要什么?
冒着招致自己黑人兄弟怨恨的可能,我要说黑人并不是人。
存在一方虚无的地带,一片极其荒芜而干旱的地区,一个彻底裸露的斜坡,在那里一种真正的东西得以新生。在大部分情况下,黑人连坠落到真正地狱的权利都没有。
人不单具有反思和否定的可能。如果意识果真是一种超验的活动,我们也应该知道这种超验定然会受爱情和理解的困扰。人是一个在和谐的宇宙中回响的“是”。连根拔起、四处流散、迷惑不解的他,注定要看着自己阐释的真理逐个消失,他应该停止向这个世界投射一种与自己共存的悖论。
黑人就是黑色人种;也就是说,鉴于一系列的情感紊乱,他们已经栖居在这个世界,但必须要将他们从中拽出来才行。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我们的目的不过是要把有色人种从他们当中解放出来而已。我们前进得过于缓慢,因为存在两个阵营:白人与黑人。
我们会锲而不舍地探究这两种形而上学的思想,并将看到它们通常极具破坏力。
我们不会对从前的长官和从前的牧师心怀任何的怜悯。对我们而言,那些喜欢黑人的人和那些憎恶他们的人都同样有“病”。
相反,那些意欲漂白自己种族的黑人与那些宣扬仇恨白人的黑人同样可憎。
从绝对意义上说,黑人并不比捷克人更为亲切,而真正的问题在于要松开这个人。
此书本该在三年前就动笔……然而,当时真相让我们怒火中烧。如今,这些真相可以冷静地加以谈论,而没必要将它们扔到人们的脸上断然否认。它们不该让人热血沸腾。我们对于热情得格外小心。
每当人们目睹热情包围某个地方,它就引发战火、饥荒、痛苦……此外,还有人的轻蔑。
热情顶多是无能者的武器。
铁烧热后要马上捶打。我们想让人体迸发热情,然后就离开。或许,我们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人通过自燃维持着火焰。
人摆脱他人的阻力构成的跳板,探究自己的躯体以寻找自我的意义。
只有为数不多想要理解我们的人,才能体会到我们在撰写这本书时遇到的困难。
在怀疑主义盛行于世的年代,根据一群无赖的说法,当人们已无从区分意义与无意义时,也就很难达到一种对意义和无意义的范畴不加使用的水平。
黑人想成为白人。白人奋力构建为人之道。
在这本著作中,我们会看到有关黑—白关系理解的阐述。
白人禁闭在他们的白色之中。
黑人禁闭在他们的黑色之中。
我们会尽力定性分析这种双重自恋的倾向及其背后的动机。
从我们开始反思以后,解释我们的结论已经显得不合时宜。
我们努力的唯一宗旨就是终结一种恶性循环。
一个事实在于:白人认为自己比黑人优越。
另一个事实在于:黑人想向白人证明,他们思想丰富的价值以及他们精神的强大。
如何摆脱这种恶性循环?
我们刚才使用这个术语“自恋”。其实,我们认为只有对黑人问题进行精神分析阐释,才能揭示引发这些情结体系的情感异常。我们竭力寻找瓦解这个病态世界的溶剂。我们认为个体应当坚持人类境况所必需的世界主义。当我们朝这个方向迈进时,我们会毫无差别地对待诸如戈比诺(Gobineau)那样的男性和诸如马约特·卡佩西亚(Mayotte Capécia)那样的女性。然而,为了达到这种理解层面,紧要之事便是要摆脱童年时代遗留下来的一系列缺陷。
尼采说过,人类的不幸在于他曾经历过童年。不过,正如夏尔·奥迪耶(Charles Odier)【1】所示,我们不应该忘记神经症患者的命运就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尽管这种看法对我们而言十分痛苦,但是我们还是不得不说:对黑人来说,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白人。
在展开论述之前,这里我们要先说几件事情。我们采取的方法是精神分析。然而,对我们来说显而易见的是,黑人真正的去异化意味着要猛然认清经济和社会现实。若说存在一种自卑情结,它不过是一种双重过程使然而已:
首先是经济因素;
其次是这种自卑情结的内化,或毋宁说是它的外化。
针对19世纪末社会体制化的倾向,弗洛伊德借助精神分析要求人们要对个人因素加以考虑。他用个体发生观点代替种系发生理论。我们将会看到,黑人的异化不是个人问题。在种系发生和个体发生之外,还存在着社会发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为了回应勒孔特(Leconte)和达梅(Damey)[1]的祈愿,我们不妨说这里涉及一种社会分析方法。
预断何在?
与生物化学过程截然不同,这个社会无法摆脱人类的影响。正是由于人类,社会才得以形成。对那些想要撼动这栋大厦腐朽根基的人士而言,预断就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黑人必须从两个层面展开斗争:鉴于历史上这两个层面始终相互依存,因此所有的单边解放都不完善,而其中最大的错误便是认为这是一种机械的相互依存关系。另外,一种类似的系统化倾向也有悖于这些事实。对此,我们后续将加以论述。
只是这一次,现实要求彻底的理解。不论是客观层面,还是主观层面,都必须要予以解决。
完全没有必要显出那种尴尬的自责神态,声称这里面涉及拯救灵魂的问题。
只有事物在最唯物主义的层面找回它们的位置,真正的去异化过程才会发生。
在一本心理学著作的前言,以方法论开场十分合适。我们差点就要用这种套路。不过,我们把方法留给植物学家和数学家。存在一个位点,在那里方法会自行消除。
我们意欲在此自我定位。我们将试着找出黑人在面对白人文明时所采取的不同立场。
“荒漠的野人”在此不予考虑。因为对他而言,有些元素当前还无足轻重。
我们认为通过把白种人和黑种人并置起来,由此会出现一种集体的心理—存在情结。通过对它进行分析,我们旨在将其摧毁。
很多黑人在以下的文字当中找不出自己的身影。
同样,很多白人也是如此。
然而,我在这个精神分裂者的世界或这个性无能者的世界自感异化的事实丝毫不会削减它们的真实性。
我着手描写的这些态度确实如此。在无数的场合,我都曾看见过它们。
在大学生当中,在工人当中,或在皮加勒区或马赛的皮条客之中,我都能辨认出同样的挑衅和被动姿态。
这本著作是一项临床研究。那些从中认出自己的人士,我相信他们定然会向前迈出一步。我确实想带领自己的兄弟,不论黑人还是白人,以最猛烈的方式震碎几个世纪的误解铸就的这身可悲的外套。
目前工作的搭建在于当下时刻。所有的人类问题都要从时间的角度加以考虑。理想之所以存在,正是因为现在永远为构建未来服务。
这个未来不是宇宙的未来,而是这个世纪、我的祖国、我的存在的未来。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主张按我的预期来改造这个世界。我责无旁贷地属于自己的时代。
我是为了这个时代而活着。未来是由活着的个体维持的一种构建。这栋大厦与现在密切相关,因此我会把现在看成有待超越的东西。
本书前三章关注现代的黑人。我以当前的黑人为对象,力图揭示他们在白人世界的态度。最后两章专门从心理病理学和哲学层面来解释黑人的存在问题。
分析大体上由果至因反向进行。
第四章和第五章则处于完全不同的层面。
在第四章,我批判了一部在我看来极为危险的作品[2],作者马诺尼(Mannoni)先生显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模棱两可。或许,他的证词的一个优点正在于此。他试图去解释一种情况。我们有权说,我们对此并不满意。我们有义务向这位作者说明,我们与他在什么地方存在分歧。
第五章定名为“黑人的生活经历”,它远比一个标题更为重要。它表明黑人在直面自己的种族。人们会发现,本章的黑人与那些意欲和白种女人上床的黑人毫无共性。人们从后者当中,已经看出他们想成为白人的愿望。总之,这是一种报复的渴望。相反,这里我们将见证一个黑人绝望的努力,他锲而不舍地挖掘黑人身份的意义。白人文明和欧洲文化在黑人身上强加了一种存在主义的背离。另外,我们还要说明,人们时常谈论的“黑人的灵魂”其实是白人的一种构建。
受过西方教育的黑人,作为世上自发的黑人神话的奴隶,他在某一刻感到自己的种族已经无从理解自己。
或者他不再理解自己的种族。
于是,他对此深感庆幸,在拓展这种差异、误解和不睦的同时,从中找到自己人性真正的意义。或更为少见的是,他想属于自己的人民。带着口中的怒火和内心的眩晕,他陷入这个巨大黑洞当中。我们将会看到,这种绝妙的态度以神秘历史的名义弃绝了当前和将来。
作为安的列斯人,我们的看法和结论也只适用于安的列斯群岛——至少从本地的黑人看来如此。应当开展一项研究,专门阐释安的列斯人和非洲人之间的差异。或许,有一天我们会从事这项工作。或许,这项研究将毫无用处,对此我们也只能庆幸罢了。
注释
[1]Maurice Leconte et Alfred Damey,Essai critique des nosographies psychiatriques actuelles,G.Doin,1949.
[2]Octave Mannoni,Psychologie de la colonisation,Éditions du Seuil,1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