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言

当市场和货币似乎正在入侵并经常扰乱我们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时，理解并解释市场和货币的影响就变得十分迫切。一方面，支持市场的人为市场的发展而欢呼，将其视为扩展商品及服务供应的有效机制。然而，世界各地的人们也对如何适当地经营生活抱有合理担忧，担心我所说的“无边界的市场”（boundless market）可能会威胁到道德伦理并消解道德团结。许多观察家认为，如果你通过市场来达成交易，必然会产生一致的、强大的、负面的影响。

在过去的30年里，蓬勃发展的“新经济社会学”试图为市场、货币和更一般性的经济活动提供更好的解释。与常规的新古典经济学解释不同，经济社会学将市场视为被创造出来的充满意义的社会关系集合来进行研究。在这种观点中，存在着多重市场，并且每个市场不仅受到文化和独特社会关系的影响，而且是由文化和独特的社会关系构成的。因此，各种市场并不会带来标准且固定的结果，其影响是非常多变的。虽然有些市场安排确实威胁到了社会关系和道德标准，但另一些市场安排实际上可能会强化这两方面。正因如此，我们需要仔细考察市场的实际运作方式。

在经济社会学发展的早期阶段，这一学科紧紧依附于主流经济学：或是将主流经济学的主要观点扩展到看起来更具社会学色彩的主题上，或是去确定并阐明约束经济活动的社会情境——而经济活动仍然是被假定为按照新古典经济学的准则来运行的。并且，这些早期研究几乎只涉及企业和市场，也就是经济学家最喜欢的主题。

在最近大约10年的时间里，这个领域逐渐发出自己的声音。针对经济活动，相关研究开始迈向真正具有替代性的、以社会为基础的描述和解释构想。如今，越来越多的研究试图确定并分析在经济活动中（包括在先前未被探索的、神圣的市场本身的领域中）处于核心地位的社会过程和社会关系。这些学者中的许多人共同支持哈里森·怀特（Harrison White）的宣言，即市场在深层次上是社会创造物，而不是仅仅受到社会过程影响的自主领域。他们也从简单地将经济模型运用于企业和市场之外的领域，转向对出现于家庭、非正规经济、消费市场、照料经济、小额信贷、移民汇款、礼物交易等情境中的独特经济形式展开批判性研究。

在挑战对经济过程的常规理解方面，经济社会学并不孤单。在经济学内部，诸如行为经济学、女性主义经济学、组织经济学、制度经济学、家庭动力学（household dynamics）以及最近的神经经济学（neuroeconomics）等，都对新古典主义模型提出了自己的批评。这些新的经济学形式都开始对经济过程（包括我多年来一直关注的人际关系领域）提出替代性解释。

我一开始并不将自己界定为经济社会学家。多年以来，我主要研究美国人社会生活的变化，并特别关注经济过程如何影响人们的社会生活。我最早的三本书涉及人寿保险的发展、儿童的价值评估和人们对金钱的使用。我那时认为自己是一位历史社会学家，只不过不属于帝国比较、整体经济、工业革命研究的那种宏大风格。

渐渐地，我加入关于经济过程如何运作的辩论中。到2005年我出版《亲密关系的购买》（The Purchase of Intimacy）一书时，我已经开始讲授我自己的经济社会学思想，并经常参加关于经济社会学的研讨会——特别是当会议组织者想要展示经济分析者如何有效处理文化和小规模人际关系等内容时。在同样的努力中，我发现我比先前的经济社会学家更广泛地将性别差异和性别关系纳入了经济分析之中。

因此，我在文化、人际关系和经济活动的社会历史研究方面的基础训练，为我的研究与经济社会学这门独特分支学科之间的奇妙相遇做好了准备。我是经由对有关经济过程的两种常见思维模式的深刻怀疑而进入该领域的。我最终将它们称为“分隔领域”（separate spheres）和“敌对世界”（hostile worlds）。分隔领域学说假定社会生活存在两个不同的领域：一个以理性效率为导向，一个以情感和团结为导向。根据该学说，如果任其各自发展，每一个领域都或多或少会和谐运转。而敌对世界模型则预测，如果这两个领域紧密相交，就会产生相互玷污：理性计算对情感领域的渗透会破坏团结，而情感对理性领域的渗透则会干扰效率。

在《亲密关系的购买》一书中，我提出了一个非常不同的理论思路，我称之为“相互关联的生活”（connected lives）。我认为，世界并没有划分为亲密关系和经济这两个相互隔离的领域。我们所有人在日常生活中都将我们最亲密的关系与经济活动混合在一起。事实上，我们都有来自我们子女、配偶、父母的经济支持，常常还有来自我们朋友的经济支持。如果没有定期的经济投入，没有任何一个充满爱的家庭能持续存在。可见，各个领域的分隔是一个迷思（myth）。

本书的主要任务，在于解释人们在日常实践和法律领域中，是如何处理不同类别的亲密关系和各种类型的经济活动之间的多样联系的。本书探讨了法律会如何处理亲密关系，以及对于诸如有偿照料、父母对子女的义务等问题的公共政策的适当性而言，这意味着什么。本书通过考察伴侣关系、照料关系和家庭经济，从不同的角度探讨了这些问题。

在《亲密关系的购买》一书中，我提出，消除对市场运作方式的错误理解，可以让我们创造出更好的经济安排。一旦我们不再那么担心亲密关系与经济活动的混合，我们就可以开始致力于实现二者之间恰当的混合。我们应该问的是，经济活动和亲密关系的哪些组合会带来更幸福、更公正、更富有成效的生活？

这就是为什么法律、政府和公共政策应该充分考虑亲密关系的实际运作方式。例如，“个人照料不属于市场领域”的想法，使家庭健康照料人员所得报酬过低变得正当，使照顾老人的家庭成员所得的报偿被限制，还使给妻子付报酬以回报其助力丈夫事业所做的家务工作显得不妥。在亲密关系和经济活动方面，我们需要更好的法律和公共政策。这两个领域的公共政策设计者，不应该担心二者的相互腐蚀问题，而应该促进亲密关系和经济活动之间公正、令人愉悦并能改善人们生活的组合。

更概括地说，我们应该寻求有助于公正和平等的经济安排。我们应该问，我们如何才能努力实现有道德的市场？

诚然，正如2008年的全球经济危机所充分表明的那样，败坏与不公正确实存在。但我们应该记住，与市场迷思所暗示的情形相比，市场的实际运作要更服从于人类的控制。

虽然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集中讨论的是美国，但其更多的启示肯定也适用于中国和世界其他地区。

参考文献：

Zelizer，Viviana A．“Pasts and Futures of Economic Sociology.” 2007．In Nicole Woolsey Biggart，editor，special issue “Coming and Going in Economic Sociology.”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50 （April）：1056—1069.

薇薇安娜·A．泽利泽，于普林斯顿大学

200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