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资本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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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杂食:我们为什么扩展我们的资本主义概念》: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特征的界定

资本主义回来了!几十年来,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著作之外几乎找不到这个词,现在不同的评论家公开担心它的可持续性,各个流派的学者争先恐后地对它进行系统化的批评,全世界的活动家动员起来反对它。当然,“资本主义”的回归是一个可喜的发展,如果需要的话,它是一个清晰的标志,表明了当前危机的深度,以及人们普遍渴望对它进行系统的解释。所有关于资本主义的讨论表明,从症状上看,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围绕着我们的各种弊病——金融、经济、生态、政治、社会——都可以追溯到一个共同的根源,而那些不能解决这些弊病的深层结构基础的改革注定都会失败。同样,资本主义一词的复兴也表明,许多人希望通过分析来澄清我们这个时代不同的社会斗争之间的关系——这种分析也可以促进最先进、最进步的潮流在一个反体系的集团中的密切合作,甚至完全联合起来。这种分析应该以资本主义为中心的预感是正确的。

然而,目前议论资本主义的热潮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修辞性的——更多的是对系统性批判资本主义的渴望的症状,而不是对它的实质性贡献。由于几十年的社会健忘症,整整几代年轻的活动家和学者已经成为精通话语分析的实践者,而对资本批判(Kapitalkritik)传统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现在才开始问,后者[1]在今天如何才能进行资本批判,以澄清当前的局势。

他们的“前辈”,即以前反资本主义时期的大师们,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指导,但他们自己带有盲目性。尽管他们有良好的意图,但在很大程度上未能将女性主义、生态学、后殖民主义和黑人解放思想系统地纳入他们对资本主义的理解之中。

结果是,我们正在经历一场非常严重的资本主义危机,却没有一种批判理论来说明这场危机,更不用说为我们提出一个解放性的解决方案。当然,今天的危机并不符合我们所继承的标准模式:它是多维的,不仅包括官方的经济和金融,也包括诸如全球变暖、“关爱赤字”和各种被掏空的公共权力等“非经济”现象。然而,我们之前所接受的危机模型往往只关注经济方面,它们将经济方面与其他方面分离开来,并赋予经济以优先地位。同样重要的是,今天的危机正在产生新的政治格局和社会冲突的话语。对自然、社会再生产、掠夺和公共权力的斗争是这一组合的核心,牵涉多个不平等的轴线,包括民族/种族、宗教、性和阶级。然而,在这方面,我们所接受的理论模型也颇让我们失望,因为它们仍然优先考虑的是生产上的劳动斗争。因此,总的来说,我们缺乏适合我们时代的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危机的概念。

我认为,食人资本主义就是这样一种概念。我在这一章中通过追问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的主要论点来介绍这一概念。然而,《资本论》没有系统地考察性别、种族、生态和政治权力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平等的结构性轴心,更不用说社会斗争的利害关系和前提。因此,需要重新构建其见解。于是,在这里,我的策略是先看马克思,然后再看他之后的那些思想家,希望能对一些老问题提供新的启示。资本主义究竟是什么?它如何更好地对其进行概括?我们应该把它看作是一个经济体系、一种道德生活的形式,还是一种制度化的社会秩序?我们应该如何描述它的“危机”,以及我们应该将其放在什么位置上?

我首先来看看马克思指出的资本主义的主要特征。因此,我所谈的食人资本主义的思路,初看起来,似乎十分正统。但我打算很快不再依循其正统性,说明这些特征何以需要以其他特征为前提,这些特征构成了它们可能性的条件。正如马克思为了发现资本主义的秘密而在交换领域的后面,进入生产的“隐秘场所”,我将在这个领域的后面,在更隐蔽的场所里,寻找生产可能性的条件。

对马克思来说,资本主义的第一个主要特征是生产资料私有制,它预先假定了所有者和生产者之间的阶级划分。这种划分是由于之前的社会世界被打破,在这种社会世界中,大多数人,无论处境如何不同,都可以获得生存手段和生产资料,换句话说,可以获得食物、住所和衣服,以及工具、土地和工作,而不必通过劳动力市场出卖劳动力。资本主义决定性地颠覆了这种社会结构。它围住了共有土地,废除了大多数人的使用权,并将共有资源转化为少数人的私有财产。

这直接导致了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的第二个主要特征:自由劳动力市场。一旦与生产资料分离,绝大多数人不得不通过这种奇特的制度来工作,以获得他们赖以为生和抚养子女必要的物资。值得强调的是,自由劳动力市场十分诡异,也极为“不自然”,在历史上十分反常和特殊。在这里,劳动力“自由”有双重意义:第一,就法律地位而言——不受奴役、不受制约、不受牵连,也不受特定地点或特定主人的管制,因此能自由流动,能够签订劳动合同。但是,第二,它是“自由的”,无法获得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包括土地和工具的使用权——因此他们没有这样的资源和权利,即他们没有不去劳动力市场的权利。因此,资本主义的定义,一部分来自它对(双重)自由工资劳动的构成和使用——尽管正如我们会明白,它也依赖于大量不自由或依赖性的、不被承认或无报酬的劳动。

接下来是同样奇怪的“自我”价值增殖的现象,这是马克思提出的第三个主要特征。[2]资本主义的特殊性在于它有一个客观的系统问题:资本积累。因此,作为资本家的所有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们的资本增殖。像生产者一样,他们也处于特殊的系统压力之下。每个人满足其需求的努力都是间接的,受到其他东西的束缚,那些东西具有更高的权力——一个非人系统中的绝对律令,即资本自身对无穷无尽的“自我”扩张的驱动。在这一点上,马克思很有见地。他说,在一个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本身成为主体。人类是它的棋子,沦落到要找出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获得他们需要的东西,来喂养资本这头巨兽。

第四个特征具体说明了市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特殊作用。市场在人类历史上一直存在,在非资本主义社会中也存在着市场。然而,资本主义下的市场,又有两个特点。首先,市场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作用是分配商品生产的主要投资。这些投资被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理解为“生产要素”,最初,包括土地、劳动力和资本。除了利用市场来分配劳动力之外,资本主义还利用市场来分配房地产、资本财货、原材料和信贷。只要它通过市场机制分配这些生产性投入,资本主义就把它们转化为商品。用剑桥大学经济学家皮耶罗·斯拉法(Piero Sraffa)的话来说,它是一个“以商品为手段生产商品”的系统,尽管我们会看到,它也依赖于一个非商品的背景。[3]

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市场还承担着第二个关键功能:它们决定了社会的剩余将如何用于投资。所谓的“剩余”,马克思指的是社会能量的集体基金,它超过了再生产特定形式的生活和补充在生活过程中消耗能量所需的能量。一个社会如何使用它的剩余的能力是绝对的核心,它提出了关于人们想要如何生活的基本问题——他们选择在哪里投资他们的集体基金,他们建议如何平衡“生产劳动”与家庭生活、休闲和其他活动,他们渴望如何与非人类自然发生关系,以及他们旨在留给后代的东西。资本主义社会倾向于将这些决定交给“市场力量”。这也许是他们最重要和最反常的特征,把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以货币化价值的量的增殖为导向的机制,而先天性地忽视了社会财富和人类福祉的品质评判标准。它与我们的第三个主要特征密切相关:资本在方向上比较稳定,但十分盲目,即资本的“自我”增殖,在增殖过程中,资本将自己视为历史主体,取代创造它的人类,将人类变成资本的仆人。

通过强调市场的这两个作用,我旨在反驳一种广为人知的看法,即资本主义推动了生活的日益商品化。我认为,这种观点导致了一个完全商品化世界的反乌托邦幻想。这种幻想不仅忽视了市场的解放性方面,而且忽略了世界体系理论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所强调的事实,即资本主义经常在“半无产阶级化”(semi-proletarianized)家庭的基础上运作。在这些安排下,业主被允许少付工人工资,许多家庭从现金工资以外的来源获得部分收入维持生计,包括自给自足(园地、缝纫)、非正式互惠(互助、以物易物)和国家转移支付(福利、社会服务、公共产品)。[4]这样的安排使相当一部分的活动和商品不在市场的范围内。它们不仅仅是前资本主义时代的残留物,也不是即将消失的东西。因此,举例来说,20世纪中期的福特制能够在主要工业化国家促进工人阶级的消费主义,只是通过半无产阶级化的家庭,将男性就业与女性家务相结合,以及通过抑制外围的商品消费来得到发展。半无产阶级化在新自由主义中更加明显,它通过将数十亿人从官方经济中驱逐到非正式的灰色地带,建立了整个资本积累战略,资本从这些灰色地带中掠走财富。正如我们将看到的,这种“原始积累”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过程,资本从中获利,并赖以生存。

那么,关键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市场化方面与非市场化方面共存。这不是侥幸或经验上的偶然性,而是镌刻在资本主义DNA中的特征。事实上,“共存”这个词对于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市场化和非市场化方面的关系来说,实在是太孱弱了。更好的术语是“功能重叠”(functional imbrication)或“依附性”(dependence),但这些都不能表达“这种关系的反常性(perversity)”。我们很快就会明白,“食人”是形容这个方面的最好表达。[5]

注释

[1]原文为latter,应指代上一句话中的“精通话语分析的实践者”。——译者注。

[2]在马克思主义传统中,资本经常被定义为价值的自我增殖。但这种表述是有误导性的。实际上,资本既通过从被剥削的雇佣工人那里剥削剩余劳动时间,也通过从护理人员、种族化人口和自然界那里剥削未被资本化和资本化不足的财富而增殖。换句话说,它的增殖并不全靠自己,而是通过吞噬我们而增殖的。为了强调这一点,我为“自我”这个词打上了引号。

[3]Piero Sraffa,Production of Commodities by Means of Commodities:Prelude to a Critique of Economic Theory(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0).

[4]Immanuel Wallerstein,Historical Capitalism(London:Verso 1983),39.

[5]Karl Polanyi,The Great Transformation(Boston:Beacon Press,1965);Nancy Fraser,“Can Society Be Commodities All the Way Down?,”Economy and Society 43(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