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工经济谓何意?
灵工经济(gig economy)中的“灵工”(gig)一词,本来指音乐活动特有的短暂安排。胸怀大志的音乐家,可能会庆祝获得一场小小演出(gig)的机会,或者告诉朋友他们在酒吧或其他场所的后屋有一场演出。当然,这并不保证他们会定期受到演出的邀请。倘若他们演奏得特别好,或者特别受欢迎,就可能有重复演出的机会——否则可能就只是一次性的。他们有可能得到报酬——要么是固定的出场费,要么是票价分成,要么是实物支付(也许是一些免费饮料)。他们的费用有可能得到报销,但也有可能不会。
音乐家的这种演出与我们讨论过的工作显然有某些相似之处。构成灵工经济基础的那些任务,通常也是短暂的、临时的、不稳固的且难以预料的,要想获得更多任务有赖于良好的业绩和声誉。不过,正如我们将要说明的,灵工经济中的工作与临时音乐演出还是很不相同的。许多灵活工作几乎没有职业发展的可能性——特别是当你被困在无休止的任务而不是“一份工作”中的时候。“灵工经济”一词所体现的是一种经济转型,在这种转型中,许多部门的工作都变成了短暂、不稳定并且零零碎碎的。这意味着工人更少花费时间在某一件工作上,存在花了时间却没有收入的风险,工人(可能在同一时间)从事更多工作,并无偿耗费时间寻找任务或灵活工作。
在本书中,我们用“灵工经济”一词来指代某类劳动力市场,它以经由数字平台并且发生在数字平台上的独立承包(independent contracting)为特点。所提供的工作类型是灵活机动的(contingent):偶尔发生且非永久性的工作。它可能有多变的工作时间,却几乎没有工作保障,可能有基于计件工资的报酬,但在职业发展方面别无选择。这种关系有时被称为“独立承包”“自由职业”或者“临时工作”(简称“临工”)。虽然该术语在传统上指的是发生于数字化中介和非中介方式(诸如单车信使或出租车司机)中的广泛活动,但我们在本书中主要关注数字平台方式。平台是“灵工”企业得以组建的数字基础,它提供了“汇聚劳动力供求的工具”(Graham and Woodcock,2018:242),包括对工作进行管理的APP(应用程序)、数字基础设施和算法。正如尼克·斯尔尼塞克(Nick Srnicek,2017:48)所论述的:
总之,平台是一种新型企业;它们的特点是,提供基础设施以便在不同用户之间充当中介,表现出由网络效应驱动的垄断倾向,采用交叉补贴以便吸引不同用户群体,以及拥有一套精心设计的对互动可能性进行调节的核心架构。
平台在我们的社交活动中已处于中心地位。它们将用户汇聚在一起,捕获数据并将其变现,此外需要上规模才能有效。实际上,现在它们已经开始在几乎所有可以想到的经济活动中充当中介,而且它们倾向通过灵工经济模式来达成目的。许多数字平台只有很低的准入门槛,刻意招募尽可能多的工人,这往往造成劳动力供过于求,但可确保根据用人单位需要稳定地提供劳动力。在一个人们将“优步”(Uber)当作动词来谈论的世界:“遛狗的优步”“医生的优步”,甚至“药物的优步”,了解这种新兴的——并且日益常态化的——工作模式之历史和未来非常重要。灵工经济自然会即刻影响到灵活就业者,但随着其发展,它对工作的影响将会更加广泛深远。
灵工经济的兴起已经成为工作方式变革的象征。变革多指短期合同增多,而不是永久工作或稳定工作增加。许多人吹嘘说,灵工经济为工人、雇主和客户提供了更大的灵活性,而不是某些传统雇佣合同的那种压抑性。雇主可以选择何时以及如何雇用工人。客户和顾客可以从这种灵活性中获益:餐食快速送达、聘请网络开发人员以及按需预定出租车从未如此简单。灵活就业者可以随心选择干什么、如何干、何时干、在何地干以及为谁干。许多人都可以获得过去难以企及的工作和收入。
然而,灵工经济也有负面影响。正在涌现的证据指向了对于灵活就业者的一系列负面后果:低工资、不稳固、高压力和危险的工作条件、不公正的合同以及缺乏就业保护(Wood et al.,2019b)。这可能导致对灵活就业者的“不公平待遇”,放在美国的背景下,也可视为是“取代新政”(replace the New Deal)的一次尝试(Hill,2017:4)。某些平台已经取代了以前的工作——例如优步取代了出租车——而另一些平台正在创造新的工作——例如通过图像标记和数据录入来训练机器学习系统。不管哪种情形,现有的工作实践都在转变。支离破碎的工作和与日俱增的零散化正在侵蚀所谓的“标准雇佣关系”。在过去被视为正规工作或标准工作的那些活动,可以通过平台中介绕过保护工作条件的规则、标准和传统。这方面的一个例子是,英国国民医疗服务系统拟用的新平台打着提供灵活性的幌子,让护士申请轮班,而不是给她们提供更稳定的合同。1
在本书中,我们主要关注两种工作。我们称第一种为“地理束缚性工作”(geograpghically ththered work)。你可以用APP订购外卖餐食、出租车,甚至预订某个人来打扫你的屋子。这些工作在数字平台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并且灵活就业者必须在特定地点方能完成工作——送披萨的骑手需要将披萨从特定的厨房运送到特定的屋子。平台的出现,使工作流程的组织可以在互联网上进行,通常是通过某个APP进行。现在,全球各地的骑手、出租车司机、清洁工和护工,都以这种方式找到他们的工作。有时候,比如我们注意到外卖骑手的鲜艳制服或优步司机车窗上的贴纸时,这些灵活就业者是非常显眼的。而在另外的情形——比如家政保洁服务——这些灵活就业者深藏掩门之后,一直被视而不见。我们关注的第二种工作乃“云工作”(cloudwork)。这指的是在线自由职业,以及短暂的数字任务,即所谓的微工作(microwork)。在线自由职业涉及可远程完成的工作,比如发生在上工(Upwork)或自由客(Freelancer)等平台上的Web开发、图像设计和技术写作等。另一方面,微工作涉及更短暂的任务,例如图像识别和转录,这些任务在亚马逊机械托客(Amazon Mechanical Turk)等平台上颇为寻常。这两种形态的工作都是通过互联网以数字方式组织的,灵活就业者在远程为有需求的组织或个人完成任务。他们生活于世界各地,承接来自全球各地的工作。
在灵工工作中,数字工具的使用让许多工作越来越隐形。虽然有一些平台让工人与客户接触,但另一些平台却隐匿在APP和网站背后。在许多情形中,这意味着我们对灵活就业者所面临的新经历和新挑战知之甚少。在许多行业和地区,由于市场上劳动力供过于求,这些问题就变得更加复杂。由于供过于求,单个工人几乎没有权力与雇主协商工资或工作条件。正因为工人相对于雇主缺乏权力,许多行业才有工人聚集成立工会的传统。一群工人比单个工人更有能力与其雇主或工作价值链中的其他强大参与者进行集体谈判。然而,在大多数国家,现有的工会运动缺乏有效策略来组织灵活就业者。
随着越来越多的就业者通过平台找到工作,而他们相对缺乏集体发言权,其集体组织能力以及与平台和雇主讨价还价的能力面临着重大挑战。在提供地理束缚性工作的平台上,工人组织出现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新形态——例如,欧洲多个国家发生了户户送(Deliveroo)骑手的抗争事件;又如,非洲和亚洲的平台货车司机试图集体要求更好的工作条件。此类工作的地理位置特性为工人聚集、组织和集体罢工提供了机会。但需注意的是,灵工经济中很少有可以在同一时空中完成的工作。在线自由职业者可以在你家隔壁或世界的另一端轻松完成工作。因此,尚不清楚这些情况下工人组织能够采取何种形式。
本书考虑了上述工作转型带来的重要社会影响、经济影响和政治影响——描述了灵工经济的发展、论争和运作。然后,我们通过观察灵活就业者本身的经历,以及考虑新兴的抵抗形式和减少剥削性工作形态的途径,进一步探索了上述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