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趣宴
修行者之间,除了以各家流派之间的各色妙法比试,元神压迫也是常用的法子,尤其是高品修行者对于低品修行者,用这般不必运气出招的方式,更能显出几分从容。
不论三教九流,还是武者术士,修行到头便总是殊途同归。
不管起初如何,最终还要内外兼修,这是修行者之间的共识,即便如道家那般最擅元神的修行之法,元神与肉身相比也不会强的过于离谱。
苏异的肉身孱弱,不需查探便可看出,韩薪铭虽在此前提醒过他苏异的元神只怕有些异常,但这位本名为林常彦的林大人却未太过在意。
一个病秧子,还能挡得住自己这四品巅峰武夫的元神压迫?
当林常彦以元神压向苏异,眼中已经预见出他瑟瑟发抖,甚至从那碍眼的轮椅上狼狈跌落的模样。
可是,他似乎在笑?
经日苦修体内剑桩,虽然于气血方面收效甚微,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日日忍痛调动元神之力的原因,苏异对这让他苦痛难言的力量倒是有了些新的认识。
加之有顾意这位六品境界的武夫从旁指点,这份给他带来诸多苦难的力量,终于略显温顺了些。
虽然对肉身的压迫犹在,但苏异却对它多了几分控制,不仅能内搬气血,立起剑桩,也能元神外显,以势压人!
虽说最终还是外强中干,不能伤人,但以顾意所说,用来唬住一些宵小已然足够。
顾意直言以她六品武夫的境界,苏异的元神之力仍能对他带来不小的压力,她家学渊源,所修法门尽皆不俗,寻常七品武夫的元神也休想让她感到什么异样,但苏异却做到了。
还说他这元神运用之法与寻常修行中人的元神压迫略有不同,其中威压不是四面皆来,而是自眼眸而起,只压眼前之物,其势滔滔不绝,犹如潮水奔袭不休,所受之人撑得越久便越感压力,倒有些像一门元神神通。
随即调侃他还未成就武夫一品,便先自创了一门了不起的神通,催促他起个名字。
苏异耐不住她打趣,思量片刻,想起这双眼眸初生异变便在那渭水秋日大潮的山水逢之间,索性称其为:秋潮。
六品武夫都赞叹的秋潮忽起,这位林大人,他是几品?
元神之力如怒蛟闹海,从苏异双眼中沛然涌出,似是察觉到林大人的元神压迫,原有些略微四散的元神浪潮骤然凝至一处,朝着他扑压过去!
秋日大潮,自渭水起,至岷山而停,是平陵最盛景象!潮水横荡百丈,奔袭千里,不遇山脉阻拦,便无回转之意!
苏异这被顾意调侃而出的‘秋潮’,自然比不得渭水绵长大潮之壮,但眼前这位林大人...也并非千里岷山!
压抑,沉重,几乎让人窒息的压迫感扑打在林常彦的身上,如一记势大力沉的重拳直击他的面门,让他下意识的朝后仰去,差点跌下座椅,杯中之酒已然洒落。
苏异右眼之中似还有剑光闪过,随潮起伏,共计一十三道,使得这澎湃的元神浪潮中,更带了几分凌厉!
武夫六品?七品?不!这诡异强悍的元神之力如浪潮叠起,威压渐强,近乎...八品!宗师元神!
林常彦脸色通红,冷汗直流,原本看向苏异的轻蔑眼神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骇恐惧,直至低下头颅,不敢看他!
韩薪铭更为不堪,他才跌境,文心暗淡,只是略受些许波及便承受不住,差点跌坐地上,幸而及时用手撑住了桌子。
“林大人,动用气血!”他也算有些急智,一边咬牙说着,文心流转,才气弥于周身。
林常彦依言照做,血色气息于身上一闪而过,登时便感觉压力消散许多。
也在此时,如潮汐落下,元神之力重新倒卷回苏异眸中,苏异闷哼一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此般元神于他而言,若不算双目内的画卷与剑桩,如今仍是苦痛多于助力,这秋潮可近八品武夫的元神压迫,但对苏异的伤害也是极大,一日之间至多用一次,若是再用便会损耗他本就羸弱的气血。
“你,敢用元神秘法偷袭,好胆!”林大人低沉的声音中包含怒意。
方才事发突然,小鱼只瞧见几人不过说了几句话,眼前这二人便脸色突变,随后余光竟看到少爷的嘴角渗出血迹,吓的小鱼连忙取出绣帕为他擦拭。
苏异不动声色的按下小鱼伸向腰间的手,接过小鱼手中那已经沾染血色的绣帕,朝林常彦挥了挥:“我有病。”
他略感无力,甚至体内伴着阵阵隐痛,但还是笑着:“不是什么秘法,我病的这么重,林大人还不许我去长安医治,一时之间有些气急病发,林大人见谅。”
他总是说不过小鱼,说不过顾意,三人中他总是最为安静的那个,但这不代表曾经文压一代的狂生不擅言辞,相反,他曾经言语,可算不上多温润。
明明苏异是说他自己有病,但加上那刺眼的笑容,怎么都像是在说他林常彦有病。
林常彦甚为恼怒,大致看出他不过是外强中干,起身便将身侧长刀提起,要以武夫手段相压,却被身旁的韩薪铭死死拽住手臂。
“大人,不可,此刻婚宴,给刘家个面子,不宜出手!”
“滚开!”林常彦挥手将他甩开,一个未入学宫的三品儒修,也来教自己做事?
刘家?莫说那当爹的刘元德只是个小小县城,刘常彦更只是白身一个,便是那长安中的刘家也只是个二流家族,这面子自己便是不给了又如何!
他作势待发,苏异身前却站出一道人影来,即便不看面容,但那刺眼的大红喜服,也已将其身份道出。
“林大人。”刘玉泽面上带着谦卑笑容,极为客气的朝他拱手:“在下今日大婚,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还请大人见谅。”
“刘玉泽,你要阻我?”
即便面对这主人家,林常彦似乎是觉得这平陵小县之内无人可以制他,依旧不肯退步。
刘公子陪笑道:“林大人既然是代宋副使来参加婚宴,想必与之亲厚,您身为监察司的大人,刘某自然不敢阻拦,但我夫人与宋副使一母同胞,事关副使大人脸面,还请林大人三思。”
林常彦面露迟疑,苏异则是心念一动…监察司,与巡天司同属大晋三司之一,只不过职责不同。
若说巡天司是大晋陛下用来肃清大晋境内妖邪魔头的屠刀,那监察司便是针对官场之内的利刃。
从权力而言,巡天司略高于监察司,毕竟不论是否身在官场,只要判定其与妖邪魔头有所关联,那巡天司便有优先之权,且大晋三司并不在监察司的监察之内。
但抛开同为三司之一的巡天司,监察司确实可说是权势滔天,怪不得这位林大人如此霸道跋扈,竟要在人家婚宴上动手。
苏异眉头微挑,听他们所言,不曾想那曾经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竟成了监察司之人,看样子还身居高位,果然世事无常。
见林常彦仍在犹豫,刘玉泽终于翻出最终底牌。
“执名候府的小侯爷日前来到平陵,正在府中歇息,许是昨日劳累,还未梳洗。侯爷在外征战,小侯爷难得出来玩乐一番,可不想看见什么麻烦。”
他语气轻柔,配上本就有些阴柔的面孔更显温和,但言语中的威胁之意却分外明显。
林常彦听闻此话,只得怒视苏异一眼,发出一阵冷哼,将长刀放下,坐回椅上默默自饮。
同时心中暗暗惊讶,这刘玉泽与执名候府小侯爷当真走的近,竟不远万里来他婚宴。
执名候正与北地妖庭大军作战,深受陛下看中,且对其亲子极为爱护,以至这位小侯爷性子乖张,若是惊扰了他,自己就算不怕,也不想平白得罪了。
至于苏异,过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
苏异朝刘玉泽道了声谢,虽在此前已看见他身影,料想他作为婚宴主人不会由着这林大人胡来,但终是靠他出面才少了这桩麻烦。
不过若是他未曾出面倒也无妨,小鱼已将那火折样的事物拿在手中,他忌惮老师,估摸着不敢一击打死自己,但顾意却敢一剑斩了他!
略带苦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只是这两人之间便牵扯到长安刘家,执名候,与监察司三方,背后关系实在有些复杂,虽是前来观礼,但如林常彦之流,又有几分祝福?
果然如顾意所说,这等婚宴当真无趣。
想到此处就不由想到那个眼眸狭长的明媚女子,她言辞间透露出自己出身不低,想必也逃不过这般交际场合,在外拼命斩妖,回到长安还逃不过这类不喜欢的诸般事宜。
他想起顾意所说的愿景,要做天下第一的女子武夫,只为不做自己不喜欢之事。
看似洒脱开朗的顾意,其实…很辛苦吧。
…
“苏兄,快快入席,在座都是刘某贵客,此桌再无外人,烦请担待,给刘某些面子,莫要争执了。”
刘玉泽亲自将苏异迎入席内,客气恳切,自己则坐在苏异旁边,斟满酒杯道:“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二位如今初见,想必没什么深仇大怨,婚宴之后我请小侯爷见证,化干戈为玉帛可好?”
苏异只是微笑回应,要无端寻事的又不是他。
林常彦则是心中冷笑,这残废得罪的可不是自己,想干戈为玉帛?一个小侯爷的面子可不够!
刘玉泽见两人均不接话,也不在意,转头对站在苏异身后的小鱼道:“小鱼姑娘,快快坐下,我常听人说你和苏兄虽为主仆,实为兄妹,来观礼的皆是我刘府客人,莫要拘束。”
按理来说,苏异毕竟与他将要迎娶的妻子曾有些过往,街巷之中的风言风语犹在,这刘公子不对他冷脸相待便是好的,如今倒是显得太过客气了。
甚至连小鱼都照顾到了,应是细细打探过自己底细。
不论这刘玉泽究竟是怎么想的,起码他这番举动实在让苏异升不起什么恶感来,代小鱼道谢后,便叫她坐在了自己身侧。
林常彦面露怒色,却终究没有发作。
倒是韩薪铭一直沉默不语,只时不时的打量苏异,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刘玉泽多次主动与苏异攀谈,问他些近况,言辞间甚是亲切。
片刻后一个刘府小厮来到桌前,在刘玉泽旁耳语一番。
刘玉泽眉头簇起,摆摆手道:“那便先不等他,一会儿我亲自去喊他,唱礼吧。”
苏异隐约听见,那小厮说的是:“小侯爷房门紧闭,怕还未醒,下人们不敢敲门,老爷和夫人在门前等候。”
官场最重阶位,执名候小侯爷无疑是在场最尊贵之人,他若不来,这礼便不敢开始。
可刘玉泽却先吩咐唱礼,分明不打算等他,小侯爷未起,连县丞刘大人和夫人都不敢去叫门,只能等着,他却说要亲自去喊,未免有些放肆了。
苏异离得最近,韩林二人更有修为在身,自然也听见了,均是面露疑惑,小厮一番耳语,除却小鱼之外倒是谁也没能瞒过。
“富商徐嘉,送白玉如意一对!”
“平陵王家,献碧玉珊瑚一株!”
“平安药铺,送武夫气血丹药一瓶!”
…
十几个丫鬟下人跟在身后,唱礼的小厮每收一件,看过之后便放在他们手中,随后扯着嗓子喊道。
礼物五花八门,凡俗宝物与修行所用尽皆有之,各家均是憋足了力气往好的送。想来知道这刘县丞来历不凡。
眼见唱礼开始,韩薪铭顾不得其他,登时面露喜色,他此前细算过以苏异的家底,最多便是送些赵春平曾赠予他的手书字画。
而赵春平为人低调,写字书画都好内秀潜藏,作为书院如今的首席他自然知晓,如此便可以做些文章。
手掌往宽大的衣袖中探了探,摸见某件事物,心道此次定然要苏异丢脸。
唱礼的小厮高喊了半晌才走到几人前,先朝刘玉泽拱了拱手,随后满脸堆笑的朝苏异道:“见过苏公子。”
干他这行当的,宾客有谁,是何模样,早就了然于心。
苏异将锦盒递给他,小厮接过开来看了看,展开书轴,只见一个笔力苍劲的“永”字,其上并无才气升腾,更无落款,便问道:“苏公子?这字…”
“是家师赵春平所书。”
大儒手书,在这许多礼物中也是顶尖。
小厮心中大定,正要唱礼,却被韩薪铭大声喝止:
“慢!”
在场宾客均被这一声爆喝吸引,往这边看来。
“实在巧合,在下也准备了一副字,同为大儒手笔,诸位皆知,大儒亲笔何等稀少,难得有此机会,我愿将手中礼物正与苏兄所送比较一番,也好叫在场诸位共同品鉴!”
韩薪铭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方锦盒,从中取出一长轴字画,不等那小厮反应便将他手中的字抢过,把两者高高举起。
刘玉泽要上前拦下,却被带着玩味笑容的林常彦所阻
大儒手书对在场之人也是少见的很,只当是为刘玉泽婚宴助兴的小玩笑,纷纷起哄叫好。
韩薪铭双手将两幅画抖落开,一副字体偏瘦,笔画之间端正有序,正是赵春平的“永”字
另一幅则更为墨色饱满,行笔之间肆意轻放,乃是一个“贺”字,其下还有一行小字落款,纸墨之上有才气浮现,散发出晶莹光芒,见之不凡。
韩薪铭胸前才气浮现,白色光辉顺着双手涌入两幅字中。
那“贺”字之上光芒大盛,众人只觉耳边有朗朗书声,心底浮出一阵欢喜之情。
再看那“永”字,却一如之前,毫无变化。
众人皆知,大儒墨宝无凡物,灌入才气自会根据大儒修为及所书之字生出变化。
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在众人心中升起:
韩薪铭灌注才气的举动并无异样,莫非苏异的字,竟是假的?还敢假托自己老师之名!
“苏兄,同为大儒墨宝,你这字怎么与我的不同?”
韩薪铭将那张‘永’字随意扔在桌上,朝着苏异嘲笑道,脸上尽是得意。
苏异自然确信那“永”字便是老师手书。
闭上眼睛略做回想,方才韩薪铭抢过字轴时,指尖似有墨迹。
殊不知此刻韩薪铭的心间,除了得意更有几分肉痛。
为了换取这点‘压胜墨’,他可是付出了不下于大儒墨宝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