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泼天祸
大晋除官职阶位外,另设有公侯伯子男郎共计六等爵位,被陛下赐予有功之人以示嘉奖。
虽不如有品级的官位一般权力分明,但爵位也并非摆设,伯爵之下赏赐有金银宅邸,于诸般事宜都有种种特权,其上爵位更有分封之地。
虽因一些往事,不论候爵伯爵均不能实际掌控封地,但其中赋税却会被实实在在的被充做个人食禄,至于最上等的公爵,自陛下登基以来并无人有此殊荣。
而侯爵之位,大晋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获此爵位者也不过寥寥十数人,执名候监兵便是其中之一,可见陛下看重。
且除却圣眷之外,执名候本身也任兵部侍郎,位在三品,如今正领兵与妖庭在北方边境对峙,陛下加封镇北将军,位属从二品。
除却空悬许久的大司马之位外,整个军方论及职位声势能在他之上的也不过两三人。
掌握兵权的实权侯爷,说一句权势滔天并不过分。
执名候成家之后,育有三女一子。
长安人尽皆知,他对家中这唯一的男丁溺爱有加,任凭这小侯爷在长安如何的跋扈嚣张,执名候都会悉数帮他摆平。
更有传言小侯爷曾在长安与皇子发生冲突,事后执名候亲入宫中与陛下请罪,直言不论陛下如何处置他都一肩抗之,只是莫要降罪于其子。
此事过后,听侯府下人传出风声,执名候对小侯爷只是劝诫了几句,连声重话也没说,可见侯爷对他溺爱纵容到了什么地步!
这些消息,皆是林常彦自监察司卷宗之上得到,从引路军卒说出那句骇人的言语之后,这些内容便在他脑中升腾,久久不能散去。
小侯爷暴毙于刘府之中!若不给侯爷一个交代,在场之人哪个能扛得住执名候的滔天怒火?是在京城刘家之内也不被太过看重的这对父子?还是在监察司职位并不高的他?
军卒见几人都被骇住,不再往前行走,清咳了两声提醒道:“几位,请随我来。”
林常彦犹豫不决,韩薪铭更是两腿发软,都不肯前行。
苏异在路上便大约有些猜测,刘府不顾婚宴突然这般,这事定然不小,只是暗自希望不要是那最坏的可能,只是天不遂人愿,这泼天大祸迎面而来,避无可避。
至于军卒说谎或是小侯爷还有救,在场之人却是谁也没心存这般侥幸,若非确认,县丞府上下没人敢下此结论。
他沉声对林常彦道:“我大约知你心中所想,从入刘府开始,这场祸事便躲不过了,且去看看吧。”
说罢便示意小鱼推他进了小院中。
林常彦咬咬牙,苏异说得对,此事躲是躲不过了,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查明小侯爷死因,给执名候一个交代。
他身为监察司之人,主职虽是监察百官,但这等高官子嗣身亡,若是有蹊跷,监察司也有探查之职,若查不出自然万劫不复,若是查的出,说定可变祸为福!
想到此处,林常彦一把拉过身旁兀自发抖的韩薪铭,朝院内走去。
方才桌上他对自己大加殷勤,不过是想让自己对付苏异,有长安中那位大人示意,他自不会让苏异好过。
不过你韩薪铭既然与我示好,那此刻这要噬人的小院,你也陪我走一遭吧!
…
苏异进到院内,便看见几个小厮下人靠着墙面齐齐站做一排,头颅低垂不敢出声。
二三十个军卒守在院落四周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院中有一幢二层小楼,房门大开,一节门栓断在地上,一位面有细碎胡茬的魁梧军官持一杆戟守在门前,应是平陵县这帮驻守军卒的校尉首领。
刘玉泽仍在嚎啕大哭,整个人坐在地上,头发有些散乱,双目通红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在他身侧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男子大腹便便显得极为富态,女子虽年岁稍大但依旧留有风韵,想来年轻时候也是个被无数才俊追逐的美人,两人身上衣物均是以喜庆的赤色衣袍,该是刘县丞与其夫人。
两人之手紧紧相握,似需互相依靠才能站着,脸上尽是凄然恐惧之色。
还有个须发皆白的青衣老者,两眼无神,浑身煞气,单手拄着一把长刀,嘴中不停喃喃道:“刘家完了,我也完了,全完了!谁都别跑!谁都别跑!”
苏异看着院内百态,并未上前询问,他既无修为也无官职,虽与林常彦同来,也不过是觉得无法躲过,看能不能帮上些忙。
林常彦走至刘玉泽身前,强自镇定道:“刘公子,还请节哀。”
小侯爷身死在此,旁人不说,这刘府上下定然难逃干系,他如此悲痛,也在情理之中。
刘玉泽强止住哭声,带着几分抽泣道:“多谢林大人。”
随后对着刘县丞夫妇二人道:“爹,娘,这位是监察司的林大人,受宋家长女所托前来。”
刘县丞早知今日会有监察司的人前来,只想着在婚宴上与之寒暄客套推杯换盏,却没成想是在如今的境况下相见。
当即拉着妻子便跪在地上:“大人!救救刘某!救救刘家啊!”
刘玉泽也跟着道:“小侯爷枉死,还请林大人查明真凶,为小侯爷报仇!”
那青衣老者也停下言语,朝林常彦看来。
执明侯府的小侯爷死在刘府,先不说究竟是何原因,哪怕是这小侯爷本就身患恶疾,刘家想摆脱干系,也需要一个分量足够的见证人,林常彦的分量自然不够,但他身后所代表的监察司确实足够!
林常彦不敢接此话,只能岔开话题问道:“不知小侯爷的...尸身何在?”
“在屋内。”刘玉泽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拍打身上灰尘,便将几人引到那小楼门口,虽不明白为何韩薪铭与苏异也跟着来了,但他此刻也管不了这些细枝末节。
那位军卒校尉并未阻拦,侧过身形放几人进去。
屋内陈设极为雅致,但许多物件都是崭新的,连墙面都被重新刷了一遍,想来这刘府为了招待小侯爷下了不少本钱。
正堂中陈设一切如常,桌椅俱全并无打斗痕迹,桌上放着几个酒壶与两个酒杯,应是小侯爷昨夜在此与人饮酒。
往里行进一些,便来到了小侯爷歇息的卧房,地上散落着许多衣物,那略显宽大的床榻旁,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正跪在地上,里衣有些凌乱,连衣襟都系的有些歪斜,双手死死的拽着床上的被褥,那锦缎的面料已被抓破,四散了不少棉絮。
苏异随着面色愈发悲戚的刘玉泽行至床边,才看清那年轻男子整张脸已经有些扭曲,不肯闭上的双眼中透露出惊恐与痛苦,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怕的场景。
“这...便是小侯爷。”刘玉泽又有些抽泣。
气消血散,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且瞧这情形,怎么也像是被人谋害的。
经日修行剑桩,苏异已对人身气血有了不少的认知,他这双眼睛本就有种种不俗,内里元神虽被压制,若是细心观察,却也能看到一些常人难以发现的事物,比如每个活物都该有的气血波动。
小侯爷手上带着一枚红玉扳指,身上再无其他,鼻孔中似乎有些许晶莹的液体渗出。
这个死状…蓦然间,苏异神色一变,惊骇、恐惧、还夹杂着一丝兴奋!
林常彦常年跟着监察司中长官,倒也见过些审问探查的手段,并未先上前查探尸体,对刘玉泽道:“侍候小侯爷的下人呢,找他来问话。”
“已问过两三遍了,你有什么问我便是。”众人身后传来一个有些粗犷的声音,转头看去便瞧见那守在门口的军卒校尉走了进来,他持戟抱拳道:“刘县丞托我来帮几位。”
随即布满胡茬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不过想来有我没有,也没什么分别,下人们供词并无什么异样。”
给不出一个合适的交代,莫说是刘县丞,他同样也跑不了,只是县丞一家在发现此事后便慌神的慌神悲痛的悲痛,审问的事都是他来做的,知道的反而比刘家人更多些。
“那你说说,都审出了些什么?”林常彦问道。
苏异强压下心中涌起的复杂情绪,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房内各处,越看便越觉着有些不太对劲,不过他却暂时没有声张,静等那校尉转述供词。
校尉在心中略将几人供词梳理一遍,开口道“据几个下人说,小侯爷昨日在平陵游玩了半日,未等入夜便回到了府中,期间一切如常,与刘县丞和公子一同用过饭后,小侯爷便遣了刘府下人去了平陵最大的青楼满香楼,叫了一位楼内女子来府中作陪。”
“小侯爷将那女子迎进此楼,下人们不敢打扰,约莫一炷香时辰之后那女子便走了,随后小侯爷吩咐下人们取了几壶酒,送酒的下人失手打碎了一只酒壶,小侯爷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刘府的下人都是废物,叫他们都滚远点,若是敢在他眼前出现,便要他们的命,将他赶出去后还将门从内拴住。”
“下人们都听见了小侯爷的怒喝,不敢违背,便只留了一个小厮在院门口守着,那小厮说,小侯爷不发话,他们也不敢进屋熄灯,这屋里的灯便一直亮着。”
“今日刘公子大婚,但想来小侯爷昨日应是喝得多了,一直未起,下人们想着昨日小侯爷的话更不敢进门叫他,县丞与夫人也在门外等了许久,还是刘公子来才破门而入,随后便见到了眼前景象。”
林常彦闻言眉头紧锁,只觉得从中并未听出什么有用的,便随口问道:“可能保证这供词是真的?”
校尉极为确信的点了点头:“几人之间供词皆能对的上,应当不会有假。”
林常彦又问道:“刘公子进来时,此地便是如此么。”
刘玉泽点点头,校尉也说道:“县丞大人喊我来之前是否有变动我不知晓,但我来之后,除了你们便没再放人进来。”
苏异见他一连两问都没有问到点子上,忍不住对那校尉道:“那青楼女子可曾审过?”
“未曾。”
“审问一番为好,毕竟若按刘府下人们的供词,那女子便是最后见过小侯爷的人。”
校尉大感有理,点头应下。
苏异又道:“若是修为高深,可有可能悄无声息的进来这个屋子?”
刘玉泽思虑片刻道:“那便要看高深到什么地步了,这幢小楼是我刘府专程用来接待贵客所用,曾请了擅长奇门的修行者在楼里布下手段。”
“若是六品之上的大修行者,我小小刘府无论如何都是拦不住的,但若是六品之下,想要悄无声息入内,却是绝无可能的。”
他说着便从怀中摸索一阵,掏出一只鸟兽形状的木雕,只有五六个铜钱叠落大小,精致异常。
“这房门一旦栓上,除非从内打开,否则若有人闯入,这木鸟便会发出尖啸。”
校尉也在此时接话道:“确实有几个下人说过,在刘公子破门而入之时,有鸟雀声从他身上发出。”
苏异闻言打量那鸟兽几眼,问道:“小侯爷此行可曾带了什么随行高手?”
刘玉泽往屋外指了指:“院中那青衣老者便是,他是侯府供奉,兵家六品的修行者。”
兵家…那便该是退下来的军卒将官,一般官员大多会招揽些武夫护院随行,但以执名候在军中地位,有兵家修行者担任供奉并不奇怪。
此类修行者与三教或武夫皆有不同,虽也修先贤经典,但却多以战场血煞之力为基,同时淬炼随身兵刃与己身,其内息被称为兵煞,最善战场杀伐,多是出身军伍。
苏异目光复杂的看向了刘玉泽,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对校尉道:“可曾用气血探查过小侯爷体内?”
他并未在小侯爷身上瞧见明显的伤痕,要么便在衣襟里,要么便是伤在体内,或是被下了毒。
但死的是执名候府的小侯爷,现下虽已亡故,但还是个全尸,事后便该送往长安,由侯府中人处置,在场之人哪个敢做主给他开膛破肚?若是查不出什么,下一个开膛破肚的只怕就是自己。
好在武夫的气血之力,可于他人体内游走,不需破开皮肉,体内伤势一探便知,倒是不必因为无法保留全尸而耽搁了查探。
校尉摇头道:“我也是兵家修行者,兵煞不如气血平和,查探不得。”
兵家多在军伍,但兵家的修行之法却并不是入伍便可得到,大多是以武夫投军,看来这位校尉也有些来历。
“林大人?”苏异叫了一声有些愣神的林常彦,示意他上前查探。
林常彦见众人都眼巴巴的望着他,心知躲不过,冷哼一声朝苏异喝道:“用你来说!”
言闭站于小侯爷尸身之前,深吸一口气后缓缓蹲下,侧过脸去不看小侯爷那惊恐的面容,在指尖聚起一抹血色,缓缓探向尸身。
指尖与小侯爷接触瞬间,林常彦才要闭目感应,突然之间脸色狂变,爆喝一声:“退!”
随即身形暴退之际将手中长刀横持,小侯爷尸身之上倏然涌现一股黑气,朝林常彦猛然袭来,屋内凭空升起一阵阴寒的凉意。
黑气正撞在林常彦长刀之上,将他击飞一丈有余,于空中回转之后便要再度袭来,林常彦身后突然出现一只散发着锋锐煞气的苍老手掌,与黑气相撞,将其重新击退。
似乎感到来者并不好惹,黑气倒飞回,于小侯爷尸身之上翻腾缠绕,小侯爷那本就惨白的面容,颜色更淡了几分。
供奉老者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妖邪!”
林常彦面色难看的走至老者身边,有些惊骇道:“吞噬气血,好可怕的妖术。”
老者与林常彦均将长刀抽出,校尉也双手持戟严阵以待,就连韩薪铭也释放才气。
几人皆面色凝重。
潜藏体内,伺机而发,还能吞噬气血壮大己身,这等诡异的妖术他们并没有见过,自然万分小心。
唯有苏异,此刻他左眼之中似人影浮动,其中行走著书,或观棋煮茶,浮光掠影,如眸中藏画。
这妖术,他七日之前才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