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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惊变夜

顾意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热,脸色有些发红。

苏异这个人平日里无趣的很,连她名字都不敢叫一声,怎么突然间这么大胆。

“干什么?”顾意装着凶巴巴的嘟囔着。

有些讪然的收回手掌,苏异略微斟酌后说道:“你看看这小侯爷的死状,鼻孔处是不是有些略微发亮的水渍。”

顾意从地上起身,走到监鸣的尸身旁,凝神看了片刻轻咦一声道:“真的有,这是什么?”

苏异摇摇头:“不清楚,但是这东西,这样的死状…我在两年前见过。”

“两年前?”顾意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苏府惨案!”

小鱼曾与她细细讲过苏异的过往,这个曾经于儒家一脉精彩绝艳的少年,在一夜之间骤然陨落,故事的开始与后续显得异常割裂,仿佛一夜之间忽然换了主角。

而转折点就在两年前的那一夜,苏府灭门惨案!

平陵苏府,全府上下四十七人尽数被毒杀,死状惨烈。

而这个案子中的细节,苏异那一夜究竟经历了什么,小鱼也并不清楚。

她有心想问苏异,又怕戳到他心中痛楚,便一直耽搁。

“我年少成名,平陵之内人人吹捧,书院中就算是比我早入学的,见了面也会恭恭敬敬的叫我师兄,如你今日见的韩薪铭之流,即便心里有怨愤不服,想来也最多在背后咒骂,见了面也只能憋着。”

苏异轻轻叹了口气,突然说起了有些不相关的话,语气幽深,仿佛回到了两年之前。

“那时我日日与许多同窗纵情山水,今日写文章,明日赋诗词,我爹娘本就宠我,又看我有还算有出息,便不怎么管我,只要我夜里回家便好。”

“如今想来,不过是年少轻狂,沉溺在他人的叫好吹捧之中不肯自拔,有那时间该多回家陪陪爹娘的。”

他言语之中尽是懊悔之意,充满了对自己幼年之时举动的埋怨。

前尘难追,今生在苏家,父母对他都极好,家中常有笑语欢声,母亲总是忙着提前给他置办衣裳,仿佛永远都准备不够,而父亲偶有劝勉,但更多的是以他为豪。

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折磨他的不仅仅是元神异变所带来的伤痛,还有无数零散破碎的画面,日日侵袭他的梦中,只要闭上眼便是苏府中母亲的细心叮嘱,父亲的故作严厉,叔伯长辈的关切,以及...他们死不瞑目的样子!

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苏异继续道:

“那夜与往日一样,我被几个同窗相约到临江楼,虽总有人说我提酒登楼如何如何,但其实我不爱喝酒,不过同窗都说几日后便是我十六岁生辰,要讨个喜庆,到底耐不住人家劝我,就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喝了不知多久,直到临江楼的小二说他们要打烊了,我们几个人才肯离开。”

“出了门被风一吹,许是我酒气散了不少,才想起来父母可能还在家中等着,想着回去之后父亲又要说教我,便觉得有些头疼,赶忙与他们告罪一声,跑回了家里。”

苏异说着说着便苦笑出来,当年极为头疼害怕之事,如今倒成了求不得。

他讲的极慢,顾意也没有催促,她听过小鱼苏异许多往事,但却从没听苏异谈起过,这些话应当在他心中憋了很久吧。

“回到苏府的时候,我的醉意已经消散了大半,看着没被栓死的府门,只当是父母专程给我留着,便想静悄悄的偷偷进去,跑回自己的房间。”

“小孩子就是这样,明知道第二日起来父亲还是会说教,但现下就是想先躲过去,仿佛明日的自己便不是自己了。”

他有些自嘲的笑着,双眼看着前方,仿佛投过墙壁看到了两年前那个有些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父母的身影,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即便他再大声,父母都不会醒过来。

“我很小心的跑进了府里,却没注意到那时的苏府可要比我要安静多了,连一声虫叫声都没有。”

“跑回了自己的房里后我才松了口气,却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

“以前也曾晚回过,我娘总怕我睡的晚,会在桌上给我备下一晚安神汤,那日的桌上什么都没有。”

“我有些害怕了,娘总是最把我的事放在心上,也从不说我什么,爹总说是她把我娇惯的太厉害,我心想这次不会连娘也生我气了吧。”

“思来想去,怎么也不能安心,也顾不得我爹可能说我,便想着去跟爹娘说一声,别叫娘真不理我了。”

“我从屋里跑出来,爹娘的屋子离的很近,我从前总不愿意,觉得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很不自在,我爹却不许我搬去别处,说是离得近,若我有什么事便能喊他们,我不住那屋子,他俩睡的不安心。”

“我跑到他们房门前,犹豫了半晌,才带着几分害怕的叫了一句....”

“爹,娘,你们睡了么。”

他似乎在学着当年的自己那样小声呼喊着,嗓音有些颤抖沙哑,其中蕴含的恐惧比之当年又何止多了千倍万倍!

之后的情节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过千次万次,那种巨大的恐慌仿佛要把他给吞噬,让他有些难以呼吸。

顾意看着他脸上难以掩盖的惊恐,她认识苏异的这些日子,这个人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意,就算是被元神折磨,就算是无法站立,他也最多会有偶尔的皱眉黯然,这种神情,她从没有在苏异身上见过。

她走到苏异身后,用手不停的轻抚着他的后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说着:“都过去了。”

过了许久,苏异似乎终于从那种恐慌的情绪中挣脱出来,闭眼平复片刻,大口的呼吸了两下。

“没事了,不必担心。”

苏异劝慰了有些慌神的顾意一声,继续讲述着:

“我叫了一声,没有人理我,想着爹娘没听见便又叫了一声,没人应我,我便继续叫着,越来越大声,可还是没人应。”

“我有些急了,伸手推了推房门,门竟然没锁。”

“屋里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一边喊着爹娘,一边往里摸索着走,忽然间就被什么绊倒了,我爬起来的时候正巧摸见一个火折子。”

“我把火折子点亮,想看看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了我爹的脸!”

“和现在的小侯爷一样,脸上充满恐慌,死不瞑目!”

“我娘就在我爹的身旁,眼睛死死的盯着我房间的方向,已经有些发僵的手往前伸着,好像要抓住什么。”

“我慌了,我大声的叫着他们,用力的推着他们,直到...绝望的用手试探了爹娘的鼻息,结果...”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我想叫却叫不出来,就一直这样看着他们,然后就晕死了过去。”

“你知道么,我确信自己记得当时爹娘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我确信他们的鼻孔处也有这样的晶莹水渍!我确信!我试探他们鼻息对的时候手指绝对沾到了!很清,还有些亮,我记得清清楚楚!但卷宗上没有!”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来时师父就告诉我,连同我爹娘在内,我苏家四十七口尽数死绝!衙门却草草了案,之说是毒杀,凶手潜逃!”

“而我竟然昏睡了整整三天!他们差点把我也给一起烧了!”

“我跟他们说了自己记得的每一处异状态,可是没人信我,都说我是神志不清。师父对县衙施加压力,然后连同当时的县丞在内,和此案有关的所有人,都被调离。”

“随后,我的元神就开始不停的增长,压的我肉身难以承受,老师也顾不得其他,一心帮我医病。”

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赵春平对他真的很关心,如果没有他,苏异可能早就死了。

那场灾祸要了他家人的命,却也没有放过他,元神膨胀如山,他在心神与肉身的双重压力之下苦苦挣扎。

最开始的半年中,赵春平带着他北上又南下,儒释道三教,奇门术士,旁门高人,只要是他能寻见的,他都带苏异见过,可是每次都带着希望而去,又失望而回。

那段日子,他和赵春平在各处名山大川之间穿行,在闹事城郭之中游走。

山高海阔,人间烟火,浩浩天下何其壮阔,他看过,却再也没心思能写出从前那样的诗文。

师徒二人行至北方,那位边城隐居在边城的佛门高人仍是微微摇头。

两人走出边城,赵春平不停的安慰着他:还有机会的,为师还有几位好友没有找过,或许他们有办法。

北方天寒,边城周遭忽然起了一阵大雪,大地与树枝上很快就披上了一层白衣。

那时的苏异身子已经很弱了,一天要睡七八个时辰,中间因为咳血醒来十几次,在赵春平不停的将和平中正的浩然正气渡给他之后,他才会精神好一些,能起来走走。

他听着老师的安慰,眼前鹅毛般的大雪不停的洒落。

伸手接住了飘洒下来的雪花,冰冷的触感让他不由的打了个寒颤,看着雪花在手中慢慢化成冰凉的水,收拢五指后,雪水从他的指缝中流出。

一遭托身此界,两番生而为人,前者庸庸碌碌意外而死,今朝意气登高却惨然跌落,这是上苍书写好的结局,就像雪花不论曾经再怎么美丽,落地后终化为水渗入土壤最后消失不见,谁也改变不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嘴边升腾。

“老师,回平陵吧,不治了。”

父母死的不明不白,他有心寻一个答案,可终是无力回天。

天意如此,奈之若何。

赵春平说服不了他,因为他说服不了自己。

他想活,天不许!

返程的路上,苏异坐着马车,盘算着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直到快行进渭水郡境内时,在某个小城休整时,他遇见了小鱼。

那个曾经都很难分清男女的小乞丐,在混混的殴打中死死咬着牙。

苏异从前登高望远,平陵县又是富足之地,他写过苦难,却从来不懂苦难,直到他自己也被迫坠入苦难。

小乞丐死死咬着牙关,哪怕唯一的食物被抢,哪怕被打的浑身青紫,她也没有流一滴泪。

眼睛里只有焦急和忧愁...明天该去哪找吃的?

赵春平阻止了混混,苏异给了她一个烧饼,对她说:“我生病了,需要人照顾,你愿意么,有饭吃。”

小乞丐听到有饭吃,先是不敢相信,然后拼命的点头,眼泪糊住了眼眶。

那是可以活着的喜悦,不用担心明天去哪里找食物对的喜悦。

自己受了半年的苦难就觉得撑不下去了,可是她好像从来都这么苦,但她还是想活!

也许他该再努力一点,努力的活,找到当年的真相,找到愿意相信自己的人!

“顾意,我确信,这里面另有隐情,那鼻中的水渍就是关键。”

“你…信我么?”

这是苏异第一次叫顾意的名字,沉溺在恐怖回忆中的他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不礼的。

他跟赵春平说过案件的蹊跷,赵春平会帮他施加压力给县丞,但其实心里也觉得他是多心臆想,总叫他好好休息。

文心破碎之后他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同窗,无处诉说。

他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告诉他,他这些年心中笃信的并非是神志不清的臆想。

听着他充满期待的话语,顾意轻声道:“我信你。”

苏异猛然间松了一口气,哪怕是为了安慰他也好。

这个回答对他也很重要。

顾意又继续道:“此事了结之后我会回长安,把苏家惨案的卷宗调入巡天司。”

“因为那道妖术?”苏异问道。

顾意先是点点头,虽后又摇头。

在苏异得叙述中,当年得苏家惨案中并无妖术出现,否则当日晕厥过去的他早该被其吞食。

但既然他说监鸣的死状与他爹娘相似,那便证明此案可能与两年前苏家的惨案存在某种干系,说不好便有妖邪插手其中。

况且依他所言,这事不只牵扯妖邪,此案被匆匆了解,随后一干人员尽数被调离,只怕还有身份显赫之人出面将此事压下。

苏异是赵春平的爱徒,而以赵春平的身份地位,所谓施压绝不只是向当时平陵县一个小小的县丞,即便他当时分神苏异的病情,但在一位大儒已经查收的情况下,还能把人遣的一干二净的,这背后之人的权势只怕甚为恐怖。

滔天权势的显贵之人可能与妖邪共谋,那此事便该落在巡天司手中。

想探查此案,那最好便是借助大晋三司之名,否则只凭苏异,且不说能不能查到什么,就算查到了,恐怕也会自身难保。

苏异见她没有解释,略微思索便大致知她心中所想,点头答应道:“我知你思虑,我想入巡天司中,除了为得到那内景桩法门续命之外,其实也存了借巡天司身份查探此案的心思。”

顾意闻言颔首,“你心中有数便好,不过不论是苏家旧案还是监鸣身死,破局之处都在那道妖术之上,只怕还如我先前猜测一般,与那叛乱的妖龙墨泉有关。”

“若是妖龙逃遁,这两个案子一时半会儿间恐怕都没有结果。”

苏异宽慰道:“顾姑娘,先前不是说过么,让我来试试。”

顾意才想起他先前似乎却是说过这话,只是只当他是安慰自己,现在重提,想来是却又些发现,没理会他又重新叫回了顾姑娘,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苏异转过轮椅,看着小侯爷的尸身,对顾意道:“妖术涌出之时,我与你一样也想到了那墨泉妖龙,只是紧接着便是疑惑。”

这案子,只怕不知是妖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