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众生相
执名侯小侯爷身死的房间之中,顾意正守在监鸣的尸身旁,看着几个军卒将其小心翼翼的运到院中。
先前苏异特意交代过,在运送尸身之时最好不要让刘府之人插手,还要她寸步不离的跟着,不可有半点分神。
刘县丞心中虽也不愿损坏小侯爷尸身,但终究不敢违背顾意的安排,老老实实的差人去府衙之中取了一张用来剖解尸体的大床,正放在院落当中。
铁铸的床身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皮料,以防剖解之时被血水浸透,皮子上有些许斑点,不知是不是曾经哪个枉死之人留下的血迹。
刘县丞等人都退到了离这张床十步开外的地方,没有顾意的许可不得接近。
那供奉老者在众人之中咬牙切齿,满脸的愤恨之色,但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苏异离开后他曾再度上前与顾意理论,不过迎接他的却并非什么厉害的言辞,而是如正午烈阳般的涌动气血,炽热汹涌,还饱含着凌冽杀意。
对比一下自己体内那已日渐衰败的兵煞之力,老者终是没有再敢说什么。
从战场生死搏杀间活下来的他能察觉到,若是自己再纠缠,顾意便会悍然出手,而他却无半点把握能挡得住。
事关妖邪,巡天司杀人并不需要太多理由。
顾意若铁了心要杀他,那他死了也是白死。
虽说这条命注定是保不住,但若能多活一时,他也不会主动求死,登时不再言语,只敢在心中叫骂。
正在顾意提醒着几个军卒莫要磕碰着尸身时,身体忽地一滞,皱眉往屋外看了一眼。
“妖术?正气?苏异!?”
方才那一瞬她察觉到妖术与浩然正气交杂的气息在不远处一闪而过,她这才想起苏异身上似乎还有一道封印这妖术的字帖,心中不由有些担心。
正想去看看,又想起苏异几次叮嘱她不要离开,定要看好监鸣的尸身,一时间难免纠结。
回身瞧见了从方才起就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便向她问道:“先前只顾着忙,倒是忘了你还在这里,怎么不去找你家少爷?”
小鱼有些苦闷道:“少爷不让,他除了让我给姑娘带话,还专程交代我无需回去接他,凭他那身子也不知是在逞什么强。”
学苏异一样笑着揉了揉小鱼的头,顾意没再说什么。
他既然如此交代小鱼,想必是有着什么打算,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自己还是先看顾好这边才是。
...
刘家客房,苏异推滚着轮椅从房中出来。
将放于腿上的字帖展开,不禁露出些许苦笑。
那镇字被污尚且好说,只需重新剪裁,也不算全坏了这副字。
可那永字此刻也如先前被压胜墨沾染时一样,不见半点光泽,更无正气翻涌,俨然成了一个书写的还不错的凡字。
“确实没想到竟有这等变故,等见了老师还要与他好好解释一番。”
苏异低声自语一句,便将这字帖收起放回衣袖中。
目光望向自己的手掌,将其握住又张开几次,他的嘴角不由勾出了一个笑容,滚动着轮椅往门前斜坡而去。
即便坡度不大,但对坐着轮椅的苏异而言,想独自一人顺坡而下也不该是件简单的事,稍有不慎便会连人带椅的滚下去。
苏异却没有丝毫的迟疑,双手紧紧固住轮子,再一点点的小心释放,极为平稳的从坡上滑落。
以他与这轮椅的重量,要想做到这样的控制,可是得需要不小的力量,这对原先的苏异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
先前在屋里他于体内立下剑桩,果真如他猜想的那般,在左眼中那道新被镇压的妖气帮助之下,不过片刻时间十三式剑桩便运行十数次,体内气血比之之前强了数倍。
他能感觉到自己离一品武夫的关隘只差一步之遥,但却立即停下了剑桩。
此刻突破会有什么动静暂且不说,这陡然间的破境众人也免不了追问,正值关键时刻自己不宜吸引太多目光。
况且只怕一会儿刘府之中恐怕不会太平,那妖气尚未用尽,自己若是想,便随时可破入一品境界,不如先留一手,说不定可以出其不意。
苏异一边想着,一边顺着来路往小院方向赶去。
...
在顾意的命令之下,大部分军卒与小厮都已退出院内。
监鸣的尸身正平躺于那解尸床之上,上身衣衫被除,顾意与络腮胡子的军卒校尉分别站在两旁。
刘县丞夫妇与刘玉泽、供奉老者、林常彦等人都在院子一侧围观,便是韩薪铭也赖着不曾出去,顾意也懒得管他。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仍没见到苏异的身影,顾意微微皱眉后,来到正时不时便瞪两眼林韩二人一眼的小鱼身旁。
“小鱼,时候差不多了,去找找你家少爷。”
没等小鱼回应,韩薪铭便小声咕哝着:“剖解小侯爷尸身还要等那个瘸子?他算什么东西。”
轻轻拍了拍被气得小脸通红的小鱼,顾意转头似笑非笑的看向韩薪铭:“你不开口我倒险些将你忘了。”
站在他身边的林常彦无声的往旁边挪了挪,暗想这韩薪铭也算是勇气可嘉,大约是无知者无畏,像他这般对这女魔头有些了解的,绝计不敢如此。
韩薪铭脸色大变,知晓了顾意身份并见识了她与苏异熟络的关系之后,韩薪铭本决心今日便一言不发,别叫顾意在盯上自己。
可能是对苏异的厌恶到了骨子里,听见顾意让小鱼去寻他,一时间便嘴快了些,此时后悔不迭。
“我倒觉得这小家伙说的不错,难不成那什么叫苏异的残废小子也是哪个司的大人?”
供奉老者本就对提出要剖解小侯爷尸身的顾意极为不满,也猜测出其中少不了苏异的挑唆,便顺着韩薪铭的话嘲讽了一句。
他虽不敢再劝顾意放弃剖解,但出言讥讽的胆子还是有的。
顾意眯起狭长的眸子,身上散发出有些危险的气息,手掌微抬便要取出那并软剑玉露。
在苏异的院子里住着悠闲,也或者是与那对主仆相处久了,三人之间经常斗嘴打趣,倒让顾意忘了自己从前可从不是喜欢凭口舌讲道理的人,
既然这老东西如此会说,她准备用自己更擅长的方式与他好好说道说道。
下一刻,院门处却传来一阵车轮滚过石板的声音。
“是苏某来迟,万望恕罪。”
门外军卒应是提前接了命令,并无人阻拦,苏异一边滚动椅轮进入院子,一边口称抱歉。
“少爷。”
小鱼欢快的叫了一声,便跑到他身后将他推到顾意身边。
苏异朝刘家父子与那供奉老者拱手致歉到:“苏某向各位赔罪了。”
供奉老者冷哼一声不去看他,韩薪铭则在顾意的注视之下不敢言语。
倒是刘县丞做起了和事佬,忙道:“不迟不迟,这也没到半个时辰,小兄弟来了便好。”
“谢过刘大人。”苏异朝他施礼致谢。
刘县丞连声道:“好说好说。”
站在他身侧的刘玉泽并无心关心几人之间的琐碎,只是目中含泪的望向小侯爷的尸身,身旁的刘母则时不时的瞥向身边的儿子,神色哀伤。
顾意见此事已经平息,便也懒得在这节骨眼上与他们多费力气,口鼻之间发出声带着不屑意味的冷哼,重新放下抬起的手臂,才目光移到至苏异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嗯?”
她忽然挑了挑眉,似有什么疑惑,紧接着便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略做感受之后俏脸之上带了几分笑意,随即又将带着些许询问的目光投向他。
苏异知道顾意对气血变化向来敏锐,方才那一搭,已然是知道自己离着一品武夫境界只差临门一脚的事。
按常理而言,凭苏异修行这只算寻常的武道的天资,若要达到如今的境界,还该需要一段不短的时日,忽的这般突飞猛进,顾意也该有疑惑,只是如今苏异还未曾想好怎么跟她解释。
他只能先搪塞道:“此事过后我与你说,先忙正事。”
顾意点点头,对苏异道:“你先前让小鱼问我的事,我已让人去查了,应该很快便能有结果,要等等么。”
苏异摇摇头:“不必,只是确认些事情而已,不当紧的,倒是与那事有关的二人,你要记得,待会儿你要特别小心。”
有些诧异的与他对视一眼,见苏异神色严肃,顾意轻声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交代小鱼将苏异推至更近角落处,顾意转头对刘县丞道:“仵作呢?”
刘县丞有些结巴道:“这...仵作日前告假了,要两三日才能回来,事发突然,请大人恕罪。”
“偌大个县衙就一个会解尸的?”顾意冷着脸道。
刘县丞只是一个劲儿的告罪,有些肥胖的腰身尽可能的弯曲下压,脸上大汗淋漓,但对顾意的问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侯爷的尸身若能完整的运回长安自然最好,若是这位巡天司的大人非要剖解尸身,那这解尸之人也不能是他刘元德找来的。
大家子弟们从小便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为官之道,刘元德自然如此。
只是他所信奉的为官之道,并非什么清正廉明,为民请命。而是‘宁可无功,不可担责。’这八个大字。
剖解尸身之策是巡天司的大人出的,自己只是小小县丞无力反抗。
剖解尸身之人也不是我县中之人,侯府要怪罪也找不到他头上。
他与那供奉老者可不一样,那可怜的老头是必死无疑的结局
而此案被证实为妖邪所谓,又有巡天监察二司的大人在此,刘家上下的性命大约能保下了,他自然要设法将其他影响也降至最低。
只是低头认错又不会掉一块肉,刘县丞面容悲苦紧张,心中却不以为然。
不过那供奉老者就远没有他这等心机,在旁道:“既然没有仵作,又是大人非要剖解尸身,不如大人自己动手。”
人之将死,其言也贱。
顾意深吸了两口气,迫使自己先做正事,不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做仵作解尸这事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的。
除了专做这一行的仵作之外,修行者因为都能生出内息,境界到后可坐照内观,通常会比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强些。
而在修行者中,除了本身便精通医道的高人,或是练就如赶尸养尸之类邪道法门的邪修,便该数武夫与兵家之人对人体最为熟悉,勉强可行解尸之事。
她瞧出来刘县丞大致是不想与剖解尸身一事沾染分毫的心思,那兵家老者或是疑似懂得兵家修行之法刘玉泽也不会帮他,她自己来解尸倒是没什么,只是有些忧心,眼下的情形可和苏异设想中的不大一样。
正想着,就见站在铁床另一侧的络腮胡校尉主动往前走了两步,朝她躬身道。
“大人,末将懂得一些,不如让末将来。”
仍在军伍之中兵家修行者到底是胆子更大,为人也更实诚些,会便是会了,没什么好隐瞒。
顾意看向他,上下打量一番后点头答应,只是脸上却没有被人解了困境的喜色。
剖解所用的工具早让刘府提前准备好,这些小玩意儿刘县丞倒是不敢推脱,早早便准备齐全,数把大小不一的小刀和各色工具,均被放在个极大的木质托盘之上。
校尉一手架着托盘,一手从托盘上拿出一把刀头只有寸许,却异常锋利的小刀。
在小侯爷身上来回比弄了一番,总觉得单手有些不方便,在他正想着怎么与顾意开口,再寻一个人来帮忙时,就听一直只是凝望小侯爷尸身的刘玉泽突然道:“怎么没人帮帮他,哪有一只手解尸的。”
校尉见顾意没说话,示意由他做主,便道:“那我喊个军卒进来帮忙。”
从始至终都没说过几句话的刘夫人忽然开口道:“解尸的就是军伍里的,帮忙的也是,都是些五大三粗的,不会仔细,再有哪个不小心,那不是连累人么。”
“贵喜,贵喜,快进来帮忙!”
刘县丞埋怨的看向自己的妻子,以他的性子,总觉得这种场合妻儿每多说一句都是在惹事生非。
何况还要叫府里的人上前帮忙,只时碍于眼前人多,只能以眼神表达其中不满。
刘夫人却全然不在乎,对着院门外大声喊着。
很快院门处便传来一阵叫嚷声,应该是守门的军卒将贵喜给拦下了。
刘夫人看向那军卒,又看向顾意。
顾意只是盯着那尸身,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似乎除了这尸身本身,其余由谁剖解,有几人帮忙之类的杂事她全然不在乎。
校尉自是更加无所谓谁来帮他那着这托盘,便对外喊道:“放他进来吧。”
下一刻,苏异便看到先前给自己引路的贵喜,略带着几分狼狈的从院门处走入。
刚进门就立刻恭下身子。
“小人见过各位大人。”
顾意似乎有些不耐烦,朝那校尉催促道:“快些。”
校尉闻言忙将贵喜喊上来,让他手持托盘子站在自己身侧。
贵喜知道这是要剖解小侯爷的尸身,脸色惨白,双腿还忍不住的发颤。
校尉暗骂他一句没出息,几乎是提着他的脖子将他拖拽到了尸身旁。
“莫怕,先将刀头最小的那把给我。”
贵喜有些慌乱的从众多刀具中将其找到,校尉敲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嘴中发出一声嗤笑。
转身看向小侯爷的胸膛与腹部,琢磨着从哪里下刀合适。
他反手去接贵喜递过来的刀,却好像接了个空。
正准备回头训斥他两句,低头见便看到一阵残影从自己的身侧掠过,下一刻便要印在小侯爷的胸膛之上。
一只手?
或者说...一只布满鳞甲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