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话间忧
夜色如墨,天边出现一线赤红的光亮,些许暖意随着光芒挥洒,光亮从那一线不断扩张蔓延,侵占墨色的领地,黑夜被驱散,天夜将明。
暖人的阳光透过有些老旧木窗的缝隙,照在床上被白纱包裹的极为严实的人影身上。
苏异睁开双眼,光亮正照映着他的脸,下意识的眯了眯眼。
四肢都有些麻木,他想略微活动一下,才发现自己此刻正被药布包裹着,难以移动分毫。
心底无声的苦笑一声,虽然他伤势不少,但被包裹成这个样子,委实有些夸张了。
房门被推开,小鱼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脸上一片苦相,嘴里还不住的碎碎念着:“少爷怎么还不醒,顾姑娘一直说快了快了也没个准话。”
走近床边正迎上苏异明亮的眼眸,小鱼先是微微呆滞,随后忙将汤药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少爷,你醒了!”小丫头惊喜的叫道。
苏异想点头,却发现那厚实的药布已将他脖颈之间撑满。
“嗯,醒了。”
开口后有些惊诧于自己喉间竟然没有任何不适。
即便不清楚具体的时辰,想来他也躺了不短的时间,按理来说此刻说话喉咙总会因久未进水而有些难受,看向小鱼的目光越发柔和。
“我去告诉顾姑娘!”小鱼欢快的叫着,不等苏异说话便又立即跑了出去。
看着她如此毛躁,苏异无声的笑笑,自己身上这多的惊人的药布,想来也是她的杰作。
不多时,小鱼便叽叽喳喳的领着顾意进来。
“感觉怎么样。”
再度看到张惊心动魄的脸,苏异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顾意走到床边,狭长的眼睛微眯,俯下身子看着他,眼眸之中藏着欢喜。
苏异此刻无法转头,闭上眼睛又觉得不礼貌,只能与顾意对视。
或许,他也没那么想躲。
与他对视片刻有些脸色有些发红。顾意只能装作打量他两眼,可惜除了五官处都留有一道缝隙之外,其余地方都被药布盖着看不出什么。
顾意起身,装模做样的轻咳了两声:“看起来已经好了很多。”
苏异没有点破她的窘迫,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此刻他那张被隐藏在药布之下的脸,只怕也比顾意好不了多少。
“多亏小鱼照顾,现在说话嗓子也不干痛,想来是亏了她不厌其烦的总喂我喝水的缘故。”
话音落下,房中竟突然陷入了寂静,小鱼欲言又止,顾意却微微皱了皱眉,脸上带了几分委屈。
“怎么?”苏异觉得气氛不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小鱼怯生生的道:“少爷,你睡了两日多,都是顾姑娘不分白天晚上的一直给你喂水喝。”
苏异这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多么不合时宜的话,若是能动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有些讪笑着想换了话题道:“辛苦顾姑娘,小鱼,我总说你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你看给我绑的像什么样子,我觉得少说也缠了十几层,哪有人这样绑药布的。”
他话刚出口,就听见顾意幽幽的说道:“这些药布,也是我给你绑的。”
阳光愈强,苏异却感觉房内没有先前暖和了。
按他所想,顾意常年在外与妖邪厮杀,应该受过不少伤,对如何处理伤口应该极为擅长,实在不该如此...草率。
似是知他心中所想,顾意将目光瞥向窗外。
“我时常受伤,但从未像你这样弄你的浑身是伤,且因体魄够强,大多只需简单医治便好,你没我这般体魄,自然要包裹的严实一点。”
被顾意这样呛了一句,苏异也只能不住的说着是,却在暗地腹诽着,怎么不想着给自己找个大夫看看,非要自己动手么。
不过这话他没敢说出来。
小鱼左右看了看两人,见到顾意给自己使了个眼神,忽然轻声笑了笑,“少爷,顾姑娘,我先去准备饭菜,你们聊。”
随着小鱼轻快的走出房门,苏异与顾意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更显尴尬起来。
还是苏异先尝试着打破僵局:“对不起了顾姑娘,我刚醒来,脑子有些慢…”
顾意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继续说下去,自己反而解释起来:“也是我关心则乱,你从前身子弱,虽然突破一品武夫,但被元神压制了这么长时间,总不如一般武夫那样健壮。”
“且即便是突破,也只是比以前好了些,元神压制仍在,那能影响到墨泉的元神之力,可不是一品的体魄可以承载的。”
“加上你初初突破便用那般强横的手段,接着又受了重伤,身子上有不舒服的不要瞒着,要说给我听。”
苏异听着心中一动,他究竟是怎么突破一品境界的,是如何伤到墨泉的,这些顾意都没有追问,她只是仍担心自己的病症。
一切顺遂便好,我不问。若有不顺,记得说给我听。
“嗯。”
苏异不知该如何答,好像该多应承她一些,又好像不该轻易许诺那么多,只能从嗓子里挤出这么一个字来。
顾意拨弄了两下从鬓角垂下的青丝,温暖的日光洒在她精致的侧脸之上,看的苏异有片刻的失神。
似乎并不在意苏异怎么回答,顾意依旧自顾自的说道:
“我当时见你伤的重,便想着尽力给你包扎好,别留了什么外伤,至于内伤我从于岩那里讨了两颗上好的疗伤丹药,还想着多给你喂几粒,于岩不让,说是吃的多了对你的伤势并不好,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骗我。”
苏异听着心生愧意,她如此上心,自己那些无心之言实在不该。
“顾姑娘,方才是我不对,不该乱猜。”
顾意闻言倏然一笑:“这是做什么,我说这些又不是想让你道歉的,现在看看这药布确实是包的有些夸张了。”
她将小鱼放在桌上的汤药取来,用勺子翻弄着,想让它凉的快些。
“在武道一途,我自认算有些天赋,如今只说境界,我应该算是同龄人中的翘楚。”
“天资比我更强之人也不是没有,我能有现在的修行速度,更多是因为我想的简单,不会的招式法门就多练几遍,打不过的妖邪只要他杀不了我,就能再试几次。”
“这些都是只要用心努力就有可能做到的事,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捷径了。”
虽不知她为何说这些,苏异也没有打断,只是耐心听着。
用心努力是这世上最难的事,顾意却将它视为捷径,或许与人不同,但于己无愧。
“武道可以如此,但旁的事却不能,世上有太多并非用心努力就能达成的事,即便心有愿景,也不过只是愿景。”
“所以我才要做天下第一的女子武夫,旁人都觉得我志向高远,其实不是这样的,是我真心认为世上为什么有比这更简单的愿景了。”
她侧身坐在床边,想将凉的差不多的汤药用勺子送进苏异口中。
正要动作时看了此刻被蒙的结实的苏异又将勺子放下。
一手持汤药,一手并指如剑,葱白的指尖上浮现一抹剑气缓缓放在他的脖颈处。
苏异倒没什么慌乱,只是有些出神,仍在琢磨顾意先前的话语。
手指轻轻下压了几分,房里响起了药布被撕裂的轻微响声,然后手腕微动猛然往上一挑。
从脖颈处起,到苏异脸上的药布都被划开,苏异这张脸也算是重见天日。
顾意伸头打量了他两下,两边皮肤之上还略有一些色差,毕竟一边是被冻伤一边是被烧伤,要养好大约还得七八日。
剑伤大多结痂,只是些利器外伤,苏异如今怎么说也是一位一品武夫,即便不用药敷,两三日也便该自行好了。
顾意做罢这些后才又用汤匙将药慢慢送进他的嘴中。
一边喂着,一边有点絮叨的说着:“除了武道,别的事我总做不大好,就像给你弄的这身药布。”
“小鱼只看你浑身是血的样子就只是一个劲儿的哭,根本无力帮你。”
“刘府那件事涉及太多,外界知道的越少越好,那群参加婚宴的宾客,也没敢就这么放了,于岩只说他有法子,多的我没再问。”
“也因为如此,你这伤势也不大敢唤个郎中来。”
“除了一些我不大方便的地方,强托了忙得不可开交的于烈来帮忙,其余的便只能是我来。”
许是躺的太久了,苏异只是略微扭动了几下脖颈,就发出了两声清脆的响声。
他脸上的愧疚之色愈发明显,“辛苦姑娘了。”
“你总是这么客气,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道歉或是感激,况且我做的实在不怎么样。”
顾意将喂了大半的汤药放下,有些严肃的看着苏异。
“经过这事以后,咱们不只是朋友,也算生死之交。”
“即便除了武道之外的其余事我都不太擅长,你如果需要,我也会帮你。”
“你要知道这一点,我才能跟你说剩下的话。”
望着少女极为认真的神色,苏异有些恍惚,顾意是个要比他果断的多的人,是什么话要让她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才肯跟自己说。
至于她的承诺,除了感动之外,苏异心里还有他自己也太察觉的淡淡欢喜。
“我知道了,顾姑娘你说就是。”
顾意抬手指了指北方。
“苏异,你去过长安几次?”
苏异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只是依言回答道:“元神病症刚出现的时候,老师曾带我去过长安两次,一次去找一位前辈,另一次则是去学宫。”
“那两次的时候,咱们还不认识。”顾意依笑着,又问了一句:“苏异,平陵离长安有多远?”
苏异答道:“车马脚程快的话,大约要半月左右。”
顾意点点头,坦然道:“我从前想让你去长安,入巡天司,更多是想着报恩,和朋友之谊。”
“刘府这件事之后,我倒觉着你真的很适合那个地方。”
“怎么,觉得我心思多,适合跟人家尔虞我诈?”苏异自嘲了一句。
顾意摇摇头:“这两日里你都睡着,刘家之人有于岩和于烈在审着,先前便与你说过,除了武道争锋,我几乎一无是处,左右无事,便胡思乱想了许多。”
在顾意眼中,长安真的不是一个好地方,那地方能吃人,好好的人进去有时候可能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但那地方也最繁华,许多在平陵难得一见的宝物,在那里可能只是寻常事物。
她想着想着,就发觉到苏异对长安好像是个很特殊的存在,长安吃人,但他想活就一定要入长安。
长安人心思重算计多,偏偏他又很聪明,大概不会跟她一样,就算靠着家里的威风,也实在应付不来,也只能出门杀妖躲避麻烦。
刘家的事本就是个大麻烦,他们心里都知道,真凶与墨泉背后还有一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苏异坏了他的大事,那人此刻恐怕已经对他有了记恨。
从那林常彦的反应来看,他可能还有其他的麻烦。
他还没入长安,顾意便觉得有人迫不及待的要坑害他了。
她本想着劝苏异不去长安,但又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能解除他的元神病症,没法子的状况下,反而有了一些奇异的想法。
“你这样机敏的人,在长安城中,如果不主动去找一些的麻烦,会比我活得好很多吧?”
顾意有些莫名其妙的说道。
苏异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是最适合长安的人,有心思,善推测,不像顾意那般豪爽直接,能与长安之内的人纠缠。
苏异也是最不适合长安的人,不仅麻烦会找上他,他也会主动去找那些麻烦。
“苏异。”顾意忽然很郑重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很担心你。”
苏异只答道:“顾姑娘,我已经没事了。”
顾意却摇了摇头,“我的说的不是现在,不是你身上的伤。而是以后。”
“巡天司?”苏异问道。
“在巡天司当差不会是件轻松的事,但我相信你应付的来。”
顾意有些犹豫了片刻才继续道。
“我担心的是你仍要追寻当年苏家惨案的真相!”
苏异眼睛微微眯起,顾意的话里带着浓浓的忧虑,她一番话语,不只是简单的提醒自己长安之中是多么的凶险。
或许…墨泉被抓之后,顾意几人似乎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小侯爷之死与当年苏家惨案息息相关,其中纠葛深藏,只有一处明显的共通,便是遇害者之间的死状相同。
顾意他们查出的东西应当与小侯爷死因有关,也就是…他父母的死因!
只是那查出来的东西,连修为高深背景深厚的顾意都极为忌惮,甚至尝试提醒他不查最好。
他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可苏异依旧没有丝毫的犹豫。
“顾姑娘,那桩往事。这是我的梦魇,如果不是被它胁迫着,或许苏某早就撑不下去了。可能还是要让姑娘担心,我会去长安,入巡天司,也会继续查明那间惨案的真相。”
顾意苦笑着摇摇头,铺垫了那么多,小心翼翼的怕刺激到他,但还是无用功。
苏异却忽然道:“顾意,我会在长安活的很好,你信么。”
顾意忽然间笑了,她当然信,苏异每次叫她名字后问她信不信,她总是相信的,苏异也没让她的信任落空。
“算了,其实该早知道你会这样,你若真因为我的言语便退缩,我倒有些看不起你了,也不知为什么非要问你。”
明明是听他醒了,思量着他定然想知道,才立即便跑来了,却在看到他的样子后有些犹豫,倒是有些不像她了。
说话间,顾意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样事物,摊开手掌,让苏异看得清楚。
凝结的冰块之中,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