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道寻常
随着袭上山崖的潮水渐渐有些后继乏力,这一场山水逢终是走到了末尾。
前来观潮之人众多,今年入夏时起,渭水便显得比往年更不平静,水流湍急常有暗流,连带着这场潮水也更具声势,山水之逢更胜往年,只是眼下反倒无人在意。
韩薪铭以惊世文章立志,连诸圣异象都唤出,明眼人都瞧得出,他是为了压服苏异,踩着这位已经废掉的儒家狂生成就自身名声。
只是有些造化弄人,他所倚仗的惊世文章,竟是苏异所写,到头来未能破境反而跌境,一场闹剧随潮而落。
有些人暗笑韩薪铭不走运,另一些人则是感叹苏异的惊人才华,更可惜这一身才华落在个文心碎裂的人身上,有些暴殄天物。
至于想让苏异恢复文心,重修儒道,这是那座被称为天下儒家之宗的长安学宫都做不到的事。
崖上少年望江独坐,眼角似有泪水,本该最风流得意的场景,倒显得有些落寞。
他苏异终如这江潮一般,虽偶有翻腾,却仍不免撞上山崖,再黯然退去。
苏异本人倒是没这么多想法,只是方才空中画卷消失的一刹那,他的眼睛突然如烈火灼烧一般,转而又消失不见,这才眼中含泪。
他清楚方才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细心感受之下只觉得一直压在他肉身之上的元神大山被消去不少,身体轻松畅快了许多。
抬手轻轻抹过眼角,心中有几分疑惑,但此地嘈杂,便只能先按下,招呼小鱼准备离开。
韩薪铭跌坐在地上,胸前衣衫被猩红的血迹浸染,周身已无才气显化,此刻他勉强维持三品境界,想再次破入四品,以他的天资怕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时日。
“苏异!”他咬牙切齿,满是愤恨怨怼之情。
“为什么!你已经废了!就该像一个废人一样待在你的老宅,为什么要来书院!为什么要坑害我!”
韩薪铭推开前来扶他的同窗,有些脚步踉跄的站起,指着苏异质问到。
他若不来,自己怎有机会强邀他!都是苏异,是他故意坑害自己!
心魔侵扰,他把一切错误都归结在了苏异身上。
苏异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抬手拦下了准备上前和他理论的小鱼。
“今年的山水逢确实更为壮阔,韩兄诚不欺我,先前本想离开,若非韩兄相邀,我怕是要错过,多谢。”
若不是韩薪铭存了别样心思,非要强留他,苏异早就离开此地,更不会知晓他以《正气歌》立志破境,出言阻止。
更何况韩薪铭显然是有所预谋,先前为他摇旗呐喊之人,赞美他时句句不离打压苏异,不知已打了多少腹稿。
他今日来书院求见老师,韩薪铭拖了数月,便选在今日破境,当真全是缘分巧合么?
只怕就算他仍在苏家老宅之中不肯出门,韩薪铭也会想法子强邀他,自己未曾言明这些,已算是给他留了颜面。
韩薪铭闻言一滞,转而愤恨道:“你不要得意!我今日栽在你手里,只是我运道不佳,可我文心仍在,定会东山再起!而你就算文章再好,也只是废人一个!”
他眼眸赤红,怨气四溢,头上高冠歪斜,已无才见时的从容。
苏异只觉得无聊,崖边湿冷,他身子虽然好些,但仍是虚弱,不想再和韩薪铭做口舌之争。
“小鱼,走吧。”
小鱼闻声点头,狠狠瞪了韩薪铭一眼便要推着轮椅带苏异离去。
围观之人尽皆无声,只是默契的让出一条道路来,权当对苏易先前承诺“众人皆可以《正气歌》立志”的敬重。
韩薪铭见他要走,神情之中愤怨更重,当即喊道:“苏异!忘了告诉你,七日之后县丞公子大婚,刘公子特意嘱咐请你前往,咱们刘府相见,我看你还能否如此得意!”
苏异并未让小鱼停下,语气平淡的回应道“我不会去,代我谢过刘公子。”
刘县丞一年多之前才来平陵上任,自己与他并无什么交集。
“你可知新娘是谁?”韩薪铭笑容狰狞:“你和宋语兰相识多年,她如此大喜你也不去么?”
见苏异不语,被椅后的绿衣丫鬟推着渐行渐远,韩薪铭突然放声大笑。
他分明看到,苏异伸手在椅下的轮子上抓了一把,轮椅略微迟滞才又前行。
这本该是他打算成功破境之后再告知苏异的,自己便能居高临下,俯看他是如何的难过可怜。
如今他跌境沦为笑柄,可苏异也别想好过!
围观之人也低声交谈,有知晓其中故事的向身旁不明就里之人小声解释着:
苏异与宋语兰二人,曾是一段怎样令人惋惜的佳话。
…
回往苏家老宅的路上,小鱼静静的推着苏异,即便今日看了山水相逢,看了诸圣异象,还狠狠教训了心思不纯的韩薪铭,但这个平日里不算安静的小丫头却一路无话。
她知道宋语兰,听说过那个女子曾与少爷的过往,生怕说错了话引得少爷不舒服。
苏异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上面有一道清晰的红痕,是方才在轮椅上抓的那一下留下的痕迹。
到底还是有些失态了。
他与宋语兰的过往其实有些恶俗,不过是初识的才子佳人互生欢喜,到如今佳人依旧才子不再,行于陌路而已。
宋语兰出身的宋家与曾经的苏家一样,都是平陵县的望族,在她之上还有一个姐姐,早年间被一位贵人带去了长安。
大晋不忌女子读书,宋语兰与苏异之后一期入了观潮书院,算是他的师妹。
她极为聪慧,只是心思不在读书上,先生授课时听的不仔细,便常来找苏异私下教授。
彼时苏异风头正盛,同代无二,难有少女不心动,宋语兰自然也是如此。
她模样之秀美堪称平陵之最,即便郡城中也知道平陵宋家次女的美名,有心与苏异亲近之下,日日相伴,饶是苏异两世为人也难免生出了情爱。
两人于书院共读,山间同游,牵手穿街过巷不顾他人目光,少年才学高绝,少女美貌无双,引来无数人艳羡,多少小娘子暗自神伤。
两人情到浓时,苏异曾为宋语兰作诗:一愿余生长岁,二愿佳人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宋苏两家也做下了口头约定,等苏异去往学宫前便先为两个孩子下了婚书聘礼,只可惜话犹在耳,苏家却发生了那桩惨事。
最初宋语兰倒是常来老宅看望苏异,细声安慰他,后来苏异的病症渐重,宋语兰便不再来,听说是她家中不许。
一段本该人人羡艳的佳话,就此而终。
苏异倒没什么想不开,他那时的情况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宋语兰与他这结局,算是意料之中,也算不耽误人家姑娘,不算坏事。
只是这些年自己甚少与人交谈,小鱼又懂事,虽然知道宋语兰这个人,却有心不在自己面前提起。
如今再听宋语兰之名,竟是她要嫁为人妇,心中不免有些怅然。
苏家老宅离观潮书院不远,宅邸颇大,只是有些破败,小鱼一个人清扫不来那许多房间,只有几间屋子还算干净整洁。
苏异回房后言明想自己待一会儿,小鱼只当他是听闻宋语兰要成婚,心中苦闷,便没有多说什么,去厨房准备饭菜了。
房内苏异沉下心神,细细感悟眼眸是否有异变,最终一无所获。
老师赵春平曾带他拜访过不少高人,三教九流都有,虽无人能抑制他元神之力的疯涨,却也让他知晓,他的病症多半来自这双眼睛。
也有人提出可尝试换眼,只是他本就被元神压制肉身,身子孱弱异常,一个不好便会在换眼过程中被元神反噬,身死当场,赵春平最后没有同意。
不过在诸圣普世的画卷消失前,苏异确实感受到了眼眸异样,那火辣的疼痛仿佛被生生塞入了什么东西,元神轻减,让他舒服不少。
可惜找不出其中原因,否则再来个几次,旁的不说,也该能正常行走,不必非要小鱼辛苦,或许自己日后应该多看看人家破境入四品,成就文心异象的场景不成?
这法子没有头绪,自己的希望还是该放在老师能举荐自己入巡天司之上,这些年遍览群书,多方推算,最终得出依靠那件巡天司密不外传的事物,才最有可能根治自己的病症。
想到此处苏异不再纠结,从书桌上拿起那册才读了一半的儒家经典,细细品读起来。
左眼之内有浩然白光浮现,圣人游走,只是被一条血色链条困住,苏异未能察觉。
…
第二日清晨,小鱼早早便出门去往书院跟赵春平讨要举荐信。
苏异用过早饭就坐着轮椅在老宅之中闲游。
几月前他得了一篇武夫的法子,暂缓了元神病症,至少不必日日咳血,代价便是双腿难以站立。
小鱼怕他无聊,给他定做这架轮椅,更将院中坑洼之地尽数填平,除了几处台阶众多的地方,苏异倒是能坐着轮椅在这老宅中的大部分地方游逛,比之前只能躺在床榻之上却是强了太多。
老宅内如今没什么花草,只有十几颗树木枝叶茂盛,因为没人修剪,长的肆意,苏异很喜欢,无事便来看看。
毕竟已至秋日,树叶都泛起枯黄,远没有夏日里那般绿意盎然,苏异转动着椅轮缓缓前行,显得有些孤寂,不过这些年他早就习惯了。
来到最倚近墙角的几棵树下时,他突然停下。眉头微微皱起。
这片树木他看了许多次,几乎一草一木都在他脑海中,此刻他却看到其中两棵相邻的树上,中间本该完好的树枝断裂了不少,像是被什么重物从高空落下生生砸断。
更为关键的是,他分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苏异犹豫片刻,转动轮椅上前,树下是一片杂草,足有两尺来高,纷杂异常。
有些费劲的拨开几层杂草,便看见一个身穿深色衣袍的人,仰面躺在杂草之上,脸上戴着一块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看不见容貌。
衣上绣有云纹,是长安盛行的锦云料子,价值不菲,瞧得出是个女子,宽大的衣袍也没能全然遮住玲珑曲线。
最惹人注目的便是腹部的三道狰狞伤口,每一道都有约一指宽,半尺长,深可见骨,那阵血腥味正来自于此。
胸前微微起伏,性命还在,也不知这人在此躺了多久,身下杂草尽被染红,除了血水,那伤口之上还有一片略显诡异的黑气萦绕。
虽好奇她的来历,以及为何会受如此重伤,但眼下还是救人为先,小鱼不在,自己的身子很难将她送至房内,好在小鱼应该快回来了,便决定试试,看能否将她从杂草中拖出。
他努力往前探着身子,伸手用力扯住那女子衣袍,几番扯动下对方却半点也没挪动。
瞧她身形应当没多重,还是怪自己只能坐着,发不出力来。
不知是否是被苏异的拉扯牵扯到了伤口,女子闷哼一声,一双狭长好看的眸子正迎上了苏异的目光。
“你…走…妖法…去找赵春平…”
女子断断续续说出这番话,声音异常沙哑。
苏异暗道一声好漂亮的眼睛,随后一怔,什么妖法?为何要找老师?
念头才起,便见那女子伤口处的黑气似有灵智,骤然凝聚一处,直扑苏异面门而来。
女子心中暗叫糟糕,这妖法厉害,可自行吸食气血壮大己身,自己都难以压制,只有儒家浩然正气或是比她更强的武夫气血才能克制,平陵县附近除了身在观潮书院的大儒赵春平与几位书院先生外,无人可将其驱散。
这小子被此法缠上,只怕霎时间自身气血便会被吞噬殆尽,巡天司代陛下巡天,此番自己失手,倒是害了这无辜人。
正有些歉疚,便看见苏异的左眼之中突然涌出刺眼的白光,一条血色链条缠绕其上,却在瞬间崩碎。
澎湃的元神之力从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病态少年眼中涌出,化为一个个形态各异的人影。
儒圣行走,亚圣著书,诸圣显化!
下一刻,人影消散,乳白色的豪光笼罩方圆数尺,被女子视作棘手的黑气如冰消雪融,顷刻消散。
女子只觉身体暖洋洋的极为舒服,恢复了不少气力,看着有些呆怔的苏异很是诧异。
儒家浩然正气?先前怎么没看出来此人有修为境界在身,以自己的修为不该走眼才是。
回想先前一幕,不由的赞叹道:“如此元神…实在…令人羡慕…”
苏异闻言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