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兄弟阋墙（二）
看着面前闭口不言的王大人，苏异思绪纷飞。
但他不想再纠结于七寇寨与郡县官员及行商之间的关系，相对于四当家的死亡，这或许才是更大的麻烦。
而现在的苏异并不适宜招惹这种事。
于是他选择先避开这明显不想多言的王大人，走到那两个女子身前。
“两位姑娘，似乎与我等一样和这四当家的并未见过面。”苏异客气的朝那两位一直未曾说话的女子问道。
抱剑女子神色冷淡道：“未曾。”
富家小姐打扮的姑娘却是柔柔的笑了笑，展现出一股与她羞怯气质不符的大方。
“这位道长，我与家姐是北宜郡人，要去长安有些急事。”
“从郡里到长安走官道便绕远了，因此才走了此路，此前并未来过翠仙山，也未见过各位当家。”
最后她还对苏异与场中的李莽谦然道：“家姐性子冷些，只是不善与人交谈，对道长与七寇寨并无任何不敬，还请海涵。”
她落落大方，将两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以及为何走这条小路都说的极为详细。
且言辞上极有条理，礼数也做的周全，即便是李莽也没挑出什么理来，翁声道：“无妨。”
倒是那王大人看着两人眉头微微皱起。
他本就是北宜郡的官员，以大晋陛下如今对各地官员的高压，调戏民女之类的事自然是不敢的。
但却不妨碍他们同僚之间嘴上花花过过嘴瘾。
因此这郡县之内，哪家未出阁的小姐貌美如花，谁家新婚的小娘子风情迷人，他自问是瞒不过他的。
可这两个自称北宜郡来的小姐妹，模样都算极佳，而且那妹妹衣衫用料极好，家中必定不会太差，他没理由未曾听过。
或许是从前姐妹二人都少出门。
心中思量着此番结束回去了定要与同僚好聊聊，这般动人的小娘子，却是被他先发现的，在同僚面前脸上可大大的有光。
背后议论未出阁的姑娘本就是有些下三滥的事，不过他却全然未觉，当了这许多年的官，看着学着老爷大人们的行事，风流还是下流他早就分不清了。
回眸之际看到李莽，又赶紧收敛了心神。
发现这小娘子固然重要，不过还是要将大人交代的事先办好了。
苏异对那富家姑娘道：“既如此，姑娘应当与此事全然无关。”
又对李莽道：“大当家，可否让这两位姑娘先行离去？”
李莽瞥了一眼方缺见他这次并没有阻止的意思，正要答应，那富家姑娘却站起身来。
先朝苏异行了一礼道：“道长心善，小女子万分感谢。”
“只是我二人都是女子，姐姐修为比我强些，但也只是初窥门径。”
抱剑女子闻言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对于妹妹给出的评价极为不满。
富家姑娘没有理会她，又朝着李莽与方缺分别一礼，继续道：“两位当家若愿放小女子过山，我们姐妹自然万分感激。”
“买路钱财，我们姐妹俩愿出双份，就当感谢。”
“只是此时天色已暗，我们两人走山路总觉得不大安全，倒不是不相信七寇寨的信誉。”
“只因小女子生来便有些胆小，还是想在此地多歇息一晚，明日清晨便走如何。”
此时刚刚死了人，场中还有一位官员与三位七寇寨的当家。
苏异见她侃侃而谈，可不像是胆小的样子。
方缺笑道：“两位姑娘在这客栈中付了银钱，我与大哥又不是这客栈的当家人，自然不能驱赶姑娘，姑娘随意即可。”
见这两个无关的姑娘与七寇寨的当家已然说好，苏异也没有多说什么。
重新走回四当家的尸身前，便看见袁絮已经蹲下身子细细查看着。
“有什么发现么。”苏异轻声问道。
袁絮没有直说，而是元神传声道：“我大致看了看，死的原因确实是被人以利器刺穿了胸膛，不过看这伤口，却不是此刻插着的这把刀，而是一把比之更窄些的兵刃，两边有刃，或许是把剑。”
她怕直接说出来，那李莽根本不会听完，再度怀疑到几人身上，还要多费口舌解释。
苏异明白她意思，隐晦的微微颔首。
袁絮方才看见刀柄上刻着的‘青冥’二字，其中有淡淡的剑意，回想之前推算苏异之时出现的剑意，开口问道：
“你的刀？”
苏异点点头，他的刀被细细包裹，想着下来只是看故事便没随身带着。
董兴儒应该是如他所言先去了房内，才被人家动了什么手脚，那凶手便把这把刀也取了出来，假装是凶器。
“你一个道士带刀做什么？”袁絮笑容玩味。
苏异苦笑道：“袁姑娘，你既知道便不必多问了。”
眉眼间透出笑意，脸上表情僵硬依旧，袁絮有些嫌弃的瞥了一眼刀柄上熟悉的字体道：“刀还行，就是这两个字真难看。”
她和顾意之间其实没什么仇怨，按说起来顾意家与她师父关系匪浅，两人从小就认识。
本该是极为要好的朋友乃至闺中密友，但似乎八字犯冲，谁也瞧谁不顺眼，总会有些磕碰。
到如今日积月累了这么多年，虽说不上仇怨，但两人互相之间却更不对付。
苏异反驳道：“这刀是一位对苏某极重要的人送的，这字也很好，我很喜欢，请姑娘不要这么说。”
顾意留字赠刀，是离别礼物，也是两人相识见证。
对他而言，刀也好字也好，因为那姑娘很好，所以有她心意的东西自然最好。
袁絮望着有些严肃的苏异愣了一下，这不长时间的相处中，她觉得相对于董兴儒，苏异实在是个腼腆的人。
即便是偶尔出言反驳，也显得声势不足，甚至看起来有些好欺负。
但眼下他这副坚定神情，袁絮却是第一次见。
其余都好说，但面对自己真心认为重要的东西时，他就会这样有些强硬的维护。
袁絮知道他维护的并非刀或者字，而是顾意，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倒不是说她对苏异有什么异样想法。
只是想到那个四处疯跑着斩妖的凶丫头，即便相隔不知多远，还是有个人愿意为她辩护。
仅仅是因为自己说她写的字丑，眼前这个扮作道家弟子的少年，便有些违逆自己性子的出言反驳。
让她一瞬间觉得那疯丫头似乎比自己多了些什么，这才让一直与顾意相互比较的她有些异样感觉。
忽然小声的向苏异问道：“是你喜欢的人相赠？”
苏异脸色微红，没有接她这话，两人约定的答案未出，这句‘喜欢’要见面才能说。
袁絮看他模样，又想起顾意那性子，怎么会轻易给人家刻字留念，心中已有了计较，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顾意那个凶巴巴的女人竟然动了情念，下次相见定要好好笑话她几句。
两人虽相熟，但先前都没有心悦的男子，所以她并不清楚顾意对这方面的反应。
若是先前的问题问顾意，那姑娘才不会如苏异这般，只会扬起下巴带着些骄傲的说一句：“确实喜欢。”
袁絮准备拿这事笑话她却是想错了。
两人交谈半晌，李莽只听到二人在那里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怒声道：“什么又是字又是刀的，老子是让你们在此处聊家常的么！”
“老子许久不下一次山，只来这一次便看到了自家兄弟死在老子眼前，刚才是老三劝我，我才给了兄弟面子。”
“小道士，可莫要觉得老子便是个脾气好的！你若查不出个一二三来，管你们这伙人是不是凶手，老子将你们也宰了！”
苏异并未被大当家的言语吓到，反而在心中回味了一下他的话。
环视一圈，看了看在场之人，心里却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出现在此地的人，发生在此地的事，似乎有些过于凑巧了。
苏异是相信这世间有巧合的，人世广阔，些许巧合并不奇怪。
只是如果太过巧合，他就会不由自主的多想一些。
如之前的执名侯小侯爷身死一案，如韩薪铭对他的忽然针对，如刘玉泽。
再如何巧合的事情其中也少不了人的参与，而只要有人的参与，有些事情恐怕便不真是一个‘巧’字能解释清楚的。
李莽见这不识好歹的小道士，竟敢不回他的话，只在原地皱眉思索，登时怒火更盛，起身准备上前给他些教训。
好在方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示意他不要如此冲动。
苏异正在回想着这巧合是从何处开始。
行商们出现在这里自然正常。
四当家的死是被人精心算计。
三当家出现在此处，是因为与自家兄弟起了矛盾。
那么王大人和大当家呢？
李莽说他久未下山，怎么偏在今日下山，若说他是来寻方缺，那又是谁把方缺的行踪告诉了他？
这一切看似合理，兄弟气闷，当大哥的来寻似无不妥。
按照先前所说，方缺是与他拌嘴才下的山。
明明才不欢而散，李莽便连兄弟散心的时间都不给？非要下山找他说个分明？
苏异今天见识了李莽的为人，这人或许粗鲁莽撞，却极为讲义气。
七寇寨的山匪们能以他为尊，其中未必全是修为的缘故。
这样一位重义气的大哥，在与兄弟拌嘴之后，不应该由着各自发泄一番，来日再见一笑揭过才是，怎么如此着急的来找三当家，就不怕对方怒火未消，适得其反？
想到此处他朝李莽问道：“大当家恕罪，贫道先前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此时有了思绪，正有一些事情想问大当家。”
方缺拍了拍李莽的手臂，对苏异道：“小道长尽管问便是。”
“大当家来此处可是为了找三当家么？”苏异问道。
李莽不屑道：“小道士你这不是废话么，不来找我兄弟，难不成老子来找你？”
苏异不在意的笑笑，对着方缺问道：“三当家，你带着五当家下山应该没告诉旁人，你就不好奇是谁告诉大当家你的行踪的么？”
方缺先是一滞，摆手笑道：“寨里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是哪个机灵的跟大哥说了，这有什么。”
苏异追问道：“是么，三当家你自然比我更了解自家大哥，我想问问在你的预想中，可想到了他会在此时来找你？”
先是思索片刻，方缺面色猛然一变，这确实不符合他大哥的做派。
就听得苏异的声音再度传来：“三当家，你来此是为什么。”
“先前说过，被与大哥起了争执，找着老五一起下山散心。”方缺回应道。
苏异转过目光看向李莽问道：“大当家，与你想的一样么？”
李莽没有看苏异，反而极其诧异的看向方缺。
“老三，你跟大哥说实话，你只是来散心？”
方缺经过苏异提醒便察觉到不对，见自家大哥如此惊讶，脸色登时不好看了起来，反问道：
“大哥，你以为小弟是来干什么。”
李莽有些皱眉摸了摸脑袋，独眼中透出几分不解。
“有人跟我说，你嫌我偏向老四，因此起了分家离宅的念头，此刻你正在宅前客栈，要我赶紧追回你。”
“我当时便急了，咱们兄弟何至于此？便想着将你追回。”
方缺皱眉指着脚下道：“这是谁跟你说的，我这些年不是一直有这习惯么，心情不好了便来此处看故事。”
“你突然找来，我只当你还是要给老四出头，便有些气愤而已，只等着故事结束，想看你要说什么。”
“什么分家离宅！谁敢在背后如此编排我！”
李莽面对方缺的质问，有些茫然道：“是你二哥说的啊。”
“娘娘腔！安敢如此欺我！”方缺低声喝道。
李莽劝道：“老三，他毕竟是你...”
“大哥！你还不明白么，那个娘娘腔骗了你，要叫咱们兄弟反目！”
“兄弟反目？”苏异在边上提醒道：“三当家，若是没有四当家一事，大当家只会如之前一样与你好好聊聊，你是如何想的，几句话也就说明白了。”
方缺反应过来：“你是说，老四的死，也是那个娘娘腔！”
“不好说，但即便是，也恐怕不止如此。”苏异忽然向王大人那边看了一眼，见他此刻已然起身，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衣裳，如同一位即将上场的戏子。
“不论是你，还是四当家，或许都不是最重要的。”
“大当家的久不下翠仙山，山上地势险峻，又有你们几位当家的兄弟，再加上众多手下。”
“除非派用重兵直接毁去整座七寇寨，否则想在山上杀大当家的难如登天。”
“如果有人，又想保下山寨，又想大当家的死，自然是要把他骗下来才好。”
“王大人，我看之前拟于大当家相见的言语，此回你来到翠仙山，大当家的似乎并不知情。”
王大人终于整理好衣衫，先冲苏异拍拍手，夸赞道：“小道士很不错，这次你要能活下来，可来郡县寻我，老爷我给你找个合适的差事。”
转身朝着李莽与愤怒的方缺悠悠道：
“七寇寨，七个当家的，声音太多便会乱了，这乱了就不好管了。”
“那就换个名字，少几个当家的，李莽，这种事你回同意么。”
李莽只听到他说要少几个当家的，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少你几个老爹好不好。”
王大人并不在意这辱骂，笑着伸手虚点他几下道：“你看，就知道你不同意。”
“那能怎么办呢，还好老爷们聪明。”
他语气变得阴刻起来：“那就...”
“先杀你这位大当家！”
抬手将一只藏在袖间花火拧开，从李莽之间打出的空洞中射了出去。
客栈外，数十道隐匿的气血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