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守此长夜
苏异见她不再继续往下说,只是看着那雕像怔怔出神,于是也不催促,安静的等着。
“她与我见了一面,说自己要去破境渡关,之后便再无音讯,只知道她最后现身,便是在这翠仙山。”
许愿终究没有说出全部过往,有些东西说出来或许会更好,而有些东西却只能藏在自己的记忆中。
苏异看出她有所隐瞒,但自己只是想做个倾听者,为她排解些烦闷,不会逼她多言。
“所以,这雕像就是许诺的吧。”
苏异轻声问道,他能听出袁絮言语中的怀念与悲伤。
方才袁絮只说相像,其实在第一眼看到时她应该已经确认。
“是啊,其实在许诺的噩耗传来时,我便想来翠仙山,可是门中长辈不许。”
“那时我修为不够,六品境界的许诺都在此身死,何况是我。”
许愿转头看了一圈,这山谷不大,方圆只有三四十丈,其中树木也不算茂盛,谷内景色便只有花草树木,小庙雕像,再无其他。
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远处的方缺身上。
“可许诺毕竟是道家天骄,这样不明不白的消失在此处,道门中的大前辈们自然也需要个说法。”
“道门擅长卜算推演,但有关许诺只算到她已不在人世,具体如何却始终无法推算。”
“她师父乃是太上祖庭的真人,曾亲自来翠仙山探查,可回去后却只说了两个字:命数。”
“然后告知道门其余众人,许诺之事不可再查,不可再问,便在太上祖庭闭关至今。”
许愿是道家弟子,但由出身来说,她与姐姐不同,得的是灵宝祖庭的传承。
太上随道,灵宝渡劫。
相对于太上祖庭极度相信天命,相信万物有理,生灵只需尊其脉络,随其变化的道理。
灵宝祖庭则更相信一线生机,天理无定数,所谓‘命数’只是一种较大的可能,寻找看似既定命数中的变数,才是灵宝祖庭所尊崇的。
所以对于许愿来说,只是单纯的‘命数’二字,并不能让她接受姐姐的死亡。
她在三大祖庭之间来回奔波,打听出不少事情,却都似是而非。
终于在一位师兄口中,听到了寨前客栈中所演绎的翠仙摘叶的故事。
许诺曾说自己想到了度过爱恋之情的法子,并从太上祖庭借了一件宝物出来。
那件宝物的样子,正是一片树叶。
结合许诺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以及翠仙摘叶的故事中透露出的些许内容,许愿可以确定,那故事中所谓的翠仙山灵其原型就是姐姐许诺。
一个已经过去的六年的故事,一段被道门中人都不再提及的往事。
却在翠仙山的客栈中被演绎出来。
姐姐的死亡一直是许愿的心结,她从没想过放弃查探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师父总说她修为不够,不能以身犯险。
她知道这些只是师父的托词,如果只是修为不够,师父该亲带她来翠仙山,而非一直让她努力修行。
此事作为许愿的心结欸,若是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对她今后的修行定然是有好处的,师父不会吝啬带她跑这一趟。
而从某次与师兄的交谈中,他不慎嘴快,让许愿得知了原因。
师父害怕许诺之死的真相,会影响许愿的道心。
翠仙摘叶的故事结尾,书生以一个自以为善意的谎言,让山灵苦痛多年,最终夺了他的尸身不知所踪。
只是这样么,这有什么影响道心的,许愿不懂。
反而经过师兄这样一说,她更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月后便是陛下举办的百家学宴,灵宝祖庭便由她师叔带着连她在内的几个师兄弟,提前来到长安准备参宴。
谁知京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巡天司副司监楚衍先是将他师叔请去帮忙以元神之法审几个人犯。
随后便派人来通知,师叔审问中遇到了些难题,要留在巡天司些日子,由他们这群弟子自行行动便好,宴会开始前师叔自然会来与他们相会。
这一番变故,灵宝祖庭中的弟子并未觉得如何,大晋三司因为要时常审问些棘手的人犯,与道门关系一向不错。
这等留人一段时间帮忙的事,之前也不是没有,每次来长安,总会有几个道门中人被三司中的某一司叫走一段时间,大家习以为常。
便是许愿也在三司中挂着个闲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防止顾意在官场身份上拿捏了自己。
众弟子没了师叔反而觉得轻松不少,即便从小学道,但毕竟还有少年心性,做不到道门高人那般不以物喜的境界。
许愿却在此时动了心思,巡天司只说百家学宴开始之前,师叔会和他们会合,而宴会开始足足还有一月时间。
这段时间,或许刚好能让自己走一趟翠仙山,去找一番自己苦苦找寻的真相。
而没有师叔的阻拦,悄悄的出趟长安,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她专程从官道走到翠仙山之后,才从小路上遇见苏异二人,为的就是先去流传‘翠仙摘叶’故事的寨前客栈。
可许愿不知道,就在走出长安的那一刻,远在灵宝祖庭的老道士就已经掐算到了一切。
只是在蒲团上默默的叹了口气。
“那便让你体会一遍,你姐姐那不知是对是错的...太上忘情。”
....
“但我还是想知道,总不能被一句天命打发了吧。”
许愿继续说着。
“所以我觉得自己修为差不多,便来了。”
苏异沉吟片刻,同样看向方缺。
“所以如果你想知道许诺当年发生了何事,最好的方法便是问方缺。”
许愿点点头,方缺一定知道什么,否则不会在需要躲避时,便带他们来到了这山谷,而谷内正好有此雕像。
“袁姑娘,关于方缺的身份,不知你是否有了猜测?”苏异忽然问道。
他看出眼前这位姑娘对许诺的执念,并且也将目标放在方缺身上,只是不知是否想通了各种关键,苏异只能旁敲侧击的询问一番。
“身份?”许愿想了一下道:“你是想说,他就是翠仙摘叶故事中的书生吧。”
苏异点头,翠仙摘叶如果是脱胎于许诺的故事,那必然需要一个编造者。
按照袁絮的说法,许诺当年是来此地,正是找到了渡过爱恋之情的契机,只是最终未能成功。
而一段男女恋情,尤其是在这山间发生的邂逅,当事人应该只有他们两个。
也只有他们两个可能将那段往事编成其他模样,用来演绎缅怀。
许诺已死,会做这件事的便只有故事里那个书生,许诺情系之人。
而这处有着许诺雕像的山谷,也是方缺带他们来的。
翠仙摘叶的故事中,两人情起便是在一座破庙中,此地也恰巧有一座小庙。
这般猜测算是极为正常,可许愿却出声反驳道:“不可能的。”
她曾想过,既然真人都算不出姐姐因何而死,便想着能不能从那男子身上推演。
但又怕师父阻止,便悄悄借了个由头,从祖庭借了一件推演秘宝。
以她的修为,结合这件秘宝,推演之能不下于真人,只是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
那夜她连续推演三次,甚至导致差点跌境,得出的结论都是此人已不在天地间。
想到此处,她又掐动法诀,在空中写下方缺二字。
在那字逐渐扭曲,即将呈现画面之时,她又挥手将字抹去。
方缺可以被推算,确实是存世之人。
以他五品的武夫境界,自己要强行推算,只怕又要遭了反噬,起码在此时甚为不妥,因此只要证明其可以推算便好。
做完这些后她更加笃定道:“不可能是他,我确信。”
苏异看她一番举动,只想着道家是有什么奇异手段能洞悉,也就不再多言。
已入深夜,方缺带着小姑娘找到合适的药草后便钻入了那边的庙宇中。
两个姑娘去找了些木柴,在身前升起了一团火。
许愿又拿出一张符纸,悬浮于空中放出光芒,驱走了寒冷。
几人虽然一起逃命到此处,但互相之间又没什么交情,也谈不上什么亲近,进谷之后便如此分立,隐约间还互相带着几分戒备。
苏异见袁絮闭目养神,董兴儒仍然未醒。
便没想着打扰二人,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发光的符纸,似乎此间只剩他一人,独守长夜。
他有些着急,若是这般躲着还不知道要躲到何时,这对于急于去长安的他来说可不是好消息。
只是这破局之法却一时没想到。
或许因为七寇寨的缘故,那些北宜郡的兵卒不会上山。
但山中还有亲手谋划了李莽之死的二当家陈子用。
几人见证了李莽的死亡,王宗洛还供出了其中与陈子用的联系。
若是陈子用想名正言顺的继承七寇寨,出于谨慎也应该会追杀几人。
或许还有可能将自己做的事栽赃到方缺身上,发动寨中的山匪漫山遍野的来搜寻这个‘勾结官府陷害大哥的叛徒,以及他的同伙。’
这山谷不是久留之地,坐以待毙早晚会被找见,到时候被山匪围困,脱身的可能反而更低。
还不如修养一番,明日便冲出翠仙山。
若是运气好,不遇见七寇中的人物,寻常山匪定无法拦住他。
只要出了翠仙山,即便是陈子用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大致定下其后章程,苏异心中开始思索今夜发生的事。
刨去四当家的死亡,七寇寨本身也有很大的问题。
王宗洛在杀李莽时说的很清楚,他背后的孙大人之所以要对李莽动手,便是因为七寇寨不好管了。
这证明七寇寨这座由山匪组成的山寨,其幕后的真正的主人,该是那位孙大人。
结合王宗洛在动手时专门嘱咐过,不要对那些行商动手。
几者结合起来,便是官府中人有意扶持了七寇寨,且需要一些行商来完成某件事。
而这些要素合在一起,苏异只能想到一种可能,贪墨银钱。
据他猜测,那几位或许不是一般行商,而是得了官府批文的。
由官府将一些金银货物交给他们运送,但会在七寇寨留下一部分,还送给北宜郡中的官老爷。
但金银有数,由路线看这类货物多是送往长安,少了一些还好说,长此以往,长安接货的人只怕也要发现。
除非长安城中也有他们的人,联合起来贪墨,才将此事一直压制至今。
他们言谈间提到过四当家的要给他们涨过路钱财。
其中意义只怕是要扣下更多金银货物,那些行商害怕,所以才不肯。
但方缺又说即便事涨了他们也不能换路,大概便是那官老爷放出了话,要接这活,必须经过七寇寨。
说起来他到了长安,便会是巡天司之中的人,该要履行一些职责。
七寇寨之事虽然与妖邪无关,但同样是在做损害大晋之事。
若是自己的身份不合适,倒是可以在见宋听竹之时与她说说。
她是监察司的人,正该管这事。
作为被官老爷们豢养的山匪,增收过路钱财,多扣过寨货物这种事,四当家只怕不敢做主。
这说不定是那位孙大人的打算,有他授意四当家才敢提出。
而所谓的七寇寨当家多,所以声音便多。
只怕是当家的们,对孙大人这突然的要求各有看法。
老大李莽或许便是不同意的人之一,所以才会遭到杀身之祸。
“七寇寨,要完了。”
苏异喃喃自语道。
许愿睁开眼,有些疑惑的看向他。
“什么?”
苏异并不隐瞒道:“这遭不管结果如何,七寇寨都要完了。”
接着他将自己的猜测跟许愿讲了一遍,解释道:“如果我猜的没错,那这桩原本极为顺利的贪墨举动,为何突然要贪的更多。”
“贪的越多,便越容易被发现,即便长安有人,恐怕也难以彻底压下。”
许愿问道:“确实有些涸泽而渔。”
“只有一种解释。”苏异道。
“不管如何渔,这泽已经干涸,索性大肆捕捞两回,最后赚他一笔。”
许愿思索道:“你是说长安有人察觉到了他们的举动。”
“监察司的人又不是酒囊饭袋。”苏异说着便想到了曾将见过的林常彦,补充道:“起码不该全是。”
“我想最后的结果,便是上面追查下来,这七寇寨被拿去顶罪,那些官老爷们拿了银钱,事不关己。”
许愿夸赞道:“听起来有些道理,先前方缺让你查杀了那七寇山老四的凶手。”
“你只是问了两句,我也没瞧出什么厉害。”
“现在看来,你倒是有几分入公门奉职的潜力。”
“要不我给你推荐一下,去监察司?”
苏异笑着摇摇头,自己已经算半个巡天司的人,再被人举荐入监察司像什么话。
“易殊。”许愿收起调笑,正色道:“我想查清许诺的死因,你能帮帮我么。”
她方才忽然觉得,或许有苏异这样的人与自己一道,能更快的查明一切。
有些抱歉的摇了摇头,苏异还要赶路,妖龙之事不能耽搁,自己并不能帮她。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许愿有些失落道,想着两人也不过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她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也难免人家拒绝。
苏异看她失望,有些不忍的解释道:“袁姑娘,你我也算共患难,我自然愿意帮你。”
“只是不瞒姑娘,我此刻有些要事,要尽快去往长安。”
“事关三司,还请姑娘见谅。”
“三司?大晋三司?”许愿问道。
看苏异点头,许愿从怀中掏出一块赤红牌子道:“原来你真是公门中人,你是哪个司的?监察司么?这块牌子调的动你么。”
苏异凝神望去,那牌子赤红如玉,其上刻着三个小字。
守夜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