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互有瞒
修行如苦海行舟,肉身为入水宝筏,元神便是掌舵船夫。
船舶易造,船夫难养,女子的羡慕确实是真心实意。
只是苏异与旁人不同,他元神渐涨,已如顶天巨人,肉身却只是个残破木筏,被这巨人踩踏的摇摇欲坠。
苏异心中惊异方才发生之事,元神所化景象分明是昨日诸圣普世的画卷景象,眸中涌出的光芒则是他曾引为遗憾的浩然正气。
可先前分明未曾发现眼眸异样,难道是被那所谓‘妖法’引出的么?
“妖法”的来历还要询问这受伤的女子,她此前沐浴在自己眼眸所发的浩然正气之中,伤口处黑气消散,说话也清晰连贯许多,应是好了不少,不过仍无力行动,还是需人相救。
苏异此刻额头冒出一阵细密的汗水,有些瘫软的坐在椅子上,感受着从身子各处泛起的疼痛。
方才元神显化,如巨人于破船之上奋力挥拳,不少气力卸在船上,让他周身剧痛。
杂草重新遮住女子身形,苏异缓了一会儿才对她说道:“我身子有些不适,救不出你来,侍女外出很快便回,你能稍等一会儿么。”
“好。”女子回应着。
心中不由泛起苦笑,妖术虽除,但伤势依旧严重,他都如此说了,难不成还说自己等不得么。
同时也好奇这小子身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能施展如此浩然正气,儒道修为少说也有五品之上,可细细感知下便看出他气血弱的可怜,没有半点修行中人该有的样子,当真古怪。
转而又暗自哀叹,她顾意身为巡天司赫赫有名的女子天骄,此番却是栽了个大跟头,还要个孱弱少年相救,回到长安还不知会被那几位为老不尊的指挥使如何笑话,想想便觉得丢人。
苏异也没有离开,心中暗自琢磨着眼眸的变化。
两人隔着杂草,彼此无言,心思各异。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分,小鱼口中高喊着少爷跑进了院子,苏异将她招呼过来,不等她说话便将先前之事大致与她讲了讲。
随后托小鱼将那女子搀扶出草丛,找了间收拾过的房间安置下来,还为她大致将那三道伤口清理包扎了一番。
苏异心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早早便回了房间读书等候,期间小鱼还没忘了给他把饭菜送来,小丫头生怕将他饿着。
等到小鱼将那女子安置妥当,已近黄昏,她急匆匆的跑到苏异房间,寻见桌上的茶壶猛的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少爷,我跟你说…”小鱼抚了抚胸口,将一口气捋顺。
苏异来到桌边安慰道:“不急,慢慢说,今日辛苦你了。”
小鱼应是着急跟他说举荐信的事,这丫头今日里外操劳,苏异有些心疼,她懂事乖巧,对自己所说向来有求必应,伺候自己这样一个废人本就是很辛苦的事,可小鱼从没有抱怨过。
自己也跟小鱼说过,当年所谓的‘照顾到他死’不过是句玩笑,她想走随时都可以,但她听一次便哭一次,苏异也便不敢再多说。
苏异曾问她,当年一个饼子而已,真的值得她如此么。
小鱼笑着答他:“少爷学问高,读书多,只有这件事,书上没有,少爷也不懂。”
…
见她捋顺了气息,苏异静等她下文,谁知小鱼带着些激动与羡慕道:“少爷,那顾姑娘生的真好看!”
这话让苏异一滞,有些哭笑不得道:“你着急忙慌跑来,便是为了说人家漂亮?”
“是真的,我在平陵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苏异觉得有些头疼,连忙打断她:“停停停,背后议论人家容貌可不好。”
小鱼撇撇嘴道:“漂亮也不许说么…我要长那样,恨不得人家天天背后说我。”
一边说着,下丫头还将自己眼眸眯起,似乎幻想着什么。
“现在,我问,你答,说要紧的,不许多说旁的,明白么。”苏异轻拍了两下桌子,阻止她再说些不着边的话。
小鱼有些郁闷的点点头,撇着嘴满脸的不高兴,心想少爷有时候实在是正经过头了。
午后给那位姑娘处理伤口时,经她同意把脸上厚厚的面纱给取了,只看一眼小鱼便惊为天人,她在平陵县里也曾远远的瞧见过宋语兰,两相比较之下只觉得宋语兰的容貌远不如这顾姑娘。
小鱼心思单纯,很好便是好看,她当面也这么说。
宋语兰号称平陵第一美人,与这位姑娘相比却未免相形见绌。
小鱼想着苏异或许对宋语兰还有眷恋,毕竟与平陵最好看的女子错过,只要是个男子心中总难免遗憾。
不过只要他见过那位姑娘面纱下的脸,或许便能知道那宋语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见她应下,苏异问道:“你去书院,老师可说什么了。”
猛的一拍脑门,小鱼才想起来,忙从衣襟里取出两封信来递给苏异:“赵先生说一封是给巡天司的举荐信,一封是给你的,说你看过便明白。”
取过信件,拆开那封写有‘苏异启’的信封,看了半晌后苏异轻轻叹了口气。
赵春平在信中说的明白,学宫和巡天司之间有些不太融洽,以苏异的情况,即便有他的举荐信也难保能成,正巧学宫请赵春平前往长安议事,他会即刻动身,去拜访一些京中与巡天司有关联的熟人,提前为他说说话。
另外嘱咐他巡天司近日里派了一位巡查使到渭水郡,此刻应该就在平陵附近,那位巡查使在司内身份不一般,若是有幸能遇见,便可接触接触,将举荐信给他,可保万无一失,但此事随缘,不用强求。
苏异将信收起,有些愧疚,因为自己的事还让老师如此费心奔波。
拿起那封举荐信,目光扫向了那位受伤女子所在的房间,喃喃道:“巡查使…”
巡天司的巡查使,还真是凑巧的很。
回想那女子手心有茧,应是常年手握刀剑所致;衣衫是长安的锦云料子;那般重的伤,还未伤及性命,修为不低;尤其是小鱼扶她之时,自己分明看见她穿的是官靴,而她所谓妖法,大晋境内斩妖之责可是巡天司一肩担之的。
苏异沉吟片刻道:“小鱼,明日我去见见这位顾姑娘。”
小鱼连忙称是。
苏异则暗自揣摩着,若是直接给出举荐信,倒是有些携恩图报了,还是等这姑娘说出自己身份时再做考虑的好。
在此之前,自己只当救了一个江湖客,装作不知她身份。
…
院中另一间屋子里,顾意面色有些古怪,她虽受伤但武道境界仍在,听风千里,无意间听到了苏异与小鱼的谈话。
小说她好看,她倒是没什么想法。
她有镜子,知道自己好看。
反倒是后来两人断断续续的交谈让她大感惊讶,小鱼口中的赵先生只怕便是大儒赵春平,没想到苏异竟是他的弟子。
而后的“巡天司举荐信”与“巡查使”更让她惊诧。
一位领悟浩然正气的儒家弟子要入巡天司?学宫的那帮老家伙不得气死?
不过如今他对自己有恩,若是不举荐入司显得自己忘恩负义,若是举荐,学宫来找麻烦,自己和几位长辈只怕要焦头烂额。
还是先不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只当自己是个江湖客,先探听一番他为何要入巡天司。
…
想着顾意还需休息,临近午时苏异才来找她。
小鱼先进屋和顾意说了一声,才将苏异推进去。
屋内有一股极淡的草药味道,小鱼起初本想去买些药草,被顾意阻止,言明她身上便有上好的金疮药,给她敷上包扎即可。
顾意原先的衣袍已被褪下,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里衣,许是怕压着伤口,便没盖被子平躺在床上。
苏异进到屋内,瞧着那件有些熟悉的衣服,眼角抽搐了两下,小鱼怎么把自己的里衣给她穿了。
回头瞥了小鱼一眼,小丫头连忙在他耳边小声解释道:“我的衣物太小了,少爷这件合适。”
床上顾意的脸色有些发红,屋子就这么大,小鱼的话只怕是个普通人都听见了,更何况自己。
昨日只觉得小鱼找来的衣物还算舒服合身,倒没想到是这个男子的,一时间有些难为情。
苏异来到床边,与顾意对视的一瞬间便觉得有些失神。
小鱼的话虽然听起来夸张,但却没有说假话,这女子的容貌委实是有些惊人。
眸子狭长,鼻梁挺立,耳朵小巧精致,有些发白的嘴唇质如宝玉,精巧的五官放置在轮廓清晰的白皙脸庞上,组成一张令人见之赞叹的绝美面容。
此时她脸颊上不知因何事升起两坨醉人的浅红,更显动人。
仅一瞬便回过神来,苏异不敢再看她面容,眼眸低沉的拱了拱手:“在下苏异,有些事情想要询问姑娘,耽搁姑娘疗伤了。”
顾意瞧他并未多看自己,虽然似有残疾,但确有儒家君子之风,心里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大方道:“左右不过是躺着,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叫我顾意便好,你尽管问。”
顾意,故意,这姑娘名字倒是有趣。
“看顾姑娘打扮应当是江湖中人,只是想问问姑娘从何处来,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略微停顿后苏异似是觉得这般直接询问有些不礼貌,当即补充道:“姑娘若有不便,可以不答。”
顾意无声的笑笑,如山花盛开,狭长的眸子里透出几分狡黠:“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家是扶风郡的,学有所成,出来游历,听人说渭水中有妖邪作乱,便想去将它斩杀,只是学艺不精,反而被它伤了,叫你看笑话了。”
这番说辞她昨夜便已想好,看似都交代了,实则颇为含糊,叫人分不出真假。
苏异奇道:“我看昨日那妖法甚是诡异,不知是什么妖邪。”
“其实也不能算是妖邪。”顾意闻言秀眉皱起,眼含煞意,似乎想起了那妖邪的种种可恶,略一犹豫后反问道:“你是平陵县人,今年可曾去看过渭水?”
苏异点点头,顾意又问道:“可觉得有什么不同?”
略做思量后,苏异回应道:“今年的渭水似乎比往年更汹涌些。”
昨日他临崖观潮,便察觉到渭水湍急异常,连带着潮水也更加浩大。
顾意道:“你是儒家弟子,应当知道陛下敕封山鬼水神,水中大多是蛟龙之属的妖类被敕封为水神,以防洪灾水患。”
“渭水的龙君出问题了?是哪位?”苏异闻言下意识询问。
渭水是大晋境内最大的几条水系之一,其中被敕封的水神龙君不止一位,顾意说到此处他便大致有了猜测。
顾意心知他是赵春平的弟子,又是本地人士,知道几位龙君名号不算意外,有些愤恨的说道:“我六月收到消息,妖龙墨泉褪去龙君身份,重归妖类,还袭伤了数位龙君,因此来此地...游历,想着将它斩杀。”
苏异心想龙君叛逃这等绝密消息,她竟在几月前便已收到,还知晓其中细节,虽然极力掩盖,但这巡查使的身份还是坐实了。
“不过那墨泉却是厉害,论境界不比我高出多少,但妖法诡异难防,加之蛟龙之属本就肉身强横,正面搏杀我也不是他对手,如今我身受重伤,更别谈报仇,还是让巡天司的大人们头疼吧。”
顾意又多补充几句,话语中极力避免苏异把自己和巡天司想到一块去,却不知苏异早就看破她身份。
“姑娘天资当真举世无双。”苏异真心实意的夸赞道。
能为一方龙君,少说也有六品的境界,即便苏异未曾被元神拖累,成功入得长安学宫,也难以保证此刻能突破六品。
这姑娘看着年岁与自己差不多,能与龙君搏杀少说也有六品境界,虽说七品之前武夫修行较之三教要容易些,但也足见她武道天赋之强。
“蒙受祖荫罢了。”顾意谦虚回应,转而问道:“说说你吧,我行走江湖也有一段时间,可如你这般古怪的人却从未见过,肉身孱弱,元神惊人,明明能施展出那般浩然正气,却似乎没有修为在身。”
苏异也不矫情,既然问出自己想知道的,自然也要有所回馈,便将自己近年来的变故与她说了,只是浩然正气之事他确实没有头绪,也便无从讲起。
顾意耐心听他大致讲完,只感觉大千世界果真无奇不有,自己这些年来勇猛破境,常感觉元神增长赶不上气血肉身之盛,否则此刻境界应该更高,哪轮的上那妖龙逞凶,到苏异这里却成了将他拖入尘埃的病症。
有些好奇的问道:“这病症虽听着唬人,但仔细想想也没那么难治,你只需以武夫之法锤炼身体,气血肉身足够强,元神强大也压制不了肉身,治好了对修行反而是大大的好事才对,你怎么到了这般地步。”
苏异无奈道:“武夫之法若要入门,或是站桩或是立拳架习招式,总之是由外而内的锤炼,这病才来时我便日日咳血,行走困难,寻一门武夫之法不难,可惜我练不了。”
听闻此话,顾意想到他昨夜提到的举荐信。
心中大致猜到,他为何要入巡天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