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叶障目
翠绿的叶片从可怖血肉中被取出，却没有丝毫被血迹浸染，宛如刚从树上摘下。
那小姑娘明明被他刺破了胸口，却没有倒下，表情呆滞依旧，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而在叶片才被取出的几个呼吸间，从那道狰狞的伤口处开始，小姑娘的整个身体便逐渐开始模糊，像是被巨大的外力撕扯着。
随即她周身的血肉开始急速收缩，化为一滩鲜红的血水，中央遗留了一副不足一尺的骨骸，隐约看得出是个人形。
枯骨双手之中各捏着一只白瓷小瓶。
宁玫惊呼道：“昙儿！”
方缺看着眼前的这些血水枯骨惨然一笑：“哪有什么昙儿，不过是我的痴念罢了。”
目光在两只瓷瓶之间游移片刻，轻声悲苦呢喃道：“少爷，许小姐…”
他眉眼下垂，面容扭曲，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咬着牙关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回身看向陈子用，将叶片举至胸前。
“陈小狗，你不是在找它么，来拿啊！”
陈子用看到叶片先是眼睛一亮，却又踌躇着不敢上前，似乎颇为忌惮。
苏异有些惊骇，他先前感知中这小姑娘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便受重伤伤也不该瞬间变成此等模样。
不由看向方缺手中的叶片，猜测之所以有这变化便该是因为它，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障目。”
许愿轻声开口，目光却死死停留在那骨骸右手的瓷瓶之上。
在那瓷瓶现身的一刻，她便感觉到一种异样的亲近，仿佛那瓶中存放着什么与之骨血相连的东西。
她自然猜到了其中的东西是什么，鼻头猛地有些发酸。
方缺有些诧异的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先前倒是小觑了姑娘，想不到你竟有这般见识。”
“没错，这正是当年道家太上祖庭的那件秘宝——障目。”
“你们几个，应该都认识这件东西吧，咱们能活到今天，这障目可是出了不少力。”
陈子用有些声厉内荏道：“你不是许姑娘，更不是道家弟子。”
“即便障目在手，又能施展出多大威能？想凭此唬住我么！”
方缺哂笑道：“唬你？我可没有这般闲心。”
“你说的对，即便有障目在手，我也用不出多大威能。”
陈子用闻言，之前略显紧张的神情似乎略有放松，却又立马被方缺的下一句话骇的浑身汗毛立起。
“但是许姑娘有，若是她拿了这片叶子，你挡得住么？”
“你休要胡言！”陈子用厉喝道，他的声音本就有些尖细，此时或是出于内心惊恐，更显尖利，让人觉得刺耳。
“许姑娘已经死了！你家少爷也死了！”
他伸手指着方缺背后那滩血肉骸骨。
“你不是说方昙儿便是他们的墓么！他们就在那！怎么可能再拿住这片叶子。”
方缺似乎很喜欢看他这忽然间有些惊慌失措的模样，放声大笑道：
“陈小狗，你怕了？你这胆小的模样和当年真像啊。”
“不用怕，许姑娘确实不在了，但她心善，她心疼咱们，怕咱们在翠仙山遭了欺负。”
“早早就留下了手段，说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便能用。”
“可惜咱们没等到走投无路那一天，我就等到了你们统统黑了心，要扒他们的坟！”
眼见陈子用神色一阵变化，似乎在权衡方缺这话的真假，浑身气血几次升腾又落下。
方缺摆了摆手中的叶片道：“你若不信，大可上前来试试，我让你看看许姑娘留下的手段，是否如初见时那般，让你惊为天人！”
陈子用看他这自信的模样，出于谨慎，最终还是将气血压下。
“你到底要做什么，许...许姑娘给你留下了什么手段？”
“别着急。”方缺冷笑着：“一切过往，一切恩怨，片刻之后咱们自有分分晓。”
他忽然转身看向那对一直小心戒备，并未发声的姐妹。
“两位，莫要装了，咱们的约定到此作罢。”
“说起来你们也与六年前的旧事有着不浅的关系呢。”
“小道长。”朝着苏异叫了一声，指了指那两个忽然面色变得冰冷难看的女子。
方缺笑道：“你这朋友算是无妄之灾，这对妖邪本来是要害你的，却阴差阳错算计错了人。”
“不过我还要谢谢你，若非她们不知为何要针对你，这对妖邪也不会寻到我。”
“倒是让我把该凑的人都凑齐了，让这场大戏更精彩。”
两个女子闻言对视一眼，忽然嘴巴大张，即便已经到了极限却还不肯停下。
直到嘴边皮肤被撕裂，狰狞的伤口开始向耳后蔓延。
两只毛茸茸的虫兽前肢猛的从伤口中伸出，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个有着狰狞的虫兽头颅！
细长的触须轻轻颤动，排成两列的眼睛散发着绿油油的诡异光芒，再往下便是一副狰狞的口器。
蜘蛛，苏异看清这两只从人口中冒出的虫兽模样，极快的便做出了判断。
两只蛛妖还有些不同，从持剑女子口中冒出的那只皮甲漆黑，从富家小姐模样的女子口中钻出的那只，前肢上却有些红褐色的花纹。
“方缺，没有我们姐妹相助，你可杀不了你那位好四弟，现在是要过河拆桥？”
带有花纹的那只蛛妖对着他质问道，言语间口器交击，如同金石碰撞。
方缺否认的摇摇头：“要杀老四，还用不着你们帮忙。”
“我之所以一直顺着你们的想法来，全是为了你们这两只妖邪本身。”
“你们本来也是翠仙山出去的妖邪，此时正好找上我，也算是应了因果。”
陈子用怒斥道：“方缺，你口口声声为方公子，为了许小姐。”
“自己却勾结这两只妖魔邪祟，你这般作为，可对得起他们二位！”
花纹蛛妖也再度开口，朝着方缺威胁道：“方缺，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们姐妹不想插手。”
“六年前翠仙山发生那事时，我们只是两只二品境界的小妖，与之无关。”
“但你若要强把我们牵连进去，不管你有什么手段，我们姐妹也不是好惹的！”
方缺捻着叶片，似乎漫无目的的随意走动着，口中也慢悠悠的反驳着两方的话语。
许愿看他们在那边三方对峙，先给苏异使了个眼色。
随后对董兴儒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拽着他的衣袖，三人慢慢的往后退了几步。
好在方缺等人都不在意他们这般小动作。
许愿先前留下的隔绝声音的符纸效用还在，估摸着推退到范围之内，略微舒了口气。
先对苏异道：“看来你先前的猜测是对的，那姐妹俩确实是蛛妖所化。”
“不过我听他们之间的言语，怎么好像是冲你来的，而非他？”
被许愿指着的董兴儒也反应过来，对着苏异抱怨道：“易道兄，你这是降妖除魔久了，得罪的妖邪也多了。”
“它们报复你也算是情有可原，怎么还把我牵扯进去，道兄忒不地道了。”
苏异苦笑道：“得罪了些人，才导致让人家记恨，给二位添麻烦了。”
他猜测这蛛妖背后不会是巫蛊背后之人。
那人如果出手必然是雷霆手段，将苏异直接斩杀，以报因他而泄露巫蛊风声之仇。
两只蛛妖不正面与他为难，反而想借助七寇寨四当家之死，把他诬陷成凶手，从而让他被七寇寨所记恨。
听他们所言，两只蛛妖也不知道方缺真正的打算，或许只认为其与四当家有私怨。
两妖帮着方缺杀了四当家，再栽赃给苏异，也算各取所需。
会做这种包含恶意却又显得极其无聊之事的，在苏异看来，所认识的人中，有可能也有能力如此做的，便只有...刘玉泽。
双眼微眯，刘玉泽此时身在何处苏异丝毫不知，但刘玉泽似乎对他的动向极为了解，甚至还专门派遣了妖邪来找自己麻烦。
敌暗我明，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望了那两只狰狞的蛛妖一眼，苏异思考着，能差遣国境内潜藏的妖邪出手。
除了最浅显的曾经县丞公子之外，刘玉泽的其他身份或许更值得深思。
正在他越陷越深时，却被眼前急速挥舞的一只手掌猛然惊醒。
“不要发呆了，不管你得罪了什么人，此时都不重要，先听我说。”
许愿先让他回神，朝着两人解释道：“依方缺的言语，我大致猜出他要做什么，你们要想保命的，便好好听我说。”
“那片叶子，叫做障目，是件极其罕见的元神秘宝。”
苏异闻言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元神强度堪比八品，如果那叶子是件针对元神的秘宝，对他而言，不论方缺有什么手段，或许抵挡起来并不困难。
许愿轻轻在他肩膀上锤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表情，莫要把太上祖庭的秘宝想的太简单了。”
“你元神虽强，但你自己尚且不能全数调动，这秘宝的展现威能的法子，可不是像你的两式秘术那般，傻愣愣的横冲直撞。”
“障目障目，一叶障目，遮蔽眼前之景，可见心中所念。”
“这是件针对元神的幻术秘宝。”
董兴儒奇道：“所以那小女孩也是幻术？本身便是那枯骨？”
许愿点头道：“障目的幻术，除非有八品之上的元神境界，否则必然无法看破。”
“你那元神空有强度，自身境界不够，你不算的。”她还不忘对苏异提醒一句道。
“但幻术其实是障目最小的作用，它真正厉害的是幻境之能！”
她用尽可能简洁的言语为二人阐明了障目的厉害。
一叶障目，所成幻境可囊括许多，凭心意生出情景，将真实遮蔽后便可见过去，可观未来，无中生有。
障目幻境一日，或许便如多活一世。
入得幻境再出不难，但障目之后再将叶片拿开，谁又能真的分得清，哪个是真实，那个是幻境？
即便是能，又或许不想呢？
现世艰难，不如将叶片盖在眼前，沉沉睡去不醒来。
许诺当年找到的所谓办法，便是与心上人在这幻境中相恋几世。
幻境过后分辨出真假，凭着幻境得带，再凭着幻境将爱恋之情放下。
幻境虽假，但所经历的心境是真。
不得不说此举委实取巧，但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不知她当年为何没有这么做。
“许诺留下的手段，或许便是与障目最相匹的太上大阵——落木。”
“一片叶子便是一场幻境，无边落木，便是无尽的幻境，无数的轮回。”
听着许愿凝重的声音，苏异皱眉道：“你是说，那阵法一启我们便有可能被永远困在障目的幻境中，没有办法阻止么？”
许愿摇头，望了一眼方缺的方向道：“这座山谷本身便暗藏了道门大阵，只是先前未曾发动，我察觉不到。”
“我也是刚捕捉到一抹气息，他从那幻化而出的小姑娘取出这障目之时，这大阵便同时被启动。”
“那小姑娘除了是墓地，也是开启这大阵的钥匙。”
“方缺此时只是在逗弄他们罢了，就算是此刻杀了他，也没什么用。”
见苏异脸色难看之极，董兴儒也面有苦涩，许愿分别拍了他们一下。
“董兴儒蠢笨也就算了，你怎么也呆了。”
“要是只顾着等死，我还叫你们做什么？”
董兴儒扯了扯嘴角，没敢反驳她带些羞辱的言语。
许愿说道：“障目幻境由人心所生，在落木加持之下便会根据心中执念生出幻。”
“看这样子，在场之人或许有许多人的执念相似，或许不会有太多场幻境。”
“最关键的是，经历幻境时会同时磨损元神，若是幻境未完元神却被磨损殆尽，那便是魂飞魄散。”
“易殊元神强悍，只怕十几场幻境也磨灭不完，我也自有手段。”
“但凭场中那几个最多五品武夫的元神，必然是抗不过几场，会在幻境中不知不觉的消亡。”
“那我怎么办？”董兴儒惊叫道：“我才几品，如何抵得住。”
指了指苏异，袁絮对惊恐的董兴儒道：“所以你要靠他，幻境开始前一直盯着他，心中画像越清，便能在幻境中生到一处。”
“以他的元神强度，再加上我的符纸，保下你不成问题。”
董兴儒慌忙结果袁絮递来的符纸，慎重的收在怀中。
许愿忽然笑道：“之前本说着要去长安再重新认识一番，如今或许是不用了。”
“或许这一场场的幻境中，咱们会更熟悉些。”
“祝好运。”
她朝着面前二人做出一个极为标准的道家之礼
董兴儒面色悲苦的也回了个儒家之礼。
苏异顿了一下，以武夫抱拳回应。
只希望这无边幻境，不要持续的时间太长。
...
不远处，方缺似乎觉得时机到了，不理与他对峙都不敢轻举妄动的两妖和陈子用等人。
走到许诺的雕像面前，轻轻将障目放到了雕像的指尖。
“能再见你们一次，我死也甘愿！”
他话音落下，天空中似乎下起一阵落叶大雨。
无边落木滚滚落下，似乎无穷无尽，要将所有人淹没。
众人忍不住抬头观瞧，眼中只剩叶片。
渐渐便都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