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苏异生辰(一)
平陵县,苏家宅邸。
苏异睡眼惺忪的从床榻上醒来,有些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后,轻轻揉了揉眉心。
昨夜里几个同窗好友非要拉他去临江楼喝酒,说是他即将年满十六,学宫不日便会来人将他接入长安。
日后飞黄腾达不可限量,再见了恐怕就要作揖行礼口称先生。
非要趁着这最后的机会与他好好喝上几杯,日后说起也是和大儒一道吃过酒的,脸上有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吹捧相劝,自己实在躲不过,便不小心多喝了几杯,现在都有些头疼。
回来时还怕被父亲逮住说教,只敢偷偷溜进府,进了房间倒头便睡了。
看看外面的天色,只怕已近午时,真是睡了不短的时候。
他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自己好像过的并不容易,只是具体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轻轻摇了摇头,不去想那些虚妄之事。
走到桌边看到一碗已经凉透的安神汤,略一犹豫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
娘亲最疼她,每日都要给他熬些安神汤,昨夜实在困顿,竟然忘了喝,可不能浪费了娘亲的心意。
冰冷的汤液入口,似乎因为放凉了的缘故,味道似乎淡了许多。
正在砸么着嘴,房门处传来阵敲门声。
“异儿,起了么?”温和轻柔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是娘亲的声音,不知为何苏异忽然觉得鼻头微酸,似乎要忍不住哭出来。
可瞬间,这奇怪的感觉又消散一空,似乎从未出现。
他忙上前开门,嘴里还说着:“起了起了,早就起了。”
苏异的娘亲生他生的有些晚,她十七岁便嫁给苏父,直到二十五岁才怀了苏异。
到今年已有四十出头的年纪,或是因为儿子争气,这心情好了便显得年轻,只看外表倒像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
在平陵里苏家也算颇有些家资,可这位苏家主母身上的衣物,却并不是什么名贵料子织就的,首饰也只是象征性的带了几件,算是极为低调。
自从学宫放出话来,叫苏异十六之后便能入学宫研习,这位苏家主母便节俭起来。
她每日都掰着指头算着,他们这一家子恐怕以后都要跟着儿子苏异去长安生活。
那地方什么都好,就是银钱不经花。
举家搬迁,最好是有个府邸,不必太大,她和夫君有个歇脚的地方就行。
但也不能太小,否则异儿会叫同窗瞧不起。
异儿在城中的吃穿用度不能寒酸了,别的不说,笔墨纸砚总要用最好的。
还要给他配个伴读的书童和几个机灵的侍女。
这些人若是平陵县找的定是没有长安的好,可长安找的必然要付的银钱也多。
若是异儿有了心仪的女子,那便更不能小气...
算着算着,便觉得这银钱越发的不够用,四处在自己房中瞧着,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能省下...
用苏父的话来说,这婆娘都魔怔了,可他虽说,却从未阻止过。
只是院里的丫鬟都知道,这两年里老爷喝的茶叶,越发的便宜了。
苏母一进门,便伸出手指轻轻点在苏异的额头上,嗔怪道:“什么早起了,我一炷香之前来,你还不曾开门。”
苏异陪笑着将娘亲迎到椅子上,揉肩捶背的一阵讨好。
“好了好了,别献殷勤了。”
苏母笑着让他坐下,便看到他嘴角有些没擦干净的汤渍,瞥了一眼桌上的空碗,嗔怪道:
“夜里忘了喝就别喝了,冷汤伤胃,你若想喝娘再给你煮就是。”
说着从袖间抽出一方雪白丝巾,轻轻给他擦了擦嘴。
“谁叫娘煮的汤好喝,浪费了多可惜,我可舍不得。”苏异笑着奉承道。
苏母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道:“就会哄娘开心,是不是以为这样,你喝酒喝到半夜的事便过去了?”
苏异连忙解释着,同窗是如何如何的劝自己酒,自己又是如何如何的无奈。
末了还恳求着娘亲在父亲面前给他说些好话,别叫父亲再说教他。
苏母听完后笑道:“你这时才想起来叫我给你爹说好话?昨夜醉酒时候怎么就不想着你爹要说教你?”
眼瞧着苏异脸色有些发苦,苏母又道:“昨夜你回来的实在晚,你爹本来要在府门口等着你,准备好好说说你。”
“可是后来我俩商量了一番,你也马上要十六,已然是个大人。”
“还要去长安,入学宫,日后说不准还是个先生,你爹他虽是你老子,但也不能老这么说教你。”
“你爹他说了,以后你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他尽量少说你。”
“你也知道他那个性子,这话让他亲自说自然是万万不可能的,便叫我来转达。”
苏异大喜着起来,对着娘亲一揖到底道:“谢谢娘!”
苏母嗯了一声,却又给他使了个眼色,瞥了一眼房门。
阳光落下,门外被拉出一条斜长的影子,似乎有人正倚门偷听。
苏异忙对着房门方向又是一揖道:“多谢爹!爹英明神武,智虑深远,心胸宽广,儿子必引为表率!”
门外之人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如此夸赞,受用之下竟不自觉的‘嗯’了一声。
之后才觉得此时自己不该回应,想要出来又觉得不合时宜,索性快步离去了。
苏母瞧着那离去的背影,举起袖子掩嘴笑道:“你啊,连你爹都敢作弄。”
接着有些正色道:“后日要在府中给你过十六岁生辰,这两日你便莫要出去乱跑了。”
“书院那边我和你老师已说过,赵院长也说不用你去。”
“他还说学宫估摸着已经派了人出来,约莫就在你生辰那日便到。”
“要当众宣布了你学宫弟子的身份,随后收拾收拾,咱们就能前往长安。”
“学宫来人自然是见识不菲,咱们这小县城的宴席恐怕入不得人家眼,只求个礼数周全便好。”
她说到此处,眼看苏异有些满不在乎的模样,便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瞪他一眼才继续道:
“尤其是你,总仗着自己天赋好,便狂的没边了。”
“面对人家学宫来的师长,可不敢丢了礼数!”
苏异忙保证道:“记下了记下了,生辰那日我定然礼数周全。”
苏母见儿子答应,满意的点点头。
“行了,娘也不再多嘱咐你,省得你厌烦,午时了,快换了衣服到前屋里吃饭。”
“好嘞娘。”苏异迎合一声,对着门外喊道:“小鱼!小鱼!”
苏母狐疑道:“你在叫谁?”
“小鱼啊,不一直是她照顾我起居的么?”苏异理所当然的答道。
苏母笑道:“儿子你昨夜真是喝多了糊涂,照顾你起居的一直是玫儿,咱们府中也没有叫小鱼的丫鬟啊。”
她说着,便冲着窗外叫了两声玫儿,一个皮肤略有些黑的小丫鬟便跑了进来。
苏异望着她莫名有些恍惚,总觉得眼前这丫头,似乎手里该拖着一根铁棍。
用力摇了两下头,把这荒诞的想法赶出了脑海。
...
两日时间过的飞快,苏异也听了娘亲的话,这两日里都未曾出门。
这两日就陪着娘说说话,陪着爹喝喝茶,吃饭闲谈一样不少。
不知怎么的,苏异总是想跟父母多亲近会儿,哪怕只是看着二人他都觉得心里舒服。
苏母都跟苏父调笑着:“早跟你说了不要总是说教孩子。”
“就是你见天的说教他,才让他从前不似现在这般亲近咱们。”
苏父刚要反驳,便瞧见苏异捧着两个棋篓,乐呵呵的朝他跑来,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跟父亲下了几盘棋,两人互有胜负,见父亲要为明日的宴席操持,苏异便先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没一会儿丫鬟小玫便跑来问道:“少爷,府外来了个你的同窗,要见么。”
苏异坐在桌边,有些懒散的道:“是谁啊,告诉他我可出不去,若是叫我喝酒便更不可能,喝完了头疼,以后都不喝了!”
小玫笑道:“少爷,来的是董少爷,他说是有事相求。”
“董兴儒?”苏异诧异道:“叫他进来吧。”
小玫应了一声,退出房间。
很快便带着一个有些微胖的儒生,又朝苏异的房中走来。
董兴儒并非观潮书院的学生,只算是借读。
因为为人和善,书院里表面上愿意和他交好的有不少,可实际上许多人打心眼里看不上他。
只因这人有些碎嘴子,开口便是东拉西扯的胡侃,显得有些不着调。
多数人觉得他这性子,即便读书也读不到深处,不会有什么成就。
可是他却是苏异少数真正看的上眼的人之一,只因他曾机缘巧合之下观瞧过董兴儒的文心。
那是他见过最纯粹的文心,近乎无瑕,宛如只有对儒道的无尽热爱。
这份纯粹,苏异自己也难以比拟,这样的人,不管他外在表现如何,总会让人有几分敬佩。
董兴儒远远就瞧见房间内的苏异,立即快走了两步,嘴里还叫喊着:
“苏兄,苏兄,救救小弟啊。”
苏异笑着起身相迎,奇道:“董兄这是遇到什么难题了,需要小弟救你?”
董兴儒一把握住苏异的手,声泪俱下的开始讲解起来。
苏异只是一听便有些皱起了眉头。
观潮书院不忌教授女子,因此苏异也有不少女同窗。
他们这年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苏异本来就长得俊俏,儒道天赋又高的惊人,自然拨动了许多女同窗的心弦。
而这众多对苏异芳心暗许的女同窗中,最让苏异头疼的无疑便是那位宋语兰。
少女面皮薄,即便是喜欢也多是含羞似怯,犹抱琵琶,只在言语举动之间略有暗示,叫人去猜。
可这宋语兰确实大胆的很,不仅常对苏异嘘寒问暖,言语间还毫不避讳的将他称作‘我家苏郎’。
喜欢的丝毫不加掩饰,甚至带了几分霸道。
甚至当众放出话来,她宋语兰与苏异便是天定姻缘,有些个不知趣的小娘皮最好能管着自己,别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正所谓女追男隔层纱,若是苏异与这宋语兰是互生了情愫,那倒也不失为一桩佳话。
只是偏偏苏异对这宋语兰毫不心动,当众反驳道:“我与宋语兰并非什么天定姻缘,宋姑娘请自重。”
他如此一说,倒显得宋语兰那般举动成了笑话。
可那姑娘不知对他是有什么执念,即便如此也不肯放弃,甚至变本加厉,还说动了她父亲来苏家提亲。
苏父苏母不明所以,只听得那宋家家主说着两个孩子是如何的心意相通,甚至私定了终身。
以为是儿子真在书院遇到了心仪的姑娘,没与他们说,心中又气又喜。
要不是苏异及时赶回家,两家说不定还真就当场定下了那门亲事。
苏异生辰宴是发了请帖的,以宋家当年之事自然是没能拿到请帖。
先前去临仙楼苏异专程嘱咐众人瞒着宋语兰,等她来苏府找苏异时,苏异又不肯见她。
眼看苏异就要前往长安,他这生辰宴自己还不能参加,还不知要叫多少本就记恨她的小娘皮嘲笑。
宋语兰自然有几分不甘心。
便找了家丁仆从,与几个相熟的学子,一同威胁了董兴儒,叫他务必给自己弄出一张请帖来,否则便叫他这外来人在平陵过不下去。
董兴儒本就是借读,家人都不在此地,他文心虽纯粹,但修为却不高,自然敌不过他们。
想拿苏家的请帖,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找苏异,因此他才求上了门。
想必宋语兰也是猜到了这一点。
苏异自然不喜宋语兰的作为。
人非草木,当年其实他对这女子也有过几分心动。
可是某日夜里,他忽然梦见一片叶子遮在他眼前,取掉之后便看到一个女子,耳边还有个声音在回荡,说的正是‘天定姻缘’四个字。
梦中之事本不可信,但苏异醒来后竟然发现眼睛上真的覆了一片树叶,轻轻拿开后不过片刻,这树叶便消散不见。
如此经历由不得苏异不信,自然不会去接受宋语兰。
苏异怕宋语兰若是来了生辰宴,又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又看向董兴儒那张有些苦涩的脸,觉得总不能不顾朋友死活。
不免觉得有些纠结。
只能先让董兴儒稍坐,说自己要去问问父母,便匆匆离开了房内...
...
但毕竟是小辈之间的事,又不涉及那位宋家主,还是要他自己来拿主意。
苏异出门后并未去找苏父苏母,而是走到后院的一间小屋之内。
屋子并不大,东墙面上有张供桌,其上供奉着三清画像,地下放着三个蒲团。
这几年苏母总是心系他的终身大事,便起了烧香供奉神位,给儿子祈一份好姻缘的念头。
想着佛家戒律不许女色,找佛陀求姻缘不大好,儒家管的又是学业官运,估摸着在管不了更多。
索性便供奉了道家神位,每日烧香祈求。
说起来也怪,据苏异所知,他梦见‘天定姻缘’那一夜,正是这屋子被布置完善的那日。
因此他对这间供奉三清画像的屋子也有几分相信。
每每遇到忧愁之事,便会来此处低声讲述,随后求一签。
不知是不是因为所谓心诚则灵,他觉得此地求出的签大多是准的。
他正为宋语兰和董兴儒一事发愁,便想着给三清老爷说一说,随后求一签。
若是上签便给她一份请帖,若是下签便不给她,董兴儒那便自己在想办法。
看着供桌上供奉的瓜果点心,苏异有些皱眉。
想着负责摆弄供奉瓜果点心的下人越发的糊弄了,今日这瓜果都少了许多,还摆的不大整齐。
跟画像告罪一声,伸手将那些瓜果电信摆的整齐了几分,才坐在蒲团上慢慢说着。
正说着便似乎听见供桌那边传来一阵低笑。
苏异大惊,以为是三清老爷显灵,忽然一想又不对,刚才那声音,似乎是个女子。
眉头一挑,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一把便将供桌下方的桌布掀起。
桌下,身穿道袍的女子有些尴尬的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透出几分窘迫。
她看苏异一动不动,以为他是被自己吓到了。
“那个...你家的点心还挺好吃的。”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说了这么一句。
谁知苏异也似乎有些茫然,愣愣的回应道:
“那我再让人给你拿些,你喜欢就好。”
他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那夜梦中,有叶片遮蔽他眼睛。
似一叶障目,让他看不见未来。
取下叶片后,苏异见到一个女子,如今日供桌下的女子一模一样。
有个声音,说是天定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