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破开障目
苏异看着眼前的父母与发妻，忍不住失声痛哭。
这场梦真的很好，好到他明明早就察觉到了异常却不愿醒来，希望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可梦境总是会有些不合理的地方，而在这场梦中，不合理的地方又太过明显。
一直到他七十岁，父母都从未缺席过他的生辰。
父母有了病症，遇到苏异的生辰便会很快痊愈。
苏异被陛下外派公干，也定会在他生辰之前被召回。
即便闭关修行，总会在生辰前便有所得，随后破关而出。
太过美满顺利的事便会显得有些不真实，似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要为‘苏异能与父母一同过生辰’而让路。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这场梦境到了此时，他的修为太高了。
几乎到了人间极致，举世无敌的程度。
而这般修为，或许已经超出了塑造这场梦境的人或者物品，那种不真实感在近年中越发严重。
他似乎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达到这般境界的，体悟到了什么，领会出了什么，一概不知。
似乎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修为便会水到渠成的壮大一般。
苏父苏母一脸错愕，不知道如此大喜的日子，已经堪称儒道绝顶，人间极致的苏异为何会失声痛哭。
许愿也满脸紧张的握着他的手，关切的问道：“出了什么事？是修行出了岔子，还是陛下又难为你了。”
苏异摆摆手反问道：“陛下？许愿，你真的记得陛下的样子么。”
“当然记得，陛下他...”许愿虽不知道苏异为何如此问，但还是下意识的想回答。
忽的又皱起眉头，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脸上渐渐露出茫然。
苏异苦笑摇头，这场梦，终究力有未逮。
如他此时的修为一样，它不能或是不敢勾勒出陛下的真容，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并让人不去刻意多想此事。
“修行无碍，一切顺遂，只是这一生...都错了啊！”
苏异起身，仰面朝天的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翠绿树叶不知从何处飘来，在空中荡了几下，便要往苏异的眼睛上落去。
“还想遮住我的眼睛么。”
苏异猛然挥袖，要将那片树叶荡开。
以他如今的境界，随意的行为都能带出如浪潮般汹涌的浩然正气。
衣袖之上点点白光浮现，一股狂风以他为中心，自下而上于平地卷起，奔袭向那片绿叶。
叶片飘摇几下，在风中打了几个旋，却依旧在向下飘落。
苏异脸上目光之中悲苦更盛，这类似的叶片先前出现过数次。
起初能无声无息的侵入他的心底，后来或是因为他的修为高了，便具象出来。
先前他未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自然将其忽略，而现在这最大破绽便摆在了他的眼前。
以他如今的修为，会无法奈何一片落叶？
他涌起全身修为，浩然之气如天倾之水沛然无量。
那让这世间所有人都会为之色变的海量浩然正气，在他手中逐渐汇聚凝结。
苏异福至心灵，手掌用力一握，这可怖的气息便汇聚成了一把散发着耀眼光芒的长刀。
刀柄之上，两个带着凌厉气息的字渐渐浮现——青冥！
树叶似乎有些急切，已经不再飘摇，而是朝他眼眸直落而下。
不会有叶子是这般飘落的，它更像是一柄锋利的剑，从天而落，要将苏异身上的某些东西斩断。
身旁的一切都在此刻定格，苏父苏母还保持着先前担忧的模样，许愿也是先前迷茫神色，只是眼珠似乎轻轻转动了两下。
苏异举起手中长刀迎向那片笔直下落的树叶。
这世上几乎无人可以正面接下的一刀，狠狠的劈在了那片绿叶之上。
叶片微颤，却无破裂，而是与那正气凝结而成的长刀僵持到了一处。
下一刻，这柄拥有几乎无上力量的正气长刀竟开始寸寸龟裂，随即彻底断裂消散。
这个‘世间’终究是它所幻化的，苏异想凭在此世的修为来对付它，确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将正气长刀破去后，绿叶下坠更快，几乎顷刻间便要落到苏异眼眸之上。
只要被它遮蔽双眼，一切不合理的感觉都会被从苏异心底抹去。
或是直接让他去经历下一场幻境，直到被那无边落木笼罩的所有人，心中都再无执念。
可就在绿叶要覆盖他眼眸的瞬间，苏异眼中却猛然涌出一股澎湃的力量。
并非他此世所修的浩然正气，而是纯粹的元神之力。
偏偏这股力量，并不属于这个被叶片演化出的世间！
无形的力量猛然撞击在叶片之上，将之掀飞数丈。
苏异浑身一震，一股似乎被尘封了许久的记忆在他脑海中缓缓浮现。
十六岁生辰前，他与同窗好友醉酒晚归，怕父亲说教而偷偷溜进府中。
那夜房间里的桌上，没有母亲为他准备的醒酒汤！
他也没有成为学宫的学子，没有盖压同代成为什么小先生，也没有位极人臣。
看了看周围被停滞的一切，高朋满座，儿孙满堂，共贺他七十岁生辰欢宴。
可是，哪有什么生辰宴，十六岁那年的都没有。
叶片似乎并不甘心如此，再度飞扑而下，又被元神之力再度掀翻。
它轻轻抖了两下，瞬间便有无数与之相同的绿叶浮现于空中，齐齐朝苏异落下。
苏异眼中的元神之力像被惹恼，更为浩大的力量从中涌出，与那无尽落叶僵持。
可苏异本人似乎并不在意头顶之上的异状，他望向父母焦急担心的脸，伸手想摸摸，却又不敢，手臂悬停在空中。
这场梦境之中的五十五个生辰的陪伴，一个都没有！
这一世与父母相守的五十五载时光，一刻都不曾有！
他又看向与自己相识近一甲子的妻子，脸上又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翠仙山发生的一切，苏异已经尽数想起。
头上叶片，便是那件道门秘宝——障目。
其能演化出苏异心中执念幻境，所以让他回到了自己十六岁前的那夜，让父母陪伴自己了这么多年。
可许愿为何会在这场幻境中与自己有一世情缘，且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顾意让自己小心的女子，那位道家琉璃草，却与自己有了这般纠葛。
而袁絮许愿根本便是一人，苏异此时已经全然明白。
幻境虽假，但其中情谊都是一点点积累而出，并非全然虚假。
脱出这场幻境后，他又该如何面对对方？
...
元神与绿叶僵持了片刻，苏异再度抬眼望向高空，眼中忽的闪过一丝血色。
那庞大的元神之力似乎得到了什么指令，瞬间拧在一起，化为锁链状。
原本无形无色的元神，隐约有一抹极淡的赤红浮现。
锁链分化成无数小巧链条，每一条都对应一片绿叶，辗转缠绕，要将这些叶片尽数锁牢。
先是几片绿叶被锁，随后锁链拖拽，竟将其生生拖入苏异眼中。
想要落于眼眸？不如进来！
他眼底中有一副画卷上下浮沉，其上几颗树木上的无色叶片忽然有了颜色。
余下落叶像是害怕，竟止住下坠之势，往天际倒飞而去。
元神锁链未能将这无边落叶尽数囚住，只留住些许叶片，将之拖拽入眼眸后，便消散而去。
苏异看着叶片消失在天际，用力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父母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他们的身躯与周遭的环境一起，如风中沙砾一般慢慢消散，天地苍白，只留他与许愿二人仍在。
只是两人都不再是七十多岁的样子，而是恢复到十八九岁的模样。
苏异看着眼前娇俏可人的少女，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却见许愿忽然恢复了动作，起身走至他身前，轻轻的抱了苏异一下。
“不必纠结，梦中姻缘，自然要醒后再说。”
说着轻轻推开苏异，有绿叶在她眼前浮现，她的身形缓缓模糊消散。
障目之力说到底是由心底而起，苏异眸中所藏元神太强，且随着环境深入才让其逐渐具象。
他自己能破除障目所带来的幻境，但却不能帮许愿。
随着许愿身影消失在苏异眼前，已经空无一物的纯白空间猛地碎裂。
苏异感到一股极其强烈的下坠之感，似乎从万米悬崖被人推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感觉到又重新了踩在了什么东西上。
他举目四望，周围是高耸的崖壁，脚下则是翠绿的草地，稍远处还有几棵略显稀疏树木与一间小庙宇。
似乎是从幻境中逃出，重新回到了翠仙山的那片山谷之中。
但苏异却瞳孔微缩，皱起眉头。
障目的幻境并不能影响众人的肉身，若是此时他从幻境脱离回到山谷，此时应该可以看见许愿几人或是原样呆滞，或是倒地昏睡的模样，但此地更没有。
更重要的是，这座山谷似乎与翠仙山那座别无二致，但却还少了一样东西。
苏异自语道：“一模一样，唯独少了雕像么。”
“我知道方圆给我立了一座雕像，但我人就在这儿，哪还需要什么雕像。”
清脆轻快的声音从苏异背后响起，他猛然转身，接着便愣了一下。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身穿道袍，眉眼间与许愿有几分相像，她脸上带着几分温婉的笑意，与之前山谷间的雕像极为相似。
见苏异怔住，道袍姑娘莞尔一笑，朝他施礼道：“道家许诺，见过苏公子。”
苏异连忙回礼，心中有万千疑惑，却在想起她是许愿的姐姐后，不由得带了几分心虚。
“我知道你有许多想问的，不着急，此处也算幻境，一瞬千年。”
“放心，此处幻境只是独属于我，不会蒙蔽你的本心，跟我来。”
她迈步往那小庙走去，朝着苏异招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
苏异依言跟从，略微落后她半步。
许诺边走边说道：“你的元神之力确实强，其中还有些我看不懂的奇怪变化。”
“或许因此才能破开障目的幻境，来此处见我。”
“你与许愿那一世情缘我看得分明，我是她姐姐，咱们也算有缘。”
苏异脸色尴尬，踌躇片刻道：“我与许愿...”
许诺却笑着摆摆手：“莫与我说，我如今的样子可操不了那份闲心。”
“幻境中如何，真实中如何，你们自己想明白便好。”
她笑着指了指自己道：“先解开你第一个疑惑，我确实是死了，此处只是个元神残留，凭着障目之力勉强苟活罢了。”
“当年我身死时，障目存了我一丝元神，但也要眼看消散。”
“多亏我师父来寻我，在障目中开辟了这一方幻境供我韵养这丝元神，才有你见到的这般场景。”
苏异想了想，有些迟疑道：“如此说来...若是以这一丝元神为基础，继续如此蕴养下去，你的元神是否能恢复如初。”
“可存于神物，或是...复活？”
许诺轻笑道：“想什么呢，就凭我这点元神，能养到如今境地已是极致，哪有可能再壮大。”
“离开这障目便要立即消散，所谓复活更是无稽之谈。”
苏异有些遗憾的点点头，想着若是许诺能有一线生机的话，许愿应该会很高兴，可惜复生之事终究太过虚妄。
他又问道：“那你有法子能见许愿一面么，她很想念你。”
许诺见他如此在意妹妹，眼中多了几分促狭。
“自然是有法子的，不过我们姐妹谈心，总不能叫你听去。”
“等咱们聊完，我将你赶出去，我们自会相见。”
苏异轻轻摸了两下鼻间，干笑的回应道：“应该的，应该的。”
许诺一边与他说着话，一边将他带到了小庙前的一棵树下。
树上叶子流光溢彩，似乎有无数人影在上面闪动。
她抬手抚摸着一片树叶，有些无奈的开口道：“障目这般用，真是让方圆给糟蹋了。”
苏异面露疑惑，便听她继续说道：“方圆，现在应该叫做方缺，他虽凭我留下的大阵动用了障目。”
“但到底太过死板，只能激起人心底最深刻的执念。”
“道门秘宝自然还要道门弟子才能用到妙处，这障目在我手中时可要有趣的多，什么样的幻境都能有，只是要提前准备的。”
她语气里带着些自傲道：
“当年我想凭借障目的幻境渡过爱恋之情的关卡，虽然最终放弃，但起初我可是认真计划过的。”
“专程找了几个写戏文的先生写了许多本子，选了好些不错的准备作为我要经历的幻境。”
“人生困苦，我一直觉得障目的正确用法从来都不只是让人纠结于过去执念，做着求而不得的虚梦还脱困不出。”
“偶尔用来体会些戏文中才有的欢愉，不也很好么？”
“还有方圆那小子，我当年看他也有点写戏本子的天赋，便让他也写了些，只是这小子不知为何爱写些悲苦的东西。”
“我可不就是不想吃那些爱恋的苦，才准备用障目幻境渡过关卡。”
“若是还用那些悲苦的本子，岂不是疯了？你说对不对。”
苏异尴尬的笑着点头，随即好奇问道：“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最终为何没用障目，又为何成了如今这模样？”
许诺叹了口气道：“没用障目算是源于我的固执，与他相处那段时间，我竟觉得现世欢乐更胜于幻境。”
“至于我身死的原因...”
她轻声问道：
“你听闻过巫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