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日谈
苏异得了顾意所授的剑桩法门,时不时便要凝神练习几遍,虽远没有第一次在左眼的墨色辅助下那般迅捷,甚至进展极为缓慢,但他仍然坚持如此
再要得到‘妖术’或是遇见一只妖邪,凝聚出一缕墨色还不知要在何时,读书也讲究勤能补拙,大道同归,多练几次总是没错。
顾意伤势的恢复快的惊人,自她初来苏家老宅算起,不过五日便几乎痊愈。
清晨里苏异看见一只与乌鸦模样极为相似的雪白鸟兽在顾意所住的屋上盘旋,随后飞入窗内。半柱香后又重新飞出,往北方去了。
想来应当是巡天司之间互相联系所用的异兽,苏异没有多问。
据顾意所说,她并非墨泉妖龙的对手,自己只是寻常江湖客,杀不了的妖那便不杀,否则不自量力,最易身陨。
但苏异知道,她实际上是巡天司遣来专程处理龙君叛乱一事的巡查使,并且在司内也有不俗的身份。
以巡天司的行事风格,顾意与墨泉妖龙称得上是不死不休,只怕长安城中已有人赶来渭水郡,待她准备妥帖,便要去寻那妖龙,与同僚一起将他斩尽杀绝!
眼看顾意不知哪日便要离开,苏异却始终没有将赵春平的举荐信取出。
一则是顾意仍没有显露身份,自己若是此刻揭破反倒尴尬。
二则他已然明白,顾意所授的那门剑桩应是脱胎于巡天司的内景桩,她已经了解自己的近况,并心知自己所求。
巡天司不比一般江湖门派,而是大晋最锋利的刀,对传法授功一事尤为苛刻,顾意将内景桩化为外用剑桩传与自己,不仅耗费心神,只怕其中还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这几日相处下来,苏异也大致摸清了顾意的性子,这姑娘爽快大方,最重恩义,同自己一般,于人情二字看的极重,若是巡天司那般好入,她恐怕早就主动提出,想来她在其中有些自己不知晓的难处。
若是自己将举荐信交给她,以顾意为人再有难处只怕也会应下。
可只这一门天下少有的内景桩便已然足够还了救命的恩情,自己又大约了解些这双眼眸的妙用,有几分把握可延长寿数,顾意将自己当作朋友,那便不该再让她为难。
心下打定主意,将那封举荐信深藏,决心不再提此事。
他日上长安,便只需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
用过饭后苏异托小鱼去县中的裁缝铺做些东西,自己则摇着轮椅如往日一般来到院中闲坐。
他当初凭着一门机缘巧合下得到的武夫秘法,以双腿气血几乎散尽的代价,强行将涌动的元神收束了几分,暂缓了肉身之痛,只是难以站立行走。
如今体内桩功运行几次,虽还远不到一品武夫境界,但气血还是较之以往强了许多,行走站立均可,只是有些费劲,苏异也习惯了坐着这张椅子,便没急着站起来。
正在享受秋风拂面期间,顾意提了一张竹椅走来,放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坐。
她此时将长发束起,面容更显精致,素面朝天,与苏异共享秋风。
昨日她回去后又细想了一番,剑桩已传,按自己设想大约不需几年便可让苏异堂堂正正的立于巡天司之内,只是其中还是容易生出变故。
他那双眼睛已有两次异变,元神异常只怕也与之有关,之后还不知会不会诞生出其他变化,若是还未等他入了巡天司,便又伤在这双眼睛下,那自己之前的谋划便算是白费了。
思量之下还是要找个由头,待此番将墨泉妖龙之事处理干净,邀苏异一道去长安,先不急着入巡天司,只需在长安住下,托付几位长辈留心看护,即便有些问题也能及时反应。
再帮他请些武夫一道的老师,准备些他能服用的天材地宝,不出几年,就能进入司内,取得那内景桩的下半部,根治元神之疾。
和苏异与小鱼相处的几日,不去想司内重任与皇恩浩荡,也不想武道修行与长辈期望,三人只在一起说说笑笑,委实是她最舒心开怀的几日。
即便她对自己的天资能力足够骄傲,但在那座长安城内所承受的各色压力,仍不足为外人道。
这巨大的落差,倒让她的想法有了些许转变。
起初她想帮苏异只是为了报答恩情,到如今她倒是真希望苏异能与她成为同僚,百般修行烦心,千里斩妖疲累,若有一个朋友能与苏异一般,闲时与自己随意聊聊,甚至在司内见了微笑寒暄几句,顾意也是知足的。
若是苏异此时拿出那封赵春平的举荐信,顾意自能顺其自然提出将他带去长安。
只是他从未在自己面前提及巡天司,更遑论那张举荐信。
想到此处顾意不由心头暗恼,当时自己自作聪明要隐瞒身份,只说自己是江湖客,如今要怎么跟他说自己其实巡天司之人,难道说那日我偷听了你和小鱼谈话,存心试探不成?以几人如今的交情,实在有些尴尬。
如今只能在言语上诱他说出巡天司与举荐信一事,自己再就坡下驴。
顾意略微侧脸,看着身边闭目微笑的苏异问道:“那剑桩是我家传,应当有几分用处,但具体如何还要看你本身,说来你先前就没想过别的法子么。”
“想过的。”苏异睁开眼与她对视一眼,昨日与今日几人一同用饭,还小聚攀谈许久,对顾意这张脸,苏异倒是有了些许习惯,不至于一眼都不敢看。
“刚病时,我老师带我遍访名家,但均是束手无策,时间长了,我也就放弃了。”
顾意闻言眉头微皱,这人明明是知晓巡天司的内景桩之法却不肯说出,自己还需再引得深一些:“武夫修行中,有一奇特桩功,名为内景桩,你听过么。”
苏异又看她一眼,不由有些诧异,这内景桩不是已在昨日被顾意化作剑桩授与自己了么,怎么突然这么问?
虽有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道:“听说过一些。”
顾意满意的点点头,接着道:“我这剑桩虽与之有相似之处,但对你的身子来说还是得一门内景桩之法最好,只是此类桩功极少,我听闻长安巡天司内便有一门。”
愈发疑惑顾意言语究竟是什么意思,苏异并不清楚顾意已然知晓他想入巡天司之事,还道她只是随意谈起,便遵从先前所想,不愿她再费心,笑道:“不打紧的,有顾姑娘的那门剑桩已经足够。”
闻听此话,那双漂亮的狭长眸子微微睁大,心底气恼不已,这呆子当真如小鱼所说那般文压同代么,怎么此刻如此蠢笨,递到嘴边的话也能吐出来?
“我家中与巡天司的几位大人有些交情,我家在长安也有些产业,你若愿意,我与家里说一声,先去长安住些时日,寻个机会说不得能举荐你入司内供职,习得那法门。”
顿了顿,她又道:“我先前听你说,你老师乃当世大儒赵春平,你可求他也一同举荐,两相发力下,更添几分保障。”
顾意索性不再绕弯,除了自身身份几乎已将话放在了明处。
苏异心中升起一抹感动,顾意如此说,想来她所授剑桩与巡天司之内留存的内景桩尚有差别,她真心为自己考虑,才说出这番近乎承诺的话来。
他思虑片刻,自己若是此刻应下,顾意定会为自己奔波打算,她如今在外执行巡天司的任务,与妖邪生死搏杀,不该耗费心神在这些地方。
况且顾意此刻仍未说出自己便是巡天司之人,自己也并未说出自身真实想法,不能坦诚相待之下,言谈之间都有顾忌。
最终对满眼殷切的顾意摇了摇头道:“太过麻烦顾姑娘你了,那门剑桩我已要练不短的时日,巡天司的内景桩即便更为高深,勤换法门总不是什么好事,短期之内我恐怕也用不上,况且还要移居长安...”
顾意听出他话语当中的拒绝之意,忙道:“巡天司难进的很,等你想要那内景桩时再寻门路可就迟了,还是要早作打算,至于移居长安一事,不论是旧物运送,还是新物置办,你都不用管,我会给你安排妥帖。”
“那便更不能答应了。”苏异笑了笑,眼眸中带着几分固执:“我可没那么多银子还你。”
“你这人怎么如此想不通!”顾意有些的不满的抱怨一声,随即坐起身子,往他这边靠了靠,似乎想压迫苏异顺从她心意,满不在乎道:“本姑娘有钱,不要你还!”
“若是有一日我想通了,定去长安寻姑娘可好?”苏异说话间手臂抬起又重新放下,从前习惯了摸小鱼的头顶,刚才竟差点将手放在顾意头上,幸而最终收住。
顾意见他仍旧坚持,也知道他暂时不肯答应自己,有些闷闷不乐,却也无可奈何,只叮嘱了苏异一句:“要守信。”
苏异自然答应,他这话倒不是借口敷衍。
他与顾意即便是一见如故,但也不过就才认识了四五日而已,两人自然算是朋友,只是其中关系却未见得多么紧密。
人世浩大,相识的缘分来之不易,以至于苏异总是在斟酌巡天司一事时,越发的想绕开顾意,生怕因为某个唐突举动,伤了两人这点才积攒下的情分。
日后自去长安寻找门路,若是走投无路,两人情分犹在,顾意也还愿意帮他,再相求不迟。
绕过巡天司之事,两人便随意聊了起来。
顾意问苏异可有什么抱负愿景,苏异只说从前想着成就儒道圣人,如今便只想着多活些日子,与小鱼二人过得平安顺遂一些。
顾意笑骂他没出息,即便儒道文心被碎,可这不是才打开了武夫的修行之门么,怎么抱负如此暮气,不像个少年,倒像个看透红尘的老头。
苏异反问道:“那你的抱负是什么?说来让我参详参详,说不得能从你的愿景中悟出些许少年心气来。”
面露傲然之色,顾意站起身来,走至苏异面前道:“自然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女子武夫,那样就能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自在的很!”
午后阳光洒下,少女如此明媚,让苏异有片刻的失神。
随后突然笑了起来:“如此说来,我倒是有新的抱负愿景了。”
“什么?”
“看顾姑娘做天下第一!”
苏异这话真心实意,老师赵春平身为大儒自不需要他担心,小鱼与他一般,只求个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自己家破人亡,曾经的同窗友人也好,红颜知己也罢,如今也全然陌路,要说关系远近,只与他认识几日的顾意,已能稳稳进入前三甲。
她的愿景抱负,若是有可能,自己自然要陪着看看。
顾意笑的越发明媚,狭长的眼眸眯成两道好看的新月。
管他真话假话,总之是自己爱听的话,苏异这人虽然固执依旧,到如今还是一口一个顾姑娘的叫着,不肯叫自己姓名,不过却是会说话了些。
正聊着开心,就听见小鱼高声喊着少爷,语气中有几分焦急。
“小鱼,在后院。”顾意出声道。
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遍了整座苏家老宅。
不大会儿二人便瞧见小鱼哭丧着脸跑了过来。
“少爷,顾姑娘。”小鱼满脸苦闷不满,任谁都看得出来。
顾意柔声道:“怎么了小鱼,可是有人欺负你?”
对小鱼这丫头,顾意喜欢的紧,几乎将之当成了自己妹妹,苏异分明听出了她温柔语气之后所带的刺骨寒意,巡天司的人可不只会杀妖邪。
小鱼摇摇头:“没人欺负我...”
接着看向苏异道:“少爷,不知哪个挨千刀的,竟将宋语兰邀你观礼的事传的满城皆知,我方才出去,县里好多人都在议论,说什么的都有。”
“都说什么了?”顾意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询问道。
“那可多了,有说宋家女子对少爷余情未了的,有说少爷是要去抢婚的,还有说...”
见小鱼犹豫,顾意更加好奇,揽住小鱼肩膀在她耳边询问道:“说什么?”
小鱼挣扎不得,只能红着脸道:“说其实是那县丞的刘公子是个龙阳,宋家女子不过是个幌子,实则是刘公子看上了少爷...”
苏异瞠目结舌,顾意则霎时间笑弯了腰。
好容易应付过了顾意的调笑,苏异便在心中大致思量了一番。
散播这等消息的,除了韩薪铭之外,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其目的无非就是逼自己参与这一场婚宴,不知他准备了什么手段在等着自己。
自己不管去与不去,这传言一出,刘公子心中总有几分不舒服,两人虽未见过,但这嫌隙已然生出,平白让自己得罪了人。
若仍坚持不去,且不说这韩薪铭还有什么下作的手段,他与宋语兰以及刘公子三人之间的是非,只怕难在平息,甚至能在些不堪入目的淫词艳曲中听到几人姓名。
不论原因如何,自己总归是未能完成老师期望,若再因这等事让他脸上蒙羞,说赵春平的弟子与别人的媳妇有染,那更是大大的不孝。
最好的办法便是受了邀请,前往婚宴,他与刘公子宋语兰三人皆大大方方分说明白,才能省了别人无端猜测。
名节这种东西,或许有些人并不在意,但起码他是在意的,最少不能让旁人被他牵连。
他本身的状况便已经很麻烦了,不想再给人添更多麻烦。
这婚宴还是走一遭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