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一个装睡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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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脆弱的关系》:不愿离开玩偶小屋的维多利亚和鲁珀特

我们从未像相爱时那样,对痛苦毫无防备。

——西格蒙得·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文明及其不满》(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人都是脆弱的。哪怕我们穷尽一生将自己伪装得强大,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我们生来就是无助的,这种无助感萦绕着我们的一生,搅扰着我们成年后的每一个深夜,令我们久久不能忘怀。

要对抗这种脆弱,我们真正能做的只有寄希望于他人。这些人或有着支撑我们的双手,或有着拥抱我们的双臂,抑或有着理解我们的头脑。若没有这些人,我们将无比孤独——人生来可不是为了承受孤独的。不过,还有一些人会对我们构成威胁:他们令我们想起那些被抛弃的时刻;那些被暴力束缚,而非温柔拥抱的时刻;那些受人误解的时刻。正因如此,我们总是战战兢兢,全副武装,将爱意拒之门外。

有些伴侣非常幼稚。他们吵架斗嘴、哭天喊地,恨不得多拉一个观众加入自己的阵营。等亲朋好友全部站队完毕,伴侣心理治疗师就派上用场了!

我有些同事只愿意做单人的心理咨询,从来不跟成双成对的伴侣打交道,因为他们受不了争吵。还记得多年前的一次研讨会上,有位实习心理治疗师对我展示的案例材料感到非常愤怒。他气冲冲地问:“天哪,他们又吵不出个所以然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句话当即引发了短暂的掌声和众人的共鸣。

伴侣之间吵吵嚷嚷、行为幼稚或许不为大众所认同,但在我看来,伴侣之所以结为伴侣,部分原因就是亲密关系会使成人退化,而这种退化方式又是少数可以为人所接受的。除了伴侣之外,我们还能跟谁捏着嗓子说话?还能跟谁互叫爱称?还能跟谁用水甚至番茄酱嬉戏打闹?还有谁会给你念书,给你唱歌,拥抱你、爱抚你?父母同床共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孩子一旦过了婴儿期,就得学会独自睡觉,这也许就是生活的悖论之一。成年生活迫使我们离开了充满游戏和爱抚的世界,而伴侣关系又让我们重回那个世界。

几乎所有亲密的爱情关系都带有天真烂漫的特质:我们用童言童语向彼此表达爱意,相互依偎,相互抚摸,嬉闹玩耍。而且,做爱这件事本身就提供了大多数成年生活所没有的亲密接触的机会。我最近在希腊的海滩上就看到了这样一幕:一对夫妇将草茎插进彼此的鼻子里,看对方能够忍受多久。此情此景实在让我大笑不止,他们那深深相爱的真心和紧紧相连的童心,都被我一一看在眼里。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有些夫妻的幼稚行为实在是过于低级、杀伤力过大,即使是像我这样的老手也难以忍受。

维多利亚和鲁珀特两人非常难相处。他们将近而立之年,容貌出众,家境优渥,头脑敏捷,但是,我再说一遍,这两人非常难相处。两人单拎出来都是光彩照人,但凑在一起就是一场噩梦。他们毁掉了无数晚宴,搅乱了无数假期,声泪俱下地在深夜打了无数个电话,终于让他们的朋友与他们划清了界限。就这样,他们来到了我的咨询室,打算也对我轰炸一番。

不过,类似的家庭纠纷我听得太多,实在忍无可忍了,我知道自己必须换种方法。每次治疗我都得听他们哭、听他们闹,治疗结束后我还会收到撕心裂肺的电话和邮件,以及双方分别转发给我的聊天记录。有时我说过的话也会被他们复制来复制去,我本人还会被当成正义的审判员,必须从中做出裁决。他们两人都坚信自己是对的,他们泪眼婆娑地向我申诉,就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他们每周四来的时候都是好几天没说过话,走的时候又和好如初,笑呵呵的样子活像两个顽童。

有些夫妻吵着吵着就会大发脾气,觉得对方无理取闹、歪曲事实。“要是有录像回放的话,就能证明我没错。事情才不是那样的!”他们大呼小叫,各执己见,而他们各自的见解其实都是受到过往经历(比如心理创伤、缺乏管教和遭受虐待等)的扭曲和影响。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心烦意乱,难以区分感觉和事实。他们越是生气、沮丧,就越容易胡思乱想。

我希望在我的悉心帮助下,维多利亚和鲁珀特可以打破这个怪圈,拨云见日,清醒地看待自己,也清醒地看待彼此。妄加揣测、强颜欢笑只会令他们一次次陷入愤怒、背叛,以及温情和解的循环。虽然有时候他们像是乐在其中,但我看得出来,他们表面上吵吵闹闹,实际上却因为无人理解、缺乏安全感而变得心灰意冷。我知道,他们要做的就是卸下情绪上的伪装,认清现实——伴侣之间的相处不是任人胡作非为的过家家。我想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现在的问题很严重,也很悲哀。我还想让他们聊聊自己心底的恐惧。简而言之,我想让他们做出改变。

我这么想是对的吗?这个问题还有待商榷。心理治疗师有必要为患者设定如此明确的目标吗?我们的工作难道不是满足患者的需要,而非满足我们自己的愿望吗?我当然知道这一点,那么在与维多利亚和鲁珀特相处时,我该怎么绝地求生呢?看到他们没完没了地小打小闹,又欣喜若狂地和解,我又该怎么想呢?正如我那位学生夹带怒气的发问: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这时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多年前见过的另一对伴侣——罗利与克莱夫,他们当时年纪还小,分别只有二十三岁和二十四岁。感情经历也是轰轰烈烈、起起伏伏,两人总是不断地分分合合。他们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威胁对方说要分手,所以我永远猜不到下周再见会出现什么新状况。我曾严厉地要求他们认真对待我的工作,但这好像完全就是白费口舌。他们直接缺席了数周的治疗,没付账单,还给我发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短信。于是,我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建议他们在准备好专心接受心理治疗后再联系我。

真够讽刺的。罗利和克莱夫当时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无法做出承诺。他们心底的恐惧太强烈了,两人既不敢对情感关系做出承诺,也无法对伴侣心理治疗做出承诺。

我想,这也是维多利亚和鲁珀特身上存在的问题吗?他们比罗利和克莱夫年长一些,付出的赌注自然也要高很多。不过,他们有资本和对方玩,甚至可以玩得更加夸张、做作。

二月的一个周二,天气阴沉,我拖着感冒的病体艰难地前去上班。维多利亚和鲁珀特是当天的最后一对患者,我筋疲力尽,暗自希望他们能取消这次治疗,这样我就可以回家舒舒服服地穿上睡衣休息了。等到六点一刻,我正准备去拿外套,门铃突然响起。他们一边拉开同款的盟可睐羽绒服,一边匆匆走进来,还没喘口气,就开始了最新表演。

这两人好像整个周末都在采尔马特滑雪。去的第二天,鲁珀特挑衅说维多利亚穿背带裤显得臀部真的很大,这番辣评当即令维多利亚心生不满。她立马租了一辆车,开了五个小时去找当时在圣莫里茨滑雪的朋友。普通人只能在原地解决问题,但维多利亚生性冲动,又不缺钱,所以不需要这么做。她可以用最夸张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把鲁珀特一个人撂在山那边。

这种“宣泄”方式其实是没法让人心情放松的。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坐下来好好处理问题,顾及旧情,忍受不快,并且直面恐惧。而维多利亚和鲁珀特似乎就是铁了心不这么做。

不过,有样东西是他们两个人都最想要的,每每我在治疗中谈及这样东西,他们都会默不作声,仿佛我的话说到了他们心坎里,说中了他们想要组建家庭的强烈欲望。组建家庭。家是他们在成长过程中缺失的东西。我不会再深入介绍他们的个人背景。我知道,读者你肯定可以想象到他们过去惨痛的经历,比如家财万贯,却无一人关爱;小小年纪就被送到寄宿学校;参与多次心理治疗,却依然填补不了内心缺失的爱;四处度假,外表高调炫耀,内心却空虚不安。你如果停下来思考两分钟,就能体会到巨大的痛苦。而维多利亚和鲁珀特却不能,也不会为此感到悲伤。

几周过去了,在心理治疗期间,两人依旧分分合合,这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破坏性的影响。我还是坚定不移地从中劝导,试着让他们的内心产生动摇。比如我会告诉他们,每次出现意外,无法与对方同行(去剧院、巴黎、罗马或者采尔马特),是多么可惜。我提到他们每个被取消的活动、被破坏的时刻。我还对他们说,这一切都白费了,他们最想要的一切都白费了。就这样,渐渐地,渐渐地,他们开始缓和情绪,表露出真切的悲伤,每次争吵后都能够更快地回到彼此身边。

孩子们喜欢玩偶小屋——一个由幻想主宰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无所不能,可以掌控一切。维多利亚和鲁珀特内心脆弱,却喜欢假装他们坚不可摧,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伴侣之间的争吵是不可避免的。分歧既是必然的,也是至关重要的。也许比起达成共识,更重要的是要消除我们的分歧,这样我们才能发现真正的彼此。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的确,要做到这一点困难重重,甚至会遭受一定的打击,但这一过程会非常有趣,有时还会令你兴奋不已。如果我们只是“我们”,那么我是谁?

所以,成为幸福伴侣的诀窍不是不吵架,而是要学会和好并且修复关系。鲁珀特和维多利亚一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总是很快就和好了,可他们从来没有修复过关系,也没有从中学到任何东西。而这种火急火燎的和好,完全是在逃避感情、逃避思考、逃避感知彼此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