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头山人家
长途汽车到站时,又在飘雨点儿了。这里老天面孔变得快,喜怒无常。我旋即发现我们站在一个山头上,来路是不陡的坡,满坡沉沉的绿树;对面是不深的谷,满谷层层茶丛。这边是汽车站小屋,另一边有面土墙,墙上有用长条石块搭就的简易石门,颇有古风。石头上布满青苔,所以眼前满是绿色。雨中的绿有些灰蒙蒙,向四面八方上上下下延伸着,一时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进得石门,打听要去的人家,很快有一位六十岁上下的妇人挺身而出,前头带路。路是石头铺的,凸出的部分已经磨得很圆,但路面仍高低不平。越来越大的雨点儿打下来,石头间全是泥水。路是弯曲的,上坡下坡,左转右转,经过分割成小块的田地,经过一条窄街,转到另一条更窄的街。走完这条街,我们来到大片跳动着绿色、没有一点空隙的水田前。对岸是一个高坡,坡下有尖顶大稻草垛。坡前有绿篱,篱后一排房子,那就是我们要去的人家。
好个清凉世界,我暗自思忖。黄昏风雨,送来不少凉意,到底远离尘嚣,气候也不同了。那绿篱后的房屋,纵不一定达到新农村的新水平,肯定也是舒服宜人,可以稍憩我们疲倦的双脚。
主人热情地迎出来。我已经歪歪倒倒,借大家拉扯,跨进大门。大门是破旧的,门洞里满是泥泞,显然比外面成分更多,那是猪的痕迹。大家寒暄着,坐定待茶。我不谙吴语,自有外子应对,喘过气儿,便打量所在的环境。
屋内很黑,只有门,没有窗。渐渐习惯了黑暗,可见室内很宽敞,除简单几件桌椅和靠墙倚着的农具外,没有什么东西。地面是泥土本色,夯过,还是坑坑洼洼。黄狗黑猫,还有几只小鸡,在地上踱来踱去,寻找食物。充塞于整个房屋的,是猪圈味儿。猪圈就在门外,和我们不过一墙之隔。这味儿我很熟悉,四十余年前,我家曾住昆明农村某猪圈楼上。不过那里房屋有窗,够亮,猪圈味儿在光亮中比在黑暗里似要淡些。
另一间是灶间,燃料中也有松针。他们也叫松毛,和几十年前昆明一样。住什么烧什么穿什么,不是几十年,而是几百年沿袭下来,这也是一种稳定。遗憾的是,他们怕失去这稳定。坐在灶门前烧火的姑娘,在岭头山小学成绩优秀,考进了几十里外镇上的中学,可是怕离开家,不肯去上。她坐在那儿烧火,很平静,很惬意,对落满灶台的苍蝇视而不见。她的大哥盖了新房,仍然照旧格式:只有门,没有窗,同样的灶间,同样的阁楼,从楼板间对楼下可以一览无余。在铁路沿线增添江南风光的二层小白楼是高级房屋,大部分农家尚不能企望。
食物的变化很大。他们挨过饿,吃过草根树皮,现在专吃大米饭了。只是一年收入不够一家人填饱肚皮,每年夏天还需往杭州国营农场割稻,换得“钞票”买粮。不过他们觉得一切都够好了。主人很少问外面的生活,那与他们无关,他们没兴趣。
这时看到墙边凸出的泥台,问是何物,原来是炒茶叶的炉,现在不用了。茶叶全送到队上,有机械化装置来炒。记得几十年前曾听过曹禺同志一次江南行后的报告,他说到梅家坞,见茶农用手炒茶,用手直接感受火候,几乎不忍再喝茶。现在旧炉弃置,当然令人振奋。
但变化还是太慢了!不只在房屋的旧、脏、不合理;不只在这数百户大村没有一个万元户,连千元户也不用提;不只在我们的男主人穿着补丁衣服,更重要的在于几个年轻人对事物缺乏兴趣。尤其是两个姑娘,她们那红红白白脸庞上茫然的眼光,叫人看了心发痛。
江南景色从来脍炙人口,此次来,可能因内、外各种条件,只觉拥挤。大城市固然人拥挤,田野间庄稼也拥挤。挤到田边地头,没有一小块土地空闲。丝瓜在陆地勉强沾一点土,架子搭在水中,向水上伸展。地方可谓开发殆尽,而人的智慧,还远远没有开发。这若是开发起来,该是无穷无尽的。
次日清晨,我们又在雨中看到侍弄得无比精细整齐的稻田、茶树和玉蜀黍——他们称为六谷的,所有可用的地方都用上了,让人觉得不够舒展。这村子有一座大礼堂,以前供开大会用。现在会少了,电影也不多。礼堂边有一溜歪斜的平房,便是小学,有几间快要塌了,有几间乱放着破烂桌椅,不知孩子们怎样上课。据说不愿上学的很多,他们看不出上学有什么用,认识几个字便不错,对九年义务教育更是漠然。这些头脑,何时能像田地一样经过精耕细作而丰收呢。
我不愿见这东倒西歪的小学校,不愿见炉火映红的年轻的脸上茫然的眼光,也不愿见那拥挤的绿。我走了,回头望那被一片绿色烘托的石门,门下扶老携幼的主人全家,心里忽然有些歉然。
1986年7月19日
(原载《散文世界》1986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