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与实践:当代艺术的教学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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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的强心剂

时间|2011年9月

地点|花家地花舍咖啡

人物|徐冰、孔希、伍琳、耿雪、张文超、张晓雪等


在新学期的第一节课上……

徐冰:

现在,我们师生是一个集体,我相信每个人都是很有能力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思维和性格的路数,而且都是有价值的。每个人都有不足和弱点,其实不足、弱点和特殊性可以说是同一个东西。所以我总强调,最重要的是你怎样看待自己的特殊和不足,你怎么样转换它、使用它。人不能总是觉得我差得很多,这一点最重要。你得把你的“不足”转换成别人没有,只有你才有的东西,最后再把它发挥出来。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你就厉害了。

每个人都是优秀的,是极其精密且值得尊重的,这个体会我是从看一件作品得来的。那时候我在纽约新美术馆(New Museum)做艺术家顾问委员,当时这个馆展过一件作品,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这件作品非常有意思。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作品呢?一个叫德尔瓦(Wim Delvoye)的比利时艺术家做了一台机器,相当于一个流水线,把饭菜之类的从这边倒进去之后,排泄物就从那边出来了。听起来很荒诞,食物通过复杂的管子,再经过搅拌、加热、加酸等处理,相当于人为模拟了消化系统的肠胃部分。说这个作品有意思,是在于它只模拟了人或动物一部分的生理系统,这让我感觉到他谈的问题很深,是在谈人的平等性和精致性的问题。任何一个人的身体系统都是极其精密的,流浪汉也好,贵族也好,随便一个生灵也好,同样地复杂,这种复杂和精美的程度是你必须尊重与敬畏的,这种作品揭示的问题是有价值的。当然,这种方式可能有些人不喜欢,也可能被批评为低级趣味。好的作品都带有很多层面的意义,其实人也一样。

在我看来,当代艺术的有些东西是很无聊的,你们感觉到无聊不是因为你们看不懂,这次我去看威尼斯双年展就更觉得是这样。而且我惊讶的是,这些策展人和美术馆馆长感兴趣的东西基本还停留在10年、20年以前。我有点不太明白了,这就需要研究,为什么他们会对这些东西还这么有兴趣。

耿雪:

这是说明现在西方的前沿性和先锋性也停滞了吗?

徐冰:

这里有很多可以讨论的,我觉得一个是和他们的工作有关系。他们在美术馆获得策展人和馆长的位置,这对他们来说就是工作,这些东西就算无聊他们也得面对。但是,可能更主要的原因之一是我个人这方面的,回国之后,我体会最深的就是中国的变化和社会创造力,在不同领域关系的“之间地带”里,构成了很多具有创造力的空间。我感觉中国的创造力不体现在某个人身上。其实可以数一数,真正具有原创力的艺术家在中国很少,很有限。但中国这个社会有意思,极具实验性,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之间聚集出极强的创造能量,这在其他国家是没有的。

徐冰 《地书工作室》 2016

“徐冰”展览现场 合美术馆 2017

拿这些再去比较当代艺术体系里创造力的呈现,会觉得那些东西挺枯燥的,你很难从这里头获得启发。模式化的当代艺术,只是看上去有创造力。当代艺术之外的领域反倒更有活力,还不知道该如何命名的新奇东西,与涌动着社会欲望的能量混杂在一起,创造的空间是无限的。比如说微博(当时还没有微信)这类玩意儿,我没有用过,但它的未来空间是巨大的。现在大家看现实中的奇异变化,等于是像看大片儿一样,所以现在没人看小说,是因为小说家再编也编不过现实。每天,网上这些“连续剧”“大片儿”,每个人都可以参与,还可以左右情节、挖掘内容和延展思想什么的,你说这多有意思,多有创造力和未来的可能性。

刚才我说为什么觉得我们的工作领域没意思,现在再说回去,就是艺术这个领域它本身属于古典范畴。比如说,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作品,然后集中到一个白房子里去展览?人们从世界各地坐飞机去看,这就是欧洲古典城堡式的艺术,是和今天这种(指着iPad)新的趋向相反的。今天的趋向是发散状的,数字、网络艺术中还没有太有意思的东西出现,艺术家还不知道怎么样用好这些媒介,艺术还转不过弯来。就像我做的《地书对话软件装置》,在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参与的是一个很前卫的展览,探讨的是“.com”时代之后的艺术——面对新科技,艺术是如何应对的。这件装置在展览上特别受欢迎,但我心里清楚,其实作品的核心概念是有问题的,因为完全没有什么理由,非得把两台电脑搬到美术馆,再让别人来这儿对话,这对话在纽约和北京随时可以完成,这就是网络艺术与传统美术馆之间存在的尴尬。

耿雪:

刚才您说的那个问题,让我想到我现在做的作品,理念就是每个人都是极其值得尊重的,一株植物、一块石头都是值得尊重的。

徐冰:

是啊,每一块石头都是上亿年的“化石”,而且都是唯一的。我认为不能说只有自然博物馆里的那些才是化石。

耿雪:

还有生物的生长,比如说我种植物,给它浇水,从很小变成很大的一株,有一种宇宙的能量在里头。这样说好像很古典,但我觉得这会影响我。就像一块石头,它本身就具备了万物的真理在里头。要让对象自己说自己,而不是艺术家去表达自我,让客观的自然物去陈述它自己无限的可能性。但我觉得这些好像和您聊的网络、微博是相悖的,我会比较矛盾,现在这种网络科技、新媒体,包含很多社会性的内容,很多故事,但是我总是想找一个绝对的、真理性质的东西。您觉得我这个想法是不是不适合,或有什么问题?

徐冰:

没有不适合,也没有问题,这有点像孔希刚上研究生的时候,有一次找我,他拿了支钢笔,没有笔帽,这是他家的一支老钢笔,对着这支笔,他就说:“我想弄这样的东西,这里面的含义特多。”这就有点像你看一块石头,看种子发芽,你觉得这里有太多内容,可是你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任何东西都没有一粒小种子发芽这么伟大。就像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说:“任何艺术都没有一棵树伟大。”其实他这话说得挺对的。

耿雪:

这就是宇宙本身造物的伟大。

徐冰:

对,但是你还得去工作,因为咱们都属于自然生态里的一部分,也属于一粒种子在发芽,你这部分也得发育生长,也得吸收混杂其中的各种养料。咱们现在做的所有工作,都属于生态异化的一部分,这其实涉及自然创造与人为创造之间的关系问题,涉及艺术这件事的核心部分。你在本科的时候做过不少陶瓷作品,陶瓷艺术的实质在哪里?一次山火把土地烧成一件陶器。陶瓷艺术的关键是艺术家人为努力的部分与自然部分较劲的关系之间产生的结果。我们这颗种子与自然生态的种子是什么关系?我们如何吸纳社会能量与自然能量让自己的艺术生长?艺术的问题是复杂的,工作室的一块材料是作为社会能量还是自然能量(被艺术家使用)?这对艺术家来说几乎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具体成分促使这颗种子生长,这里充满伏笔与因果。所以必须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一件材料的可能性。

伍琳 《小千世界·渡过大海之一》 2012-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