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简直要气死了
在这一刻,任然福至心灵,一下子判断出一件事情。
那就是:任怅遭遇了不测。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对不懂其中奥妙的人而言,如同法力神通,有无以言表的玄妙。
但任然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其中蕴含着最朴实的道理。
薛红灯曾经对他说过:“其实一切心灵上的东西,都得依托物质。反过来说,物质强盛了,也能进而焕发心灵。”
“这是国家强盛的关键,也可以应用在拳术身上。人是一个小国家,国家也不过是个更大的人。”
“按照这个道理,百姓强盛了,国家才能够自强。”
“同样,当肉身强盛了,心灵也会焕发出别样的生机。这种变化,甚至是自然而然的。”
拳术锻炼肉身,宛若灵丹妙药,可以让人强壮、健康、勇敢。
这本来与心灵、精神上的东西,毫无关系。
可是肉身强壮之后,心灵也会受到影响,两者本来就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关系。
佐证的例子,从来是数不胜数。
薛红灯还认为:“自古以来,有技近乎道的说法。认为技巧达到了巅峰,才有资格触摸道。反过来说,沉迷于技巧者,便就难堪大任。”
“好像,技巧是下乘,道才是根本。”
“这固然是一种普遍的状况。但是在我看来,却不意味着技就低于道。”
“自古以来,所有人都错了,这个与技巧对立的‘道’根本不是大家追求的道,这是一种假象。”
“真正的道,是囊括了‘技’和‘道’的,包罗万象,不能偏执一端。”
“如果因为得道就摒弃技巧,那么得道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是被迷惑了。”
“两者并驾齐驱,需要道来直指本心,也需要技来护道、卫道,才是真正得道。”
“这也有点像是你我的关系,我半点不懂得拳术,却知道一些世情。”
“你却是百代不出的拳术天才,可以把我说的天南地北、世事风流,全部应用于拳术上,获得开天辟地般的成就。”
“所以要成任何大事,都不能忽视小事的堆积、累叠。”
“同样,哪怕是传奇的英雄人物,也是有众生万民自古以来的助力,才能登上属于自己的舞台。”
“你把这种意志,用在自己的功夫上,体会量变到质变的那一个关节。”
“我虽然不懂得拳术,但想来‘拳惮’也就是这个道理的具现。”
任然脑子之中,闪过一连串薛红灯以前的教诲,一一印证到现在自己的身上。
他自小便和这人合得来,从其身上,学得了很多在这个世界上,像是根本没有存在过的道理。
却又能感觉到其中的别开生面、大胆严谨、细致入微、格局辽阔。
薛红灯大约也是和别人说不来这些话,怕被害了性命,难得有个小孩儿能够愿意听讲,也有一些意动。
在几次试探,发现任然的性子沉稳,寡言少语,不是那种四下里胡乱说话的人。
便也或多或少,交代一些东西。
很多东西,当时的任然听不太懂,但他记忆力绝佳,总能一一回想起来,丝毫不差。
这些年来,遇到疑惑的事情,仔细揣摩,印证下来,总能得到全新领悟。
包括他的拳术,也有用到这许多的道理,才能磨练至如今境界。
至于任怅,则又是任然的半个徒弟,受他教导,才能有今日成就。
任怅死也想不到,他看不起的薛红灯,其实是自己武道路途上师祖一辈的人物。
所以,现在任然想起这一系列的话语,知道自己的肉身修行,已经达到了某种巅峰,影响到自己的精神、心灵。
使得自己拥有了某种神而明之、玄之又玄的感应。
其实这种感应,并不神奇。
休说是他,就是一般寻常人,也会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呼吸困难,心神不宁。
他只不过是更加精准把握其来龙去脉,甚至能够将其中预兆,准确与某些事情结合起来而已。
“老哥追名逐利,但也自有底线。他既入名利场,一定要为人所用,若有不从,便就遭遇不测,也是寻常之事。”
“他将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还以为现在这年头,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从此做走狗、当鹰犬,便得太平。”
“哪有这么简单?”
“现在国权沦丧,乱世将至,人心惶惶,想要得志,要么卖国求荣,要么卑躬屈膝,要么欺压良善……他哪里做得来?”
“那个什么纳兰将军,待他的好,怕也只不过是虚为委蛇,根本没有把他当做自己人。”
“口蜜腹剑,佛口蛇心,这也是他们一向的把戏。”
“好,好不到哪里去。”
“坏,也做不成真正坏人。”
“老哥啊……”
任然站起身子,沉思良久,走到那座凸起的石头之前。
一伸手,两手往下一按,石头像是他手中的面团,柔软无比,被硬生生挤压下去,成了可肆意定型的一团东西。
任然双手不停,又蹲下来,不断在石头上揉搓,将其不断形变。
做着做着,某个时刻,他动作一顿,鼻子酸楚,哭出声来,哭得不算大声,只是难受。
哭了一会儿,又将眼泪擦干,继续把弄那块石头。
最终,堆成了一个小小的石碑。
尘归尘,土归土。
……
午后,任然一身布衣,进了广州城。
他是抱着一定目的而来,但也无需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很多话题就会源源不断、自然钻入耳中。
随便找了一家酒楼,任怅之死的故事,便传了过来。
说他当日挑战广州五虎,是何其威风。
当场就有人喊出“广州第一拳”的名声。
人们也非常期待,他之后接连挑战广州五虎,龙争虎斗的场景。
这就好像是一个传奇,人们也总是乐于见到传奇崛起的故事。
但事实是,任怅尚未挑战,正值风光时候,却先在自己的家宅,一个夜晚,被闯入了一群匪盗贼掳,死在混乱之中,乱刀分尸。
坊间传闻,他好似和纳兰将军,先有如胶似漆的一段时日,再后来却大吵了一架,愤而离开了将军宅。
当晚就发生了这桩事情。
其中内情,叫人浮想联翩。
“做得也不甚高明,粗暴,简单,急躁。”
任然几句话功夫,已经将来龙去脉,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现在这年头,他们这般人正是如此,需要什么精巧细致的手段呢?”
“这偌大一个广州府,还不是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党同伐异,残害无辜,给个解释就够了。”
“那解释是否合适,也没人会追究。”
“不过,若要这么快杀掉老哥,也一定是身怀拳术的人物,布下周密陷阱,让老哥逃无可逃。”
“无非那几头老虎……”
任然目光明灭不定,闪烁着刀兵的锋芒,人却已先站了起来。
留下银钱,他朝着任怅那座宅子过去。
夭桃、湄黛,在这短短几日,都被任怅迎娶过门,正式成了任怅法定的大房二房。
他死之后,现在这宅子,便由两女执掌。
他嚣张狂妄,张扬放肆,但也相应放浪不羁,也不消什么黄道吉日,简简单单举办了与两女的婚礼。
可以想见那时节的风光。
而现在,却随他身死道消,宅子也似乎有了些破败的意味。远远望去,在青天白日时,都是阴气十足。
隐隐约约,听得到一些风声呜咽,吹出一些特别空静、特别寂寥的感觉。
宅子也是有历史渊源,据说是大清鼎盛时候,几代大臣显贵的宅邸,几经修葺、改建,遗留到了现在,却不改其雍容华贵的气质。
在中央有一座湖,湖中竖立了一座白色高楼,可以俯瞰碧水、纵览满城。
这座高楼也是广州城中,极具地标性的建筑。
今天忽然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
那座高楼骤然倒塌了。
从天而降,好像是擎天柱落下,威势骇然,一落而去,直将整座宅院的主体构造,都毁于一旦。
那一刻,整个广州城都仿佛能听到巨啸。
万幸是没有人受伤。
在大众看来,这恐怕是十分不详的预兆,好似六月飞雪之类,可能代表着含有冤情。
使得人心惶惶,都联想到了任怅之死。
不过官府那边,却立刻着手安抚人心,说是经由鉴定,乃是高楼年久失修所致。
但同时,也有一些其他的说法,来自小部分在宅子里做事的人,无不拍着胸口保证,这高楼好像是被一个人用拳头打碎的。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十分可笑。
连辟谣的必要都没有,也实在没有人留心此事。
相较于这桩大事,宅邸里两位女主人不翼而飞,就更小一些,也更不易让人留心一些。
……
当然是任然抓走了两名女子。
两女是纳兰培养,又嫁给了任怅,夹在主子、丈夫之间,自然知道一些内情。
任然虽然目无法纪、不受羁绊,骨子里比任怅猖狂一百倍,但也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能落入陷阱之中。
这也是薛红灯的意思:“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固然痛快、伟大、光明磊落。但一味牺牲,总是难成大事。”
“所以要静待时机,骤然而动。古人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便是如此。”
“你的性子,刚直木讷,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但我要你神功未能大成,一定不要惹是生非,免得自身夭折。”
“不过另一方面,你一旦动作,就绝不能停下。要不然,你也会泯然众人,屈从俗事,为所羁绊,难有逍遥。”
“做人最难是对得起自己。”
“拳术终归要走到修行的路上,修行也终归要与俗世接触。到那时候,怎么保全自己,怎么伸张心意……其中精妙细微之处,且有的你学呢!”
是以,任然多年以来,也没有做成半点事情,是神州大地上一个默默无闻的拳师。
没有人知道,他拳术之高,境界之深,气盖百代,华表万彰。
不过一旦要做事情,他就立刻雷厉风行,能人所不能。
夭桃、湄黛二女,现在心惊胆战。
她们如同被老鹰抓住的两只小鸡,僵硬得不能动弹。
三人行走在街道上,相伴而走,好像是一个少年,和他两位姐姐或是情人。
从外表来看,这不像一次挟持。
就算是,也是她们主动挟持任然,而不是任然挟持她们。
两个人,一个伸手挽着任然,一个搭在他的肩膀上,动作十分亲热、自然,没有半点被强迫的意味。
但实际上是,任然一开始抓住她们,轻轻一点夭桃的手肘,她就挽着他。
又敲了敲湄黛的手背,她就搭着他。
就在那一点、一敲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体内部,咔咔咔,仿佛有很多很多细微的声音,并且发生了大量关节、肌肉的变化。
她们的身体自然而然动作,不由她们做主,全听任然的意思。
两人脸上惊恐,但是动作却很亲密,显现出一种诡异恐怖的落差感。
任然再放开了手。
她们却没有松手。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两个人一旦接触到任然的身体,就离不开了。
像是被胶水粘粘了,身体接触的那一个微小的点上,产生了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让她们无法松开。
两人想要尖叫。
但尖叫也不行。
一旦嗓子到了某个阶段,立刻失声。
压低声音,反而能够说话。
接着,两个人脸上的表情,也骤然舒缓下去。
再不见半点惊恐,肌肉都凝固了,变成了一种微笑,很虚假,却又不会引人注意。
她们心里可不这么想,但脸上也只能做出这种表情。
现实中常常有心口不一的说法,现在她们却被迫的体验到了,两人只觉得自己灵魂和肉体简直像是分开了,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联系。
心中惊恐万分,无以言表。
“这一招‘借尸还魂’,是我和老哥在湘西学到的,是一种民间杂技戏法。”
“所谓湘西赶尸的传说,你们该听过罢?其实也不过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罢了。”
“真正本源,便是卖艺人暗中控制关节,使得木偶行止坐卧、活灵活现,引以为奇观。不解其中奥秘的人见了,还以为是操纵尸体。”
“不过,老哥也好,其他人也罢,只会对特质的木偶使用。我却可以用在活人身上。”
任然缓缓低声道:“你们先安定下来,不用担忧着急。我想要知道,关于我哥身死前后的事情,你们细细讲来。”
任然的话语,娓娓道来,温和却有力度。
像是一名老师,解剖道理,说得清清楚楚,把很多神奇的事情,变得合乎情理,真切平常。
至少,两女听完了,仿佛也并不觉得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神奇可怖。
她们心里渐渐安定,不再慌张。
到了此时此刻,两女才恍惚想到,任然当日说过,要废了任怅武功,再将纳兰将军杀死,不是空谈。
他神通岂止广大,能耐简直通天。
任怅当日息事宁人,不与自己的弟弟争执,实在是太对不过。
湄黛苦笑——心里苦笑,表面上仍是那般虚假的笑盈盈模样。
“然少爷,原来您有这般本事。”
她道:“您大约也知道,这事儿和纳兰将军有关。我们姐妹,是纳兰将军养大,您就不怕是我们害了爷的性命,现在又欺瞒于您?”
“我不会被你们欺瞒,你们现在心跳、呼吸,都在我掌握之中,若有半点欺瞒之意,我立即发现。”
任然神色寻常,镇定自若,让人感觉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他:“再说,我年纪虽小,却也走遍神州大地,见惯苍生起伏,知道一些人心。”
“初见你们的时候,你们唉声叹气,心有怨气。由此可见,老哥之死,你们是大不愿意。”
“但你们也毫无办法,因为这世道,似你们这般女子,身如浮萍、随波逐流,可怜得很。”
“害人的事情,轮不到你们做主,也不能让你们阻止。”
夭桃本来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听到这里,忍不住眼睛红了。
不过,她虽然眼睛红了,脸上还是带着虚假微笑,看起来分外怪异。
任然伸手,拭去她的泪水:“不哭,不哭。你们是我嫂子,有什么委屈,给弟弟说了,我为你做主。”
夭桃听到这里,鼻子再酸,却也不哭了。
点点头,看向任然。
黑漆漆眼珠子扬起来,透露出一股刚强的味道,哽咽道:“好,我告诉你,有幸侍奉了爷,脱离苦海,有了安置,咱们自当欢喜不尽。”
“但是纳兰将军,其实早就看出来爷当年是义和团人士,他刻意结交,捧他上位,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近些年来,海内外崛起一个团体,是一群有志之士结合,唤作‘同盟会’。”
“这群人闹出很大的声势,各处演说,发动力量,积蓄能量,意图改革,令朝廷警惕。”
“根据调查,其中有许多武功高强的人士参与,好似当年义和团的遗民传承。”
“纳兰将军有心,让爷振臂一呼,显出身份,与‘同盟会’接头,引来其中的关节人物,围而杀之。”
“爷却不应,是以遭了如此惨案。广州五虎,都有参与其中,他们就在我们姐妹面前,杀害了咱们丈夫。”
说到这儿,夭桃终于泣不成声。
湄黛也长叹一口气。
而任然闭上了眼睛,想象那一个画面,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纳兰将军连同手下,呼唤广州五虎,冲入任怅宅邸,一拥而上,如狼似虎,将他杀害。
两个女人就在这过程中尖叫,痛苦,恐惧,谁也不管。
好景象。
湄黛沉默了一会儿说:“爷被葬在……”
任然摇头:“不用告诉我,我已给他立了坟冢。留下的只是尸体而已,我是不会去看一具尸体的。”
湄黛道:“你生他的气?”
“……嗯,我当然气。”
任然顿了一顿,一字一字道,“我简直要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