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见母亲
江州城，状元巷，青阶小巷口，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一小凳子，手中納着针线，面色慈祥。
她的身后就是状元书坊，孩子们的读书声，声声入耳。
夕阳西下，下了课的孩子都爱围到她的身边。听她讲一讲，这御笔亲封的“状元巷”和“状元书坊”的由来。
要说这故事，还得从宋府说起！
江州城的宋府，当初以贩油起家，短短十年间，垄断了江州城的米面油粮，成了首屈一指的江州首富。
商人低贱，虽然有钱，但是终究上不来台面。宋府老爷想尽办法，想让自己的儿子走上仕途，奈何他两个儿子都不争气，大的无所事事。懦弱无能。小的争强好胜，一身蛮力。
就只剩下一个小女了，要说这宋府小女啊，生的那是个国色天香，打小又当得是官家小姐一般将养着。
及笄那年，引得整个江州城的适龄男子都上门提亲，那场面，蔚为壮观！
宋家小姐心气儿高，瞧不上这江州城的男子。却是姻缘巧合，她与那京都的恭王爷相识，定了亲事。
从此啊，这宋府就与皇家攀上了亲事，家族光彩，如日中天。
但咱们今天要讲的，不是这宋府三小姐。而是被三小姐带到京都去养得宋府孙小姐，也就是那个宋大公子生下的第一个女儿。
一出生，就被众人称之为“无颜女”的宋绫罗！
宋绫罗十一岁了，自打六年前随姑姑出嫁，到了京都之后，便再未曾回过江州城。
这一次，随着王爷姑父和王妃姑姑回江州，为的是给祖父奔丧。与他们一同前往的，还有小王爷龙毅扬，也就是宋绫罗的小表弟。
龙毅扬虽然才五岁，但打小便比一般的小娃娃稳重。许是知道母亲的心情不好，一路上倒也乖巧的倚着宋绫罗浅眠。
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宋府，一众大小都穿着孝服在门口迎接。
宋绫罗牵着龙毅扬跟在姑姑身后，打量着往日高门大院的宋府，如今看起来，衰败了许多。
祖母站在最前头，带领着众人给王爷姑父行礼。姑姑一路上都噙着泪，这会儿看见了祖母，更是泣不成声。母女俩抱着哭了半晌，最后才相携入了府。
宋绫罗躲在后头，细细的打量众人。几乎只一眼，她便瞧见了那个女人。她看起来依旧美丽，似乎岁月并未在她的身上路过。那是宋绫罗印刻在心里的女人，她的母亲——明淑！
宋绫罗的手紧了紧，龙毅扬抬头望着姐姐。顺着她的目光，便看见了那个与姐姐有几分相似的妇人。龙毅扬从小跟宋绫罗长大，阿姐的心思他一清二楚！
牵着姐姐慢慢挪到了那妇人身旁，“可是大舅母？”龙毅扬皇亲国戚，天生得气派。
宋绫罗有些紧张，却还是对着母亲福了福身子。“母亲！”
这个称呼，真的是在她心里来回了千万遍，终于是有机会唤出来了。
明淑微微皱了眉头，她几乎只一眼，便瞧出了那只畸形右耳。虽然宋绫罗梳了适宜的发髻，遮住了那个缺陷。但是在她看来，那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宋绫罗瞧出了母亲的嫌弃，隐忍了眼中的泪。将小表弟推了出来，“这是小王爷，母亲应当见礼！”
明淑面色有些不愉，她一个长辈给一个小孩子行礼，这实在是丢脸。但又越不过那个阶级，只得蹲下了身子。
“这便是扬扬啊？长得可真是一个俊。舅母这会儿还有事，得空了再给你拿些果子来啊！”说完便起身离去，再也未瞧宋绫罗一眼。
宋绫罗红了眼眶，她以为，母亲再是不待见她也该问问自己一声罢？这许多年来，她当真没有担心过自己在恭王府过的如何？可有吃饱穿暖？可有受过委屈？或者，自己可有想念过她？
龙毅扬瞧出了姐姐不开心，将她的手紧紧握住。“阿姐，莫要伤心！”
宋绫罗勉强一笑“阿姐不伤心，扬扬先回屋去休息。”
“阿姐，母亲说了。你是她的女儿，是我的亲姐姐！恭王府唯一的小姑娘！不可受了委屈。不然，我这个当弟弟，第一个不能饶了给你委屈受的人！”
龙毅扬人小鬼大，说出来的话，声音分明都还稚嫩得很。但是那调调，却是严肃认真的！
“好，阿姐不伤心！我们快进去给爷爷磕个头！”宋绫罗只把他当小孩子一样哄，对龙毅扬的话并不过多在意。姐弟二人相互牵着，往灵堂走去！
这满屋的人都在哭，或真情或假意。宋绫罗便也跟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宋府老太爷的葬礼办得很是风光，当然，其中大部分是仗着恭王岳父的脸面。虽说比不过达官贵人的场面，却终究是比一个商人的葬礼好了太多。
眼看着宋府没了当家的人，宋家老大和老二，自然是要分家的。
一大早，明淑带了食篮，来到宋绫罗住的院子，这个时候，宋绫罗正在给弟弟龙毅扬梳头。
“绫罗……”听这声音，宋绫罗的手抖了抖，挂住了龙毅扬的头发。龙毅扬吃痛，宋绫罗连忙松开，匆匆将他的头发系上，一转头，果真瞧见了身姿娉婷的母亲。
她踏着晨辉而来，身上自带光芒。宋绫罗想起往日姑姑曾经说过，母亲曾是这江州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是祖母万里挑一的儿媳妇。
宋绫罗看着那张不输姑姑美貌的面容，打心底里觉得，祖母当初当真是好眼光。
“母亲！”宋绫罗回来了这七八日，这声母亲还是第二次唤。往日，她看起来总是很忙，宋绫罗与她搭不上一句话。刚刚想开口，却往往是母亲擦身而过。倒是做梦也未曾想到，她会主动来寻自己。
宋绫罗心里有些暖意，想着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终究还是爱重自己的。
明淑要丫鬟将食盒里的东西摆出来了，宋绫罗看着桌上的一份清粥，四碟小菜，还有一屉聚缘斋的蒸饺。竟都是自己喜欢的，不由得心中暖流涌过。
“绫罗啊，你我母女二人久不相聚。想着你们后日就要出发回京了，今晨，我们母女不吃那大桌子，就我们俩，清清静静吃一餐早食。可好？”
宋绫罗自然是喜不自胜的，忙遣了丫鬟将龙毅扬送去偏厅。欢欢喜喜的摆了碗筷，与母亲二人吃着。
明淑吃了不过两口，便开始叹气，微微皱着眉头。
宋绫罗见不得母亲这般，便放下了碗筷。“母亲，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明淑看了看宋绫罗，“绫罗啊，母亲要告知你一事，你可得为母亲保密。”
宋绫罗看着母亲这般神秘，想着母亲竟有秘密要告诉自己，心下不免与母亲有了几分亲近，认真的点了头。
“母亲啊，这腹中有了！”明淑嘴角带笑，双手抚摸着肚皮。
宋绫罗呆愣片刻，心中五味杂陈。这许多年了，父亲与母亲都没有再要到孩儿，就是父亲那些妾室也无所出，母亲竟是在这个时候有了。
“那，那便恭喜母亲了！”宋绫罗不知道这个是喜是悲，喜的是母亲这个孩儿说不定不会如自己一般，天生残缺，这样母亲或许可以一雪前耻。悲的是，自己往后与母亲，怕是再难亲厚了。
明淑的眼睛里是真的高兴，眼角都带着笑意。
“咱们同喜，这孩儿若是个仔。可就是你嫡亲的弟弟，往后他还得护着你呢！”明淑的眼里竟是骄傲，似乎已经看见了她的儿子出生了。
宋绫罗勉强的笑着，夹了个饺子放进嘴里，却是食不下咽。
“那个绫罗啊，这事还不过三月，你可得帮母亲瞒着。”明淑高兴之余，还是不忘提醒。
宋绫罗点了点头，“母亲放心！”
明淑并未过多的关注宋绫罗，她小心的摸着自己的肚子。瞧了瞧宋绫罗不停吃着自己买来的东西，想来她也是高兴的。
“绫罗，母亲托你件事。你可得帮了母亲！”明淑开了口，她这一番前来，可不仅仅是为了和宋绫罗套近乎的。
宋绫罗看了看母亲，“您说！”
“这眼瞧着你祖父走了，这宋家偌大个家产架在那。按理说，长子继承父业，是天经地义！且你那二叔又是个脾气大的，不着调。”
“你得空啊，和你姑姑说道说道，母亲也不是绝情之人，东庄的三间铺子和西庄的两块地，母亲都愿意送给你二叔。只要她别在中间把着就行。”明淑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说白了，她此番前来，也就是为了这宋家家产的事。
宋绫罗一直都知道，姑姑属意家产平分，本来都是祖母生的，都是血亲。姑姑也是一番好意，为着兄弟二人家中都好过，免得一人得的少了，心生不平。
母亲这是在姑姑那边没了法子，来走迂回路线呢。
宋绫罗彻底饱了，看着一桌子食物，双眼模糊。
应下了母亲的事，便瞧着母亲欢天喜地的走了。
明淑是聪明的，宋绫罗对她无法拒绝。相应的，宋绫罗的姑姑恭王妃，对宋绫罗也是有求必应。
宋绫罗自打出生，就遭到了明淑的嫌弃。不准养在她的院子里，是还是女儿家的恭王妃抱到她的院子里养大的。
小衣服是她学着一件件的穿，大小便是她慢慢地洗，不给她请乳母，也是恭王妃要了牛奶来一点一点的喂。那个时候，对于恭王妃来说，一半好玩一半同情，就那么亲力亲为的带着宋绫罗。甚至就连这个名字，也是她当姑姑的起的。
要说宋绫罗，一出生就带了残疾。亲生母亲不待见，其他人更是毫无好感。就是那个时候宋老爷和宋夫人，也未曾多瞧一眼。本想着自家三丫头想要，就当是一个玩具般给她玩了。
三丫头没有带娃娃的经验，一个院子里又都是小姑娘。说不准，养个三五天就没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被众人盼着死去的娃娃竟然就那么健健康康的长大了。而且一路顺风顺水的长到了六岁，还随着姑姑出嫁了。
宋绫罗进了姑姑的屋子，低眉顺眼，几次欲开口，却又都忍了回来。
恭王妃手里拿着书，早就发现了宋绫罗的异常。
“听说你母亲去找你了？”
“是。”宋绫罗连忙回应，姑姑先开了口，她便可以顺着说下去，“母亲说，她愿意给二叔东庄的铺和西庄的地。还请姑姑可以……”宋绫罗并没有把话说完，恭王妃却是明白的。
放下了手中的书，看着宋绫罗。“丫头，过来！”
宋绫罗走到恭王妃身边，恭王妃摸了摸她的脸蛋。“都这般大了呢，知道偏袒自己的母亲了！”
“姑姑……”宋绫罗咬了咬嘴唇，她明白姑姑这句话。同样是同一个爹妈生出来的，父亲与二叔，依着理，是应该家产平分的。但是她是自私的，虽然母亲不待见她，但是她打心底里渴望母亲。能哄母亲高兴的事，她自然是愿意做的。
恭王妃笑着摇了摇头，抬手取了纸笔。写下了两句话在纸上，交给了宋绫罗。
“你且去给你母亲，她若应允了这两件事，我便答应她不再插手宋府之事。”
宋绫罗颤抖着手，她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姑姑写在那张纸上的东西。其中之一，是赡养祖母；其中之二……
宋绫罗咬紧了牙关，不知道母亲会不会答应？
一张纸被宋绫罗揉得有些乱，但是明淑还是清楚的看见了上面的要求。第一，独自赡养母亲，不得辱骂殴打，不得吃穿苛刻！否则家产尽归宋文昌！第二，与宋绫罗断绝母女关系，不得插手宋绫罗诸事！
明淑几乎是毫无犹豫得便大笔一挥，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母亲，您可看清了姑姑的要求？”宋绫罗并不死心，她想再提醒一下母亲。
“看清了看清了，只要这个王妃妹妹不插手，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给她摘下来啊！”明淑心里高兴，细细的把纸张展平，眉眼都是笑意！
宋绫罗看着这样的母亲，她真的是好看的，就像是天上的月亮。
看起来明亮照人，实际上真的是冰冷无情。自己对她有诸多美好幻想，到头来，却是自作多情。
宋绫罗把那张纸交到恭王妃手上的时候，心里的委屈如同泉涌，奔腾而出，直接跌坐在地上，趴在恭王妃的腿上，痛哭流涕！
恭王妃微微叹了口气，抚摸着宋绫罗的头。
“丫头，姑姑给你说过。对你无情的人，你没得必要去以德报怨。哪怕，那个人是你的生母！”恭王妃的声音并不高，却像是一记重擂，敲打在宋绫罗的心上。
宋绫罗更是难受，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她当真可以做到对自己无情吗？
这个问题，宋绫罗得到答案的时候，都是她当母亲的时候了！
恭王妃将那一页纸细细的收了起来，宋绫罗终究还是被她母亲伤了心。临走的时候，母亲没有与她打招呼，她也早早与龙毅扬躲到了马车里。
姑姑果然遵守约定，不再插手宋府的产业之事。只是确保了家中老母亲有所依靠，便启程回京了。
宋绫罗并不知道二叔为什么会不争不抢，轻易就那么同意了母亲的方案。偌大的宋府，他只要了不值钱的铺子和土地。她私下想过，许是姑姑私下贴补了。不然，依着二叔的性子，肯定是要大闹一番的。
此番一别，宋绫罗将对于母亲的期许深深埋到了心底。想到母亲签下的那一页纸，心里便是一阵阵的抽疼。
这种疼，一直持续到她遇到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