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降临天蝎座
药剂师对鸦片刨根问底;我们终于见到安娜·韦瑟雷尔;普里查德变得不耐烦;响起两次枪声。
约瑟夫·普里查德离开尼尔森的办公室后,没有立刻返回他在科林伍德街的实验室。他直奔烤架旅馆,这是雷维尔街那片最拥挤、最热闹的地带的六七十家旅馆中的一家。这家旅馆(有金丝雀装饰与假百叶窗,即便在雨中,门脸看上去也明快诱人)是安娜·韦瑟雷尔小姐平常的居所,虽然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她没有招待客人的习惯,但是普里查德也没有遵守任何时间表的习惯,他只按自己的时间我行我素。他踏上台阶,猛地拉开门,甚至没有朝廊台上的淘金汉们点点头。那些淘金汉坐成一排,将靴子挂在栏杆上,为彼此修剪和清理脚指甲,将烟草吐到泥地上。普里查德阴沉着脸进入门厅时,他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门刚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他们便议论道,这是一个决心已定的男人,非把某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普里查德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安娜了。他只是听第三者说安娜自杀未遂,这个消息来自迪克·曼纳林,而迪克只是转述了阿苏的情报,那个华人在卡尼里经营着一个鸦片窟。安娜经常在卡尼里的中国城操持她的业务,出于这个原因,人们习惯叫她“华人的安”——这个绰号在某些圈子里有损她的名声,而在另一些圈子里却使她的人气飙升。普里查德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他对其他男人的私生活不感兴趣,所以,当得知这个妓女是阿苏的心肝宝贝时,他既不感到兴奋,也不感到厌恶。曼纳林后来向普里查德汇报说,安娜差点死掉,这几乎使阿苏歇斯底里。(曼纳林不会说粤语,但是能看懂一点中文,包括“金属”“要”“死”——在他那本笔记本的帮助下,可以进行象形文字般的谈话。笔记本密密麻麻地写满标记,并因经常使用而变得斑驳褪色,曼纳林只需翻阅笔记,用手指在页面上指指点点,就能引用非常复杂的修辞典故:某次过去的争执,某个古老的定居点,某桩昔日的买卖。)
让普里查德感到恼怒的是,安娜一直没有亲自跟他联系。他毕竟是一位药剂师,而且至少在格雷河以南,是西海岸所有鸦片窟的独家供应商,在吸毒过量的问题上,他是一位专家。安娜早就应该来找他了,恳求他的指导。普里查德不相信安娜会企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无法相信这一点。他确定安娜是被其他人强迫服药的,并不是出于她自己的意志;要么就是有人在鸦片上做了手脚,想加害于她。普里查德试图从鸦片窟里回收那块鸦片的剩余部分,以便检验下毒的痕迹,但是阿苏太过愤怒,没有迁就他的要求,并且宣布(再次通过曼纳林转述)自己的强硬决定,永远不再跟这位药剂师做生意。普里查德对这种威胁无动于衷——他在霍基蒂卡有大量客户,鸦片的销售只占他收入的很小一部分,但是他对这件事的职业好奇心还没有得到满足,他现在需要亲自审问这个女人。
普里查德走进烤架旅馆的门厅时,旅馆的老板不在,这里有一种空空荡荡的、令人紧张的感觉。普里查德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看见克林奇的门卫正靠在办公桌上阅读一份过期的《社论报》,指尖滑过每一行字迹,同时嚅动着嘴唇念出每一个字。桌面上有一块油腻腻的污迹,他手指的移动把木头表面磨得闪光发亮。药剂师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抬起头来,冲药剂师点了点头。普里查德朝他弹出一枚先令,他干净利落地接住,拍在自己的手背上——“反面向上”。普里查德开始上楼梯时,男孩大声喊道,普里查德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当他在精神上感到痛苦时,他会变得很野蛮,现在他就感到自己很野蛮。走廊里很安静,他将耳朵贴近安娜·韦瑟雷尔的门,听了一会儿才把房门敲响。
哈拉尔德·尼尔森猜对了,普里查德与安娜·韦瑟雷尔的关系比他自己的问题更加痛苦纠结,但是他错误地下了结论,以为药剂师爱上了安娜。事实上,普里查德对女人的品位十分正统,甚至幼稚。他宁可爱上一个挤奶姑娘,也不会爱上一个妓女——不管那个挤奶姑娘多么乏味,那个妓女多么风情万种。他看重纯洁与质朴,素色的衣裙、轻柔的声音、温顺的意愿、小小的野心——也就是说,正好与他互补。他理想中的女人应该跟他自己恰恰相反:她是可知的,他是不可知的;她是安详的,而他不是。她是一种从上而下的定位之锚,是一束光,是一种安慰、一种祝福。而安娜·韦瑟雷尔,荒淫无度,酗酒吸毒,太像他自己了。准确地说,他并不因此而恨她——只是怜悯她。
总的来说,普里查德在女性的话题上从来都是三缄其口。他不认为与其他男人谈论女人是一种乐趣,在他眼里,这种做法无非是荒唐滑稽、哗众取宠。他沉默不语,结果同伴们都认为他造诣高、城府深,而在女人的眼里他充满神秘性、高深莫测。他颇有几分帅气,职业也不错,如果他能不那么沉迷于工作,多一点儿社交,可能会被认为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单身汉呢。但是普里查德讨厌鱼龙混杂的人群,每个男人都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男性的雄风,玩笑般地炫耀他们的优势。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感到窒息与烦躁。他更喜欢密友,有那么三五个知己——他对他们非常忠诚,正如他对安娜也很忠诚,当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他和安娜在一起时感到的亲密,其实主要是因为一个男人无须与其他男人讨论自己的妓女:妓女是隐私,是一顿必须单独吃的饭。他在安娜那里寻求的正是这种孤独性,安娜对他来说是一种离群索居。当他与安娜在一起时,他与她保持着距离。
普里查德一生中只真正爱过一次——十六年前,玛丽·孟席斯变成了玛丽·弗金,迁移到佐治亚州,在棉花、红土地(普里查德曾经所想象的)和缓慢的节奏中,追求一种由财富和无云的天空构成的生活。她是否已经殒命——弗金先生是否还活着——她是否有过孩子,是活下来了还是夭折了——她是否随着年纪增长依然面容姣好,抑或不堪岁月的蹂躏——他一概不知。在他心中,她只是玛丽·孟席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二十五岁,身着简朴的碎花细布裙,两鬓留着细发卷儿,手腕和手指上都没有任何点缀。他们坐在窗台上,互相道别。
“约瑟夫,”她说,“我不相信你会心安理得地做好人。幸好你从未与我做爱。现在你将怀着喜爱之情记住我。否则,就不会是这样了。”(他后来将这话记在自己的笔记本里,为的是永远牢记。)
他听见门里面有急促的脚步声。
“哦,是你呀。”安娜只问候了这么一句。她感到失望,她一定是在期待别的什么人。普里查德没有说话,走进屋里,反身将门关上。安娜移动到窗下的一片亮光中。
她身着丧服,老式风格的长裙(钟形裙,尖腰),褪色的布料,普里查德猜想这不是为她量体定做的新衣服,一定是别人送的,或者更有可能是改旧翻新的。他看见裙子下摆被拆线放边,那两英寸颜色更黑的裙边拖到地板。看着一个妓女在服丧,这感觉真是很奇怪——就好像看见一个牧师打扮成花花公子,或看见一个小孩长着胡子,令人感到一种错乱,普里查德想。
他意识到,除了在灯光或月光下,他极少在其他光线里看见过安娜。她的肌肤呈半透明状,甚至带着一点蓝色,眼睛下面呈深紫色——仿佛她是一幅水彩画,画纸不够厚实而无法吸水,所以颜色四处乱跑。她的面容,普里查德的母亲会说,是由棱角组成的。眉毛很直,下巴颏儿尖尖的。鼻子很窄,甚至是几何形状。一个雕塑家只需四刀便可完成,两旁鼻翼各一刀,鼻梁一刀,鼻子底下一刀。她的嘴唇很薄,虽然天生一双大眼睛,但总是满眼狐疑地看着世界,极少利用它们达到魅惑别人的效果。她的脸颊凹陷,在绷紧的皮肤下,颌骨轮廓清晰可见,如同鼓的边缘。
去年她怀了孩子,那种状态温暖了她蜡黄的脸颊,骨瘦如柴的胳膊日渐丰满——普里查德喜欢她的那种样子:鼓起的肚子、肿胀的乳房隐藏在层层平纹细布与薄纱下面,轻柔的面料使她变得柔软,令她体态轻盈。但是春分后的某一天,当傍晚变得更长、白天更加明亮,猩红色的太阳低垂在塔斯曼海上数小时才终于滑入红色的大海时,胎儿流产了。小尸体被裹上白布,埋葬在海景山坡上一个简陋的坟墓中。普里查德没有跟安娜谈过胎儿死亡的事。他并不经常光顾安娜的房间,他在那里时也没有问过她什么。但是,当得知这个消息后,他曾私底下哭泣过。霍基蒂卡的孩子太少了——也许有三四个。人们期盼看见孩子,正如期盼听见熟悉的乡音,或者看见可爱的船只出现在地平线上,让人想到家乡。
他等着安娜先开口。
“你不能待在这儿,”她说,“我跟别人有约。”
“我不会耽误你。我想问问你身体如何。”
“噢,”她爆发了,“我烦死了这个问题——烦死了!”
他对她激烈的回答感到意外,“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看你了。”
“是的。”
“但是我在路上看见过你——新年刚过的时候。”
“这是一个小镇子。”
他靠近她一些,“你闻上去像大海。”
“不像。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洗海水浴了。”
“那就是像暴风雨的气息。正如从风雪中来的人,携带着寒冷。”
“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用这种方式说话——充满诗意。”
“充满诗意?”
(普里查德有个坏习惯,他与女人对话时,总是用一个问题回答另一个问题。玛丽·孟席斯很久以前曾抱怨过这一点。)
“多愁善感,矫揉造作。我不知道。没关系。”安娜猛地扯动她的袖口,“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她又说道,“下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必问了。我丝毫没有主动伤害自己的意思。只是想跟平常那样抽一锅大烟,然后我就睡着了,后来我能记得的就是在监狱里。”
普里查德将帽子放在衣橱上,“从那时起,你就一直受到骚扰。”
“纠缠到死。”
“可怜的你。”
“同情更糟糕。”
“唉,那么,”普里查德说,“我就不给你任何同情了,我还是冷酷地对待你吧。”
“我不在乎。”
在他看来,安娜说话时带着悲怜与冷漠,这令他感到愤怒。他本想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却又提醒自己是为一桩差事而来的。“谁是你的客户?”他奚落地问她。
安娜正朝窗户走去,听了这话吃惊地转身,“什么?”
“你说你跟人有约,他是谁?”
“没有客户,我要跟一位女士去看帽子。”
他哼了一声。“我听说过娼妇之道,你知道的。你不必撒谎。”
她好像是从很远的距离打量着他——仿佛对她来说他只是地平线上的一个标记,远方的一个小点,正在消逝。然后她仿佛是对一个孩子说话似的,慢慢地说:“当然——你还不知道,我已经有段时间不为娼了。”
他挑起了眉头,然后,为了遮掩他的惊讶,大声地嘲笑她:“你现在成了良家妇女?看帽子,看橱窗,是不是?戴着手套逛街?”
“只是在我服丧期间。”
他感觉这个回答——简单而平静地说出来——使他因为刚才的嘲笑而显得愚蠢,他胸中升起了一团怒火。
“迪克对此有什么说法呢?”他说,他指的是安娜的雇主——曼纳林先生。
安娜转过身去,“他不高兴。”
“我可以想象!”
“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乔。”
他怒气冲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愿意想到他。”
“他一直对你禽兽不如?”
“不,”安娜说,“并非如此。”
普里查德了解各类娼妓。假装惊讶、尖声尖气、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类型;四季都穿垂肘袖,称呼男人为“小伙子”的丰满而热心的类型;酗酒、贪婪、爱抱怨、指关节红肿溃烂、眼睛流泪的类型。再者,就是安娜这一类了,这是不可知的一类,时而清澈,时而闪烁,体态间流露出精美的悲楚,其苦情如此完美、如此纯粹,以至于表现为尊严和宁静。安娜·韦瑟雷尔不只是一匹黑马,她还是黑暗本身,是黑暗的披风。普里查德想,她是一位沉默的哲人,知道的不是智慧,而是邪恶——无论一个人做了、说了或见证了什么邪恶的事情,她肯定见证过更糟糕的。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普里查德终于说道,意在对她有所指责。
“什么时候?”
“你生病的时候。”
“我在监狱里。”
“但在那之后你也没来。”
“那又会有什么好处呢?”
“可能会省掉你许多麻烦。”他没好气地说,“我应该可以证明鸦片被投了毒,如果你让我做证的话。”
“你早就知道有人投毒?”
“我一直在猜想。不然会是什么呢,安?除非——”
安娜再次躲开他。这一次她走到床头,用手指抓住一个铁把手。安娜走动时,他再次闻到她的气味——大海。这种感觉太强烈了,令他惊讶。他不得不控制住自己想靠近她、跟随她、感受她的冲动。他嗅到了盐、铁,以及恶劣天气的沉甸甸的金属味……低云,他想,还有雨。不仅是大海,是一条船。绳索的焦油味、布满灰尘的潮湿的漂白柚木、油帆布、蜡烛。他的嘴巴开始流口水。
“投毒,”安娜说,凝视着他,“是谁干的?”
(也许这是一种感觉记忆——仅仅是一个偶尔响起的回音,突然涌遍全身,然后又迅速消失。他不愿再想。)
“这种可能性一定在你心里出现过。”他说着,皱起了眉头。
“可能吧,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一点都记不清吗?”
“只是拿着烟枪坐下,烧热了烟针。然后,一片空白。”
“我相信你不是自杀——你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我相信这一点。”
“唉,是啊,”安娜说,“但一个人偶尔会有这种念头。”
“当然——偶尔。”普里查德说,他回答得太快了点。他感觉被击败了,向后倒退半步。
“我对投毒的事一无所知。”安娜说。
“如果我能检查剩下的那块烟土,就能告诉你那东西是否被做了手脚。”普里查德说,“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想知道是否能从你这里买一些回去检验。阿苏根本不理我。”
安娜眯缝起眼睛,“你想检验它,还是想把它换掉?”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能是想掩盖你的痕迹。”
普里查德恼怒得满脸通红,“什么痕迹?”安娜没有说话,所以他又问了一遍,“什么痕迹?”
“阿苏认为是你投的毒。”安娜终于说了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认为?如果我想看见你死,怎么会绕这么一个该死的大圈子?”
“如果你想看见他死呢?”
“丢掉他这单生意?”普里查德压低声音,“你听着,我并不宣称跟他们有兄弟般的感情,或类似的好感,但是我与东方人无冤无仇。你听见了吗?我没有任何理由去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人。绝对没有。”
“他认领区的帐篷又被人划破了,就在上个月,他所有的药品都被毁坏了。”
“什么——你认为是我干的?”
“不,我不这样认为。”
“那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普里查德说,“说出来吧,安。是什么?”
“他认为是你在搞骗局。”
“毒害华人?”普里查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是的,”安娜说,“可人家没有愚蠢到那种地步,你知道。”
“好啊!以他的视角看问题了,是不是?”
“我没有那么说,”她说,“不是我那么认为——”
“你认为我是个赌气的老头。”普里查德说,“我知道,我就是一个赌气的老头,安娜,但我不是个杀人犯。”
妓女刚才的指责突然出现,现在又迅速消失。她又向后退缩,侧身朝窗户走去,一只手摸向衣领上的梭织花边。她开始拉扯花边。普里查德感到心情平静了些。他认出这个姿势:不是她自己的动作,而是属于一个姑娘,任何一个姑娘。
“嗯,无论如何,”他说,试图做出弥补,“无论如何。”
“你也不是那么老。”她说。
他想去触摸她。“还有那个鸦片酊的事——克罗斯比·韦尔斯的灾难,”他说,“我满脑子都是这个。”
“什么鸦片酊的事?”
“一小瓶鸦片酊,在那个隐士的床底下发现的。那是我的。”
“有瓶塞还是没瓶塞?”
“有瓶塞,但只剩下了半瓶。”
安娜似乎很感兴趣,“你的——你是说属于你个人的,还是仅仅从你店里买的?”
“买的,”普里查德说,“但不是克罗斯比买的。我从来没有卖给那个人一打兰。”
安娜把手放在脸颊上,思考着,“那真奇怪。”
“克罗斯比·韦尔斯那老家伙,”普里查德说,试图让气氛变得欢快一些,“他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任何人想到过他——现在可好。”
“克罗斯比——”安娜刚开口,就立刻哭了起来。
普里查德没有朝她走去,没有张开怀抱给她安慰。他只是看着安娜从衣袖里摸出一块手帕,他等待着,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安娜不是在为克罗斯比·韦尔斯哭泣。她甚至不认识那个男人。她是在为自己哭泣。
当然,普里查德想,这一定是不愉快的经历,在小额索赔法庭上因自杀未遂受审,被形形色色的男人追逐,被《西海岸时报》作为茶余饭后、台球轮换时闲谈的话题,仿佛一个人的灵魂是一种共同财产、一种事业。他默默地看着安娜擤鼻涕,用她单薄的手指摸索着将手帕收起来。这不仅仅是疲惫的表现,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悲哀。她受到的骚扰似乎不至于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
“没关系,”安娜情绪稳定后,终于说道,“不用管我。”
“只要我能拿一小块研究一下。”普里查德说。
“什么?”
“大烟。我会从你手里买过来,不是把它换走——你可以只给我一小点,不必放弃那一整块。”
安娜摇了摇头,在她敏捷的动作中,普里查德捕捉到她身上某种不同的东西。他箭步向前,三步两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袖。
“在哪儿?”他说,“烟土在哪儿?”
安娜挣脱了他,“我抽掉了,昨晚我把最后一点儿抽掉了,如果你一定想知道的话。”
“你没有抽掉——你不可能!”
普里查德紧跟着她,转过她的肩膀,使她面朝着他。他伸手将拇指放在她下巴颏儿上,将她的头托得往后仰,以便看清楚她的眼睛。
“你在撒谎,”他说,“你的体内没有鸦片。”
“我抽掉了。”安娜又说了一遍。她把身体挣脱了出去。
“你是不是把它还给苏了?苏是不是把它拿回去了?”
“我抽掉了,跟往常一样。”
“别扯了,安。不要说谎。”
“我没说谎。”
“你刚抽了一块掺了毒的烟土,眼睛却像黎明一样清澈?”
安娜眯缝起她的眼睛,“谁说它是掺了毒的?”
“即便它没有——”
“你知道它被掺了毒?你能肯定?”
“我他妈的对这桩该死的事一无所知,而且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普里查德厉声骂道,“我只想要一小块回去,好好检验一下,看在上天的分儿上!”
她又来了兴趣,“是谁掺的毒,乔?是谁想害死我?你的猜测是什么?”
普里查德挥了挥胳膊,“也许是阿苏。”
“反过来指控正在指控你的人?”安娜大笑,“这是恶人先告状!”
“我只是想帮助你!”普里查德愤怒地说,“我只是想帮忙!”
“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安娜大喊,“没人帮忙!我再说最后一遍:没有自杀,约瑟夫,而且没有——该死的——投毒!”
“那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半死不活地躺在基督城路的中央!”
“我没法解释!”
普里查德那天第一次在安娜脸上看见了真实的情感:恐惧,愤怒。
“那天夜里,你拿起烟枪——跟往常一样?”
“从我保释之后,天天如此。”
“今天呢?”
“没有。我昨晚抽掉了最后一块,我告诉过你了。”
“昨晚什么时候?”
“很晚,也许是半夜。”
普里查德想啐一口,“别把我当傻瓜。我见过你抽完大烟后的模样,也见过你缓过劲儿来的时候。此时此刻,你清醒得像一位修女。”
安娜的脸扭曲了起来,“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走吧。”
“不。我不会走的。”
“你真该死,乔·普里查德!”
“你才该死。”
安娜再次泪流满面。普里查德扭过头去。她会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呢?他朝衣橱大步走去,打开橱门,开始翻找。挂在架子上的衣裙。她的衬裙,她的灯笼内裤,大部分都褴褛不堪,染有污渍。手帕、披肩、裙撑、丝袜,还有带扣的长筒靴,他什么也没找到。他走向梳妆台,台面上有一只破裂的瓷盘,上面放着一盏酒精灯——这就是她的鸦片灯,旁边有一副棉手套、一把梳子、一个针插、一块打开包装的肥皂,各式各样的面霜罐和粉盒。他拿起所有这些物件,然后粗鲁地放回原处。他要将整个房间翻个底儿朝天。
“你在干什么?”安娜说。
“你把它藏起来了——却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这些都是我的东西。”
他大笑起来,“都是信物,对吗?珍贵的纪念品?古董?”
他猛地把她的梳妆台抽屉拉出来,翻倒在地板上。那些小饰品瀑布一般叮叮当当地散落,硬币、木线轴、缎带、包扣、一把裁缝剪、三个骨碌碌滚动的香槟瓶塞、一把男人刮胡子用的毛刷——准是她从什么地方偷来的、火柴、裙撑、她来新西兰的船票、一堆堆布料、一面银背镜子。普里查德在那堆东西里耙来耙去。那是安娜的烟枪——应该有个配套的小盒子,或许是小口袋,里面装着她那包在一张方形蜡纸里的大烟,就像从店里买来的奶糖。他咒骂着。
“你是个畜生,”安娜说,“你真可恶。”
他不理睬她,捡起那杆烟枪。
这是一杆中国制造的竹烟枪,长度跟普里查德的前臂差不多。烟锅在距离烟枪头的三英寸处,鼓出来像是门把手一般,用金属片固定在木头上。普里查德用双手掂量着它,如同长笛演奏家手持长笛一般。他闻了闻。烟锅边缘有黑色的残留物——看来,有人用过这杆烟枪,而且是最近。
“高兴啦?”她说。
“管好你的嘴。烟针在哪儿?”
“那儿。”她指着地板上那些乱糟糟杂物里的一块方形布头,里面插着一根长长的帽针,针头有黑色污迹。普里查德也闻了一下它。然后,他将帽针插入烟锅的小孔,搅动针头。
“你要把它弄坏了。”
“那倒是帮了你一个忙。”
(普里查德痛惜安娜吸食毒品成瘾——但是为什么呢?他自己也多次吸食过鸦片。他在卡尼里就吸过,事实上,是与阿苏一起吸的,在阿苏那间挂着东方布帘的小屋子里,布帘使空气静止,他那些宝贵的灯不会因空气流动而摇曳。)
终于,普里查德将烟枪抛到一旁——但动作粗蛮,烟锅砸在地板上,摔脱下来。
“畜生。”安娜又说。
“我就是一个畜生,是不是?”
他朝安娜扑过去,不是真的想伤害她,只是想抓住她的肩膀,摇动她,直到她告诉他事实真相。但是他动作笨拙,安娜挣脱了他,这是那天下午的第三次了,普里查德的鼻孔里充满了大海浓郁的海水气味,而且,真令人不敢相信,还有冰冷的金属气味,仿佛风吹打在他的脸上,仿佛一面船帆在他的头顶上方断裂,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颤抖了。
“退后。”安娜说,她将双手摆在面前,手指半屈成拳头,“我说真的,约瑟夫,我不许你说我是骗子。退后,滚开。”
“我就是要说你是骗子,如果你他妈睁着眼睛说瞎话。”
“退后。”
“告诉我你把它藏在了哪儿。”
“退后!”
“你必须告诉我它在哪儿!”普里查德大声叫喊,“告诉我,你这个没用的该死的婊子!”
在绝望中,他又朝安娜扑上去。他看见安娜的眼睛闪了一道亮光,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安娜将手伸进胸前,掏出一支女式小手枪,只有单发子弹的那种。一支很小的手枪,并不比普里查德的手指长多少,但在两步之内,依然可以打破他的胸膛。普里查德本能地抬起双手。手枪拿反了,枪口朝着安娜的下巴颏儿,安娜必须掉转枪身,把枪拿正——但是她完全疯狂了,刹那间,三件事情同时发生。普里查德后退时被藤编地毯的边缘绊倒;在他身后,门突然被打开,有人大喊一声;安娜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半转过身,朝前迈步,开枪击中了自己的胸膛。
小手枪的枪声空洞发闷,甚至不怎么引人注意——像是甲板高处的船帆顶部的噼啪声。如同回声的回声,仿佛真正的枪击发生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这里的声音只是一种模仿。普里查德茫茫然地转过身,背朝着安娜,面对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他心中有一团迷雾,勉强地认出了刚进来的那个人,他是奥伯特·加斯科因,裁判法庭的新文员。普里查德对加斯科因根本不熟悉。大约三个星期前,这个文员来到他的实验室,抓药治疗肠道不适——说来荒诞,普里查德此刻竟然想起了这个。他想知道,他的酊剂有没有像承诺的那样在这个男人身上发挥药效。
那一刹那,没有人动一下……或许时间完全停止了流逝。然后,加斯科因大声地骂了一句,奔向前,扑倒在妓女的身上。他猛地托住安娜的头,手枪啪的一声落在一旁,但是安娜雪白的脖子上没有伤痕,没有血迹,她正在呼吸。她急切地把双手伸向自己的喉咙。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加斯科因大喊。他的声音中含着呜咽。他用双手抓住安娜的梭织衣领,撕开领口。“空心子弹,是不是?蜡丸,是不是?你想再让我们大家虚惊一场?你究竟玩儿的什么鬼把戏?”
安娜把手移动到自己胸前,手指胡乱地触摸与拍打着。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普里查德说:“空的?”他弯腰捡起那支手枪。
枪管发热,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儿。但是他看不见空弹壳,任何地方都没有弹孔。安娜身后的粉刷墙壁很平滑,跟一秒钟前完全一样。两个男人四处查看——墙壁、地板和安娜。妓女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普里查德把手枪递过去,傻乎乎地让它吊在他的食指上。加斯科因接过手枪,灵巧地打开枪管,凝视着枪膛里面。然后,他转身对着安娜。
“这一膛子弹是谁装的?”他责问道。
“我自己装的,”安娜一脸迷惘地说,“我可以给你看备用子弹。”
“快给我看,给我看看备用子弹。”
安娜从地上爬起来,走向床边的宝塔架。片刻之后,她拿着一个锡盒回来,里面一张牛皮纸上滴溜溜地滚动着七颗子弹。加斯科因用手指触摸着它们。然后,他把手枪递给妓女。“就像你装那颗子弹那样装,一模一样。”安娜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向一侧旋转枪管,将子弹装入枪膛。然后,她将枪管扳正,扣上扳机,将上了膛的手枪递还给加斯科因。她看上去吓坏了,普里查德心想,神情呆滞,好像连话也不会说了。加斯科因从她手里接过手枪,后退几步,平举手枪,朝着安娜的床头板开枪。枪声正如刚才那样——这一次,普里查德听见楼下传来一阵警觉的低语声,还有快速的脚步声——他们三个人都盯着刚才开枪的地方。一个完美的枪眼儿,边缘因遇热而稍微变黑,子弹穿过安娜的枕头中央,在他们眼前,一团羽毛粉尘从枕头填料中升腾起来,犹如一层薄纱飘然而下。加斯科因走上前去,把枕头扔到一旁。他用手指触摸床头板的四处,正如安娜触摸自己的脖子检查枪伤一样,片刻之后,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嘟囔。
“找到了吗?”普里查德说。
“几乎没有痕迹。”加斯科因说,用他的手指尖测试弹痕的深度,“这些女式小手枪,根本不值什么钱。”
“可是究竟——”普里查德被搞糊涂了。他的舌头发木,在嘴里转不过弯来。
“第一枪是怎么回事?”加斯科因追着他的话音问道。他们都盯着第二颗子弹,这一颗清晰可见,躺在他的手中,已经变形。然后,加斯科因看着安娜,安娜看着加斯科因——对于普里查德来说,他们之间似乎心有灵犀。
多么悲惨啊,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妓女与另一个男人交换眼神!普里查德想鄙夷安娜,但他不能:他感觉迟钝,甚至迷惘。他的双耳出现耳鸣。
安娜转向他,“你下楼好吗?告诉埃德加我在玩枪,或者擦枪,不小心走了火。”
“他不在服务台。”普里查德说。
“那就告诉门卫,只是要让人知道。我不想让任何人上来,不希望弄得大惊小怪。请照办吧。”
“好吧,我会的。”普里查德说,“可是,然后——”
“然后,你就该走了。”安娜语气坚决。
“我希望得到我来要的东西。”普里查德小声说,侧眼瞥了一下加斯科因,但是那个男人谨慎地低垂着目光。
“我没法帮助你,约瑟夫。我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请走吧。”
普里查德再次看着安娜的眼睛。这是一双绿色的眼睛,在光线下,虹膜边缘有一圈黑暗,瞳孔周围聚集着灰色的卵形斑点。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看见安娜眼睛的颜色了,他曾经看见过安娜的瞳孔像一个圆孔、一块晶体,而不是一个模糊的黑圈,因睡意昏昏而眼神迟钝。她没有抽大烟——他对这一点没有丝毫怀疑,所以,她是个骗子,甚至可能是个贼。她在欺骗他。还有她的约会,这个男人——加斯科因。还有另外一个秘密,另外一个谎言。跟一位女士,去看帽子!
但是,普里查德发现他没法再次升起怒火。他感到羞愧。似乎一直是他侵犯了别人,似乎一直是他在妓女的私人卧房中,打搅了属于安娜与加斯科因之间的亲密温存。普里查德感觉到这种耻辱是非常鲁莽而幼稚的。一股苦涩的感情突然涌遍他的全身,涌上了他的嗓子眼儿。
终于,他迈开双腿,转身离开。在门口时,他伸手抓住门把手,将门在身后拉上。但是他动作缓慢,通过逐渐缩小的门缝看着他们。
门还没有完全关闭,加斯科因就开始有所动作。他奔向安娜,张开双臂,安娜落入他的怀里,苍白的脸颊贴着他的脖子。加斯科因用胳膊用力地搂住安娜的腰,安娜的身体变得酥软;加斯科因抱起她,她的脚趾拖曳在地板上;她紧紧地搂着加斯科因;加斯科因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安娜的头发上。普里查德紧咬牙关,睁着眼睛,用鼻孔剧烈地呼吸。普里查德看着门,身心被一种孤独感俘虏。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被爱过,没有一个人曾经爱过他。他尽可能悄悄地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Φ
“我可以插嘴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当然。”
“你能准确地告诉我韦瑟雷尔小姐是怎么拿着手枪的吗?”
“当然。像这样——她的手掌根部在这里。我就站在她的斜对面,大致是曼纳林先生现在坐着的地方,她的身体半转,像这样。”
“如果枪开火后有预期的效果,韦瑟雷尔小姐会受到什么样的创伤呢?”
“如果她幸运,会伤到肩膀。如果她运气不好——嗯,也许子弹会稍微偏低一点,可能就会射中心脏。是在左边……真正奇怪的是,即便子弹是空的,她依然会受到空弹的冲击,或被火药烧伤,至少会被烫伤。我们无法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谢。很抱歉打扰你了。”
“您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穆迪先生?”
“很快就会有的——当我听完整个故事以后。”
“我不得不说,先生——您的脸色看上去很奇怪。”
“我感觉相当不错。请继续。”
Φ
那天下午,普里查德返回他在科林伍德街的药店,时候还早,但他却感觉应该更晚——应该是夜幕降临的时辰,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感到的疲惫。他先进入店铺,愚蠢地花了些时间把磨刀皮带在货架的棱角上抻直,整理瓶瓶罐罐,让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展示柜的边缘——可是突然间,他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他在店铺的窗户上摆了一张卡片,通知来访者下星期一再来,然后锁上店门,回到他的实验室里。
他的办公桌上有几份需要制作完成的订单,但是他两眼无神地凝视着那些表格,视而不见。他脱去外套,挂在炉台旁边的挂钩上。他习惯性地将围裙系在腰间。然后,他就站着,瞪眼发呆。
玛丽·孟席斯的一席话圈定了他的人生——是对他的预言、对他的诅咒。“我不相信你会心安理得地做好人”——他记得这句话。他将它写了下来,这样做是为了确定他能够实现她说的话。他变成了她拒绝的那个男人,因为她拒绝了他,因为她离开了他。现在,他已经三十八岁了,一直没有恋爱,别的男人都有相好,别的男人都有妻子。普里查德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抚摩着面前桌上的一个处方药瓶。她当年十九岁,是他心中的玛丽·孟席斯。
他想起父亲的一句话:你给狗起一个坏名字,那条狗一辈子都是坏狗。(“记住这个,约瑟夫。”——父亲一只手搭在普里查德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将一只新生的小狗崽抱在怀里。第二天,普里查德给那个小家伙取名为克伦威尔,父亲点了一下头。)回忆起这番话,普里查德心想:这就是我对自己、对自己的命运所做的事吗?我就是父亲至理名言中的那条狗,起错了名字?但这不是一个问题。
他坐下,将双手放在实验室的长凳上,手掌朝下。他的思绪又飘回到安娜身上。按照安娜的说法,她根本没有自杀的念头——普里查德相信这个说法是诚实的。虽然安娜生活得很悲惨,但是她自有乐趣,她不是一个喜欢暴力的人。普里查德感觉自己了解她。他无法想象安娜会企图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她说什么来着?人们的确偶尔会想不开,偶尔。是的,普里查德沉重地想。偶尔,的确有过。
安娜是个老练的鸦片吸食者。她几乎每天都会吸食鸦片,身心都已经非常适应鸦片的效果。普里查德从来不知道她竟然会完全失去知觉,十二个小时内都无法苏醒。他怀疑这种情形是失误造成的。唉,如果安娜真的不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像她所说的那样,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某个心怀鬼胎的人给她下了毒,然后将她丢弃在基督城路上;二是(普里查德慢慢地点了点头)她虚张声势。是的。她在大烟的事情上说了谎,她也可以很轻易地在剂量过量上撒谎。但出于什么目的呢?她在保护什么人呢?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霍基蒂卡的医生已经确认,安娜确实在一月十四日那天夜里服用了大量鸦片。在安娜受审的第二天,医生的证词就发表在《西海岸时报》上。安娜能够骗过医生,或者说服医生开出假的诊断吗?普里查德考虑着这一点。安娜待在监狱里的时间超过了十二个小时,这期间被各式各样的男人又戳又捅,而且还有好几十个人目睹。她不可能蒙骗所有的人。真正失去知觉不是那么容易假装的,普里查德心想。即便是妓女,演技也不会那么高明。
好吧,也许鸦片确实被人下了毒。普里查德将手掌翻过来,研究自己的指纹,一只手像是另一只手的翻版。当他把手指尖合在一起时,它们完美地相互交叠着,如同一个人触摸镜子中自己的前额。他弯腰向前看着手指上的旋涡。他本人肯定没有以任何方式在鸦片上做手脚,而且他也没有真的怀疑那个华人——苏——会干出这种事。苏喜欢安娜。不,苏不可能加害安娜。嗯,这就意味着给鸦片下毒是发生在普里查德批发到手之前,或者安娜从阿苏那里购买了供回家吸食的少量鸦片之后。
普里查德的所有鸦片类药物都来自一个名叫弗朗西斯·卡弗的人。他现在开始考虑卡弗了。此人曾是个囚犯,因此声誉很差。然而,他对普里查德总是彬彬有礼、公平合理。普里查德没有理由认为卡弗会希望他——或者他的生意——受到任何形式的损害。至于卡弗是否对华人抱有恶意,普里查德就不知道了,但是卡弗并不把货直接销给华人。他卖给普里查德,只卖给普里查德。
普里查德与卡弗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雷维尔街的一家赌场,大约七个月之前。普里查德是个热切的赌徒,当时,他在掷骰子游戏之间休整自己,暗自盘算着他的损失,一个脸上有伤疤的男人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普里查德出于礼貌与之交谈,问这个男人是否喜欢玩扑克牌,他来霍基蒂卡有何贵干。很快,两人就开始深谈。后来,在适当的时候,普里查德提到自己的职业,卡弗的表情敏锐起来。他放下酒杯,说他与一个在孟加拉掌控罂粟种植园的前东印度人有着多年的交情。如果普里查德需要鸦片,卡弗可以保证无限量地提供质量无与伦比的产品。当时,普里查德除了从一个庸医那里买来的一些低纯度鸦片酊以外,没有鸦片存货。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感谢了卡弗,并与他握手,答应第二天早晨就回来起草他们的贸易合同。
从那时起,卡弗已经为他提供了总量三磅的鸦片。每次供给普里查德的鸦片都不超过一磅,因为(他自己十分坦率地解释说)他要严密地控制自己的供货,以防普里查德批发给其他商贩,从中牟利。(当然,将鸦片卖给阿苏,普里查德正是充当了中介,但是卡弗对这样的额外安排毫不知情,因为他很少待在霍基蒂卡,普里查德也不会自找麻烦去坦白这件事。)大烟进货时被裹在纸中,压进锡盒里,有点类似储存茶叶的那种盒子。
普里查德从实验室的长凳上拿起一块破布,开始清理指甲里的脏东西——这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指甲已经相当长了。
卡弗真的敢在鸦片批发给药店之前下毒吗?普里查德可能会将大烟打成粉末,制成鸦片酊;可能会一片一片地卖给任意数量的客户,也可能自己吸食。卡弗与安娜有一段不愉快的过往,这的确也是事实,他之前曾严重地伤害过安娜一次。然而,即便他希望用药物过量来置安娜于死地,那也无法保证下了毒的那块鸦片最终能落入安娜手中。普里查德用手指将指甲里的脏东西捏成一个小团。不,竟然设计了一套充满这么多不确定因素的阴谋,想想都觉得不可行。卡弗可能是个畜生,但他不是一个傻瓜。
抛开这个想法后,药剂师开始考虑第二种可能性:阿苏给安娜·韦瑟雷尔一块鸦片,让她拿回家吸食,在此之后鸦片被人下了毒。或许有人潜入安娜在烤架旅馆的房间,在那里下了毒。可是,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呢?何苦在鸦片里下毒呢?为什么不用更常规的方式来杀害这个妓女——勒死、闷死或打死呢?
普里查德一筹莫展,便将心思转向他本能地知道是真实的东西。他知道安娜·韦瑟雷尔没有道出一月十四日事件的全部真相。他知道最近有人用安娜藏在房间里的烟枪吸过大烟。普里查德知道安娜本人已经停止吸大烟了,他从她的眼睛与动作判断,毫不怀疑她现在就像从未碰过毒品的人那样干净。在普里查德看来,这些确定的事实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该死的,”他低声说,“她在撒谎——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普里查德拿起没有完成的订单,因为想做一些更能分散心思的事情,便开始工作。他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到实验室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才把他带回现实中。他转过身——带着一丝惊讶,注意到日光已经暗淡,黄昏将至——他看见阿尔伯特,尼尔森的初级职员,屏住呼吸、面带羞愧地在门口徘徊。阿尔伯特带来了一张便条。
“哦——是尼尔森写的便条。”普里查德说着,走上前来。他差点忘记了那天下午与尼尔森的谈话,忘记了他对尼尔森的请求——去找金匠桂,询问在克罗斯比·韦尔斯地盘上发现冶炼过的金条的事。他已经将克罗斯比·韦尔斯完全抛到了脑后——他的横财、他的遗孀,还有消失的斯坦斯先生。当一个人郁闷不乐地独处时,世界是如何默默地运转的啊!
普里查德在围裙里摸索着找一枚六便士硬币,但是脸颊绯红的阿尔伯特结结巴巴地说:“不用,先生——”他亮出一双手掌,表示送信的荣耀就足以令他满足了。
事实上,阿尔伯特可以肯定,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哪个下午像这样令人激动。他的雇主大约半个小时前刚从卡尼里中国城返回,情绪万分激动,几乎把门从铰链上扯下来。他以陷入冥想的交响乐作曲家的那股激情,写完了阿尔伯特现在带来的这张便条。他笨拙地封上便条,不小心把封蜡洒到了自己身上,骂了几句,然后将折叠成块状的便条猛地塞给阿尔伯特,嗓子嘶哑地说:“普里查德——给普里查德——越快越好。”在药剂师隐秘的接待室里,在进入实验室之前,阿尔伯特掐住信的两边,将它捏成一个圆筒,眯着眼睛往里看,看到几个字眼儿,在他看来那似乎是最严重的非法行为。他的雇主没安好心,这令他感到非常兴奋。
“很好,那么——谢谢。”普里查德说着,接过了信,“他说过需要回执吗?”
男孩说:“不要回执,先生。但他要我留下,在你读完以后,看着你把它烧掉。”
普里查德鼻子里发出一声讥笑,这是典型的尼尔森作风:他先是生闷气,接着抱怨事情太麻烦,然后虚以应付,企图把所有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但是他一旦成为参与者,一旦感觉事情至关重要,充满戏剧性,那么一切都变成了一场哑剧,变成了斗篷与匕首的戏码——他闪亮登场。
普里查德走开几步(男孩看上去很失望),用手指撕开封口,在实验室的台子上把纸抚平。信上写道:
乔:
应你的要求,拜访了桂。金子的事,你是对的——是他的活儿——虽然他发誓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跑到韦尔斯那里的。那个妓女掺和其中——也许你已经知道这一点,但我们还摸不清底细,用你的话说,尚不知谁是始作俑者。似乎每个人都和我们一样被牵扯了进去——处于外围。话长纸短。我提议召开会议,包括东方人。黄昏时在皇冠的后厅聚会。确保我们的会议不受打扰。别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你信任的人。他们相互牵连,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作为被告站在我们身旁。敬请阅后销毁——
H.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