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天/天底
加斯科因提出安娜的债务事宜,埃德加·克林奇没有对他道出秘密。
当加斯科因穿过烤架旅馆的前厅时,大门被猛地拉开,旅馆老板埃德加·克林奇先生急匆匆地走进来。加斯科因放慢脚步,使两人迎面路过时不致靠得太近——克林奇将这个动作误解为一种犹豫。他突然停在门口的中央,挡住了加斯科因的去路。在他身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可以帮助你吗?”他说。
“谢谢你,不用。”加斯科因礼貌地说,停了片刻,等着克林奇从门口让开,这样他离开时不必擦着对方的肩膀。
但是门卫已经被摔门的声音惊动了。“喂——你!”他冲着加斯科因大喊,从楼梯下的柜台后面走出来,“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儿?乔·普里查德像个僵尸似的下楼,好像撞见了鬼。”
“那是误会,”加斯科因简略地说,“仅仅是个误会。”
“枪声?”埃德加·克林奇说,依然没有从门口挪开。
克林奇是个高个子男人,四十三岁,金棕色头发,一副和善、愉快的模样。他留着一副帝国小胡子,胡子尖儿上打过亮蜡,这副漂亮的胡子没有跟随头发的速度一起变白——他的头发中分,也打过发蜡,长度齐到耳垂。他有着苹果形的脸颊,红鼻头,轮廓圆润。他的眼窝很深,笑起来时简直像闭着眼睛一样,他经常这样笑,眼睛周围那些乌鸦脚爪形的皱纹就是见证。然而,他此刻却皱着眉头。
“刚才我在楼下的办公桌旁,”门卫说,“这个男人在场——他看见了。听见喊叫声,他就跑上楼去——他刚进去,枪声就响了。后来还有一次枪声——第二次。我正要上楼去查看,可随后乔·普里查德下楼来了,告诉我不要担心,告诉我那个妓女在擦枪时,意外走火了,但这只能解释第一声枪响。”
埃德加·克林奇将目光溜回到加斯科因的身上。
“第二枪是我开的,”加斯科因说,说话时带着难以掩饰的恼怒,他不喜欢违背自己的意愿被扣留下来,“我发现第一枪出了问题,就试验性地开了第二枪。”
“那喊叫声又如何解释呢?”旅馆老板问。
“事情已经解决了。”
“乔·普里查德——对她动手了?”
“从这里听起来像是那样。”门卫说。
加斯科因恶狠狠地瞪了门卫一眼,然后转身面对克林奇。“没有人对妓女施暴,”他说,“她安然无恙,正如我告诉你的,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
克林奇眯起眼睛。“真奇怪,会有这么多人擦枪走火,”他说,“真奇怪,会有这么多妓女突发奇想地要擦枪,而周围有的是男人。真奇怪,我的旅馆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次这样的事情。”
“恐怕在这个话题上我不能提供什么意见。”加斯科因说。
“我认为你能。”埃德加·克林奇说。他将双脚分得更开一点,双臂交叉在胸前。
加斯科因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心情应付旅馆老板这种地头蛇般的霸气。
“发生了什么事?”克林奇说,“安娜出了什么事?”
“我建议你自己去问她,”加斯科因说,“节省我们俩的时间。这很容易做到,你知道,她就在楼上。”
“我不喜欢在自己的旅馆里被当成傻瓜。”
“我不知道我把你当成了傻瓜。”
克林奇的小胡子凶险地抽搐了一下,“你们在吵什么?”
“我相信我没有跟任何人吵架。”加斯科因说,“你在说什么呢?”
“普里查德。”克林奇恶狠狠地说出这个名字。
“你别把这些强加于我,”加斯科因说,“普里查德跟我没关系。”他感觉陷入了困境。假装跟一个主意已定的男人理论是没用的,埃德加·克林奇看样子求战心切。
“事实的确如此。”门卫帮腔道,过来替加斯科因解围。他也发现他的雇主有些失态。旅馆老板满脸通红,裤管抖动着,仿佛全身的重量都落在脚跟上,上上下下地颠动——这表明他正怒火中烧。门卫用劝慰的声音解释道,加斯科因只是打断了普里查德与安娜之间的争执,一开始他并不在场。
克林奇即便摆出一副好斗的架势,也不是一个特别吓人的厉害角色,现在就是这样:他看上去只是焦躁,而不是吓人。他的愤怒虽然那么明显,却莫名其妙地显得他无能为力。他被自己的情绪吞噬,成了情绪的奴隶,而不是它的主人。加斯科因看着他,认为他更像一个要撒野的孩子,而不是要作战的斗士——当然,如果遇到同样的挑衅,前者也是一样危险。克林奇依然挡着门口,显然他不会很理智,但情绪被安抚下来是有可能的,加斯科因想。
“普里查德怎么得罪你了,克林奇先生?”他说,心想,如果给此人一个说话的机会,他的怒气自然就会消下去,他的情绪也就可以平复了。
克林奇回答时像被人掐住了嗓子,口齿不清。“是得罪了安娜!”他大喊,“喂她吃那种要她命的毒品——贩毒!”
这个解释很不充分,肯定还有更多的理由。为了劝他,加斯科因轻描淡写地说:“对——可是一个人喝醉了酒,你能责怪酒保吗?”
克林奇不理睬这套说辞。“约瑟夫·普里查德,”他说,“如果由着他干,他会亲自喂到她嘴里,就像喂吃奶的婴儿。他能干得出来。你是同意我的看法的,加斯科因先生。”
“啊——你认识我!”加斯科因说,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说,“我同意吗?”
“你发表在昨天的《西海岸时报》上的那篇说教。顺便说一句,观点倒是不错,他妈的是一篇好文章,”克林奇说(称赞他人似乎让他感到些许安慰,但随即他的脸又阴沉下来。)“他要是读读那篇文章也许就好了。你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吗?那些肮脏的粪土?大烟?你知道吗,弗朗西斯·卡弗,就是他!”
加斯科因耸了耸肩,这个名字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该死的弗朗西斯·卡弗,他踢了那女人——踢了她,打了她,那是他的孩子呀!女人肚子里是他的孩子!他杀死了自己的种!”
克林奇几乎是在咆哮。加斯科因突然非常感兴趣,“你在说什么?”他向前迈了一步。安娜曾经向他吐露过,她那未出生的孩子是被亲生父亲杀害的——现在看来,那个人与差点儿使她自己丧命的鸦片有关!
但是克林奇谩骂起门卫来,“你听着,如果普里查德再过来,我若不在,你就要负责把他赶出去。你听见没有?”
他非常恼怒。
“弗朗西斯·卡弗是谁?”加斯科因说。
克林奇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吐了口痰。“一个下三烂,”他说,“一个凶残的下三烂。乔·普里查德——他只是个恶棍。可卡弗——他简直是恶魔本身,他就是魔鬼。”
“他们是朋友?”
“不是朋友,”克林奇说,“不是朋友。”他用手指捅了一下门卫,“听见我的话没有?如果乔·普里查德踏上那个楼梯一步——踏上第一级台阶,你就另谋高就吧!”
显然,旅馆老板不再把加斯科因看成一个威胁,因为他已经从门口挪开,同时把帽子从头上扒拉了下来。加斯科因现在可以自由离开了。然而,他并没有动地方,他等着旅馆老板讲述详情。旅馆老板用手掌把头发向后梳了梳,把帽子挂在衣帽架上,果然就开始陈述了。
“弗朗西斯·卡弗是个贸易商,”他说,“‘一帆风顺号’就是他的船。靠港停泊的时候,你可能已经见过它,一条三桅帆船——三桅帆船。”
“他和普里查德是什么关系?”
“当然是鸦片!”埃德加·克林奇不耐烦地说,他显然不喜欢被提问,再次对加斯科因皱起眉头,似乎心头又产生了新的怀疑,“你刚才在安娜的房间里干什么?”
加斯科因以不失礼貌的惊讶口气说道:“我不知道安娜·韦瑟雷尔是受您雇用的人,克林奇先生。”
“我负责照顾她。”克林奇说,他第二次用手向后抚平头发,“她住在这里——这是协议的一部分,我有权知道她的事,如果发生在我的地盘上,而且还牵涉到手枪。你可以走了,给你十分钟时间。”——最后这句话是对门卫说的,门卫匆忙跑向餐厅,吃午饭去了。
加斯科因抓住他的翻领,“我猜你认为她运气不错,住在这里,由你负责照看她。”
“你错了,”克林奇说,“我不这样认为。”
加斯科因吃了一惊,顿住了,然后他含蓄地说:“你照顾许多像她这样的女子吗?”
“目前只有三个。”克林奇说,“迪克在挑选姑娘方面很有眼力。只要最高级别的——他不会降低标准,他严格控制。你要想找个一先令档次的妓女,得去拍手胡同碰碰运气。跟迪克做买卖,只花零钱可不行,要么有英镑,要么就免谈。是迪克让你来找安娜的?”
这一定是指迪克·曼纳林,安娜·韦瑟雷尔的雇主。加斯科因含糊地咕哝一声作为回答,他不愿讲述他和安娜相遇的故事。
“嗯,如果你想搞这些女人中间的哪一个,应该去找迪克。”克林奇继续说,“凯特,丰满女郎;萨尔,卷发女郎;莉齐,雀斑女郎。问我没用,我不管那些事——预订之类的。她们只是在这里睡觉。”他发现他选择的动词引起了对方的怀疑,便补充道,“我说的睡觉就是睡觉,没别的意思,你知道。我不允许留嫖客过夜,那会害得我丢了执照的。你想过夜,就得在自己名下开房间——在你自己的房间里。”
“这真是一家好旅馆。”加斯科因礼貌地说,把手大幅度地挥了一下。
“这不是我的,”克林奇带着一丝轻蔑说道,“是我租的。这条街的上上下下——从威尔街到斯塔福德街,全都是出租的。这地方属于一个名叫斯坦斯的家伙。”
加斯科因吃了一惊,“埃默里·斯坦斯?”
“奇怪啊,”克林奇说,“从一个年龄只有我一半的年轻人手里租房,真的感觉很奇怪。但这就是现代的方式:一切都是倒过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在加斯科因看来,克林奇说话的方式有一种强迫性:他的话似乎是鹦鹉学舌来的,说出来很不自然。他用词很谨慎,甚至很紧张,似乎在防范加斯科因对他有不好的看法,不过他的这种打算显然无法实现。他不信任我,加斯科因心想,那么,哼,我也不信任他。
“我想知道,如果斯坦斯先生不回来了,这个地方会怎么办?”他大声说。
“我会待下去,”克林奇说,“也许会把它买下来。”他在办公桌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听着,我还是要再问一遍——你在安娜的房间里干什么?”
他似乎是在哀求了。
“我们谈了点儿有关钱的问题。”加斯科因说,“她口袋空了。但我相信你已经知道这点了。”
“口袋空了!”克林奇讥讽道,“这词儿用得好!她口袋够多的,相信我的话吧。”
这是暗示缝在安娜衣服里的金子吗?还是针对这个女子的职业的一种粗俗的俚语?加斯科因突然警觉起来。“为什么我会相信你——超过相信安娜?”他说,“根据她的说法,她名下一分钱也没有,而你却认为可以逼她交出六英镑,一次付清!”
克林奇瞪大了眼睛,这么说安娜已经向加斯科因透露了她拖欠房租的事。这么说安娜抱怨过他,而且怀着怨恨,这从法国人敌视的语调中可以判断得出。这个想法令他感到伤心。克林奇不喜欢安娜跟其他男人谈论他。他小声地说:“这不关你的事。”
“恰恰相反,”加斯科因说,“安娜特意对我提出这件事。她求我。”
“为什么?”克林奇说,“为什么呀?”
“我想是因为她信任我。”加斯科因说,带着一丝残忍。
“我的意思是,求你做什么用?”
“让我帮助她。”加斯科因说。
“但为什么是你呢?”克林奇又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我?”
克林奇几乎是在大喊:“安娜为什么要求你?”
加斯科因的眼睛闪了一下,“我想,你是要我定义我们之间的确切关系吧?”
“这个不需要问,”克林奇说,发着一声嘶哑的大笑,“这个答案我知道!”
加斯科因感到胸中一团怒火,说:“你出言不逊,克林奇先生。”
“出言不逊!”克林奇说,“谁出言不逊?这个妓女在服丧——这就够了,这你无法否认吧!”
“正是因为她在服丧,所以才不能偿还眼前的债务。然而,你还在执意虐待她。”
“虐待——!”
“我得到的印象,”加斯科因冷冰冰地说,“就是安娜非常怕你。”其实,这完全不是真的。
“她才不怕我呢。”旅馆老板说,一脸震惊。
“你怎么会在意那六英镑呢?你怎么会在意安娜是明天付清还是明年付清呢?你刚往腰包里揣进一大笔横财。你在银行里有好几千英镑!却在这里斤斤计较,逼一个妓女付房租,就像一个伦敦郊区的奸商!”
克林奇大怒,“借债还钱。”
“胡说,”加斯科因说,“不如说是小人斗气,耿耿于怀。”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暂时还不知道,”加斯科因说,“但我琢磨着,为了安娜,我应该想办法搞清楚。”
克林奇脸又红了,“你不该这样跟我说话,”他说,“你不该——在我的旅馆里!”
“你口口声声说是她的保护者!今天下午她处于危险中的时候,你在哪里?”加斯科因说,他开始觉得自己有点鲁莽,“当她躺在基督城路中央差点儿死掉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但是,克林奇这一次没有像以前那样在指责面前退缩。相反,他似乎硬下心来,咬紧牙关转眼看着加斯科因。“关于安娜的事,我不需要别人指点我。”他说,“你不知道安娜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不需要指点。”
两个男人盯着对方,仿佛是站在一个土坑两头对视的两条疯狗,然后,每个人都表达了对彼此的认可,心照不宣地承认他们棋逢对手。因为加斯科因和克林奇的性情差异不大,即便是在那些差异上,也表现出某种和谐——加斯科因是高八度,声音更清晰、更响亮,而克林奇则是低音部,是一种单调的轻弹。
埃德加·克林奇有点像一个怪圈。他既殷勤热情,又自我怀疑——这是两种互相对抗的性格,所以他身上会有一种不断波动的焦虑的状态。他为所爱的人提供帮助,只要求对方充分认可他的照顾,而这种要求反过来令他感到羞辱,因为他对自己行为的细微之处十分敏感,充满怀疑;于是,他撤销索求,加倍施予,如此循环中,却发现他需要的认可也随之翻倍。就这样,他永远处于波动之中,正如一个女人受月亮周期的制约,总在波动一样。
他与安娜·韦瑟雷尔的关系正是这样开始的。安娜从达尼丁初来此地时,克林奇就被她征服了:她是他这辈子认识的最稀罕、最命运多舛的人,他发誓要让她得到百般宠爱。他确保把最好的房间给她住,尽自己所能,想方设法地疼惜她。如果安娜没有注意到他付出的努力,他会感到非常伤心——如果安娜没有注意到他的伤心,他就会变得愤怒。然而他的怒气是不可持续的,总是维持不了多久;有的男人会被自己的愤怒滋养,他却没有因此而变得坚强。相反,情绪只使他变得更加渺小,令他感到更加空虚,因此,他准备投入更多的爱。
安娜初到霍基蒂卡时,怀有身孕,虽然肚子还没有开始变大,身段也没有暴露妊娠的秘密。克林奇在吉布森码头遇见她,三桅帆船“一帆风顺号”在离岸数百码的地方抛锚,安娜被平底船摆渡到码头。那是一个明媚而清新的日子,带着一丝凉意。河口波光粼粼,空中鸟儿啭鸣。克林奇似乎至今都能回忆起当时的每个细节。他仍能看见安娜那顶户外软帽的宽檐,她的丝带末梢在风中飘扬;还能看见她的踝靴、带纽扣的手套和她的小手袋。他能看见她的裙子闪烁着紫光,后来才发现这套衣服是从经理人迪克·曼纳林那里租来的,安娜按日付费,直到买得起自己的衣服为止。扎眼的颜色不适合她,将她的脸色衬得蜡黄,掏干了她眼睛里的灵气。埃德加·克林奇认为安娜光芒四射。他笑容满面地用双手握住安娜瘦削的手,热烈地摇晃着。他欢迎她来到霍基蒂卡,伸出胳膊肘让她挽着,建议陪她逛一逛,她接受了邀请。克林奇指挥挑夫们把安娜的木箱送到烤架旅馆,然后他挺起胸膛,如同护送女王的亲王,陪伴着安娜·韦瑟雷尔走在雷维尔街上。
当时,埃德加·克林奇来霍基蒂卡还不满一个月。他还不认识迪克·曼纳林,只听说过他的名字。那天下午他碰见安娜的小船时,并没有与那位大亨或这个妓女有预先安排。(曼纳林被滞留在达尼丁,要下一个星期才能到达霍基蒂卡,而且,他宁愿乘坐蒸汽船,而不是帆船。)天气晴朗的时候,克林奇经常站在沙嘴上,欢迎下船来到沙滩的淘金汉们。他与每个人握手、微笑,邀请他们下榻烤架旅馆,并随意提及可提供丰厚的折扣,但只能给在接下来半小时内愿意入住的人优惠。
从吉布森码头走过来没多远,这期间,克林奇敏感地意识到安娜的手贴着他的胳膊肘。来到烤架旅馆的前门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可自拔了。他请求年轻女人在他的餐厅吃午饭,她接受了,这使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救世主的感觉,结果,他向安娜提供了旅馆里最好、最大的房间。
安娜用曼纳林的一张期票付了住宿费,克林奇因一阵突如其来的慷慨而毫无异议地接受了。当他意识到安娜肯定是那种陈腐行业的一员时,他的感情已经完全彻底、不可逆转地交付了出去。一个星期后,曼纳林到达霍基蒂卡,他向克林奇介绍自己是安娜的雇主,此后,双方谈判达成协议,每星期付费一次,妓女可得到的福利包括庇护、暗中监视、一日两餐,以及每星期一次的盆浴。这最后一项是昂贵的奢侈享受,一旦这个女人在镇上站稳脚跟,它就会被撤销(这是曼纳林私下里说明的);而在刚开始雇用她的几个星期,有必要迎合她对奢侈的欲望,满足她的品位。
每个星期天,克林奇乐此不疲地给铜浴缸加满水,其实这是个耗费体力的差事。他喜欢瞥见安娜站在楼梯口,头发湿漉漉的,显得清新干净。星期天晚上,他喜欢在餐厅里经过安娜身旁,捕捉她皮肤上肥皂的奶香味儿。他喜欢把浑浊的洗澡水倒入路边的排水沟,看着白花花的水慢慢流走,希望安娜会从楼上的窗户向下看见他。
克林奇爱的付出总是母爱型的,因为人性的特点就是给予对方自己最渴望得到的东西,而埃德加·克林奇最渴望的是母爱——他的母亲在他襁褓时期就去世了。从那时起,母亲在他心中就成了光芒四射的美德女神,这位女神面目模糊,如同在夜雾中透过窗户看见的那样。然而,他所有爱的付出都很不幸,因为这需要受惠者拥有敏感细腻的直觉,而这样的直觉连他本人都不具备。埃德加·克林奇是个无药可救的浪漫主义者,但按常理,无论怎么讲,他都是个失败者:尽管他每天细心服侍,安娜·韦瑟雷尔依然不知道旅馆老板怀着一颗孤独与绝望的心,满腔激情地爱着她。她对他彬彬有礼,将自己的房间保持体面和整洁,但她从来没有邀请他陪伴自己,她将两人的谈话限制在最琐碎的话题上。不必说,她的冷漠只是给这个男人痴情的心加了温——炉火封得越紧,燃烧的时间越长,火焰越红。当一个月后曼纳林建议结束安娜每星期一次的奢侈的盆浴享受时,克林奇只是停止在安娜的月账单上列出这项服务。每个星期天,他照常布置好铜浴缸,铺好浴巾,倒好热水。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似乎什么都不能削弱克林奇对安娜的爱慕。他没有因为安娜的职业而退缩,然而令他苦恼的是,他知道安娜经常处于受伤害的危险中。当他得知安娜是个鸦片痨子,几乎每天都吸毒时,他同样只感到悲痛和恐惧,而并没有回避。(他推测这种药物非常时髦,他本人在难以入眠时也服用鸦片酊。是啊,制成酊剂的鸦片和烧成烟的鸦片有什么不同呢?)安娜生活中的种种困窘不幸,不会使他离开,只会引起他的悲伤,其结果是,他更加渴望安娜得到幸福。
当克林奇发现安娜怀着其他男人的孩子时,他的悲伤中增添了一份焦虑。他开始怀疑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候向安娜表白。也许他应该求婚。也许,当婴儿出生后,他可以把小家伙作为自己的亲骨肉来收养和照顾;也许他们可以组成一个家庭,一个特殊家庭。
克林奇在一个隆冬的下午思考这个问题,突然听见旅馆廊台上扑通一声,还有一声压抑的喊叫。他打开推拉窗往下看(他一直在楼上的房间里生火),看见安娜摔倒在通向前门的台阶上。就在他张望时,安娜缓缓地抬起手臂,费力地想抓住栏杆。
克林奇跑下楼,穿过前厅,为安娜打开大门——这时候安娜已经支撑着站了起来,走过了廊台。克林奇走出门时,安娜刚好伸手来开门,一下子撞进了他怀里,为了阻止自己摔倒,她将沉重的双臂绕在他的脖子上。她的脸转向他的衣领处,鼻子和嘴唇刚好贴在他喉咙的皮肤上。她似乎融化在了他身上。克林奇惊喜地咕哝一声,然后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感觉如果他开口说话,或者动作太快,可能就会破坏这一时刻,这个妓女就会逃离。他越过安娜的肩膀看着外面。这是一个苍白、明亮的星期天下午,街道上十分宁静。没有人看着他们。克林奇用双手搂住安娜的腰,呼吸一下,再呼吸一下。然后,他用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将安娜横着抱起来,搂在怀里,把嘴紧紧压在她的脸颊上。他的双唇贴着她的下巴,停留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将她抱得更高一些,退回前厅,用脚把门关上,转动锁眼里的钥匙,抱着安娜上了楼。
安娜的浴缸就在楼梯口对面的房间里,火边的架子上排着一些盖着盖子的铁罐,里面装着准备好的热水。克林奇依然将安娜抱在怀里,在浴缸旁的沙发上坐下。他的心快速地跳动着。他身体往后靠了靠,端详着安娜。安娜闭着眼睛,四肢如糖浆一般瘫软。
好几个月前,安娜把租来的紫色礼服还给了迪克·曼纳林,因为她已经买了几件更合身的衣服。可是,今天她没有习惯性地穿那件标榜自己职业的艳丽的橙色礼服——霍基蒂卡的妓女们工作时都穿色彩明亮的衣服,不工作时就换成柔和的色调。她此刻穿的是一件奶油色薄纱罩衫,剪裁成骑行夹克的式样,纽扣一直扣到颈部。她肩膀上围着一条蓝色的三角形披肩。根据这些线索,再加上鸦片把她麻醉到这种程度,埃德加·克林奇推断她刚去过中国城:她去那个地方时总是隐姓埋名,穿戴着色泽暗淡的服饰。
克林奇用颤抖的手指,轻轻褪掉安娜肩头的披肩,让它落在地板上,然后慢慢地、不急不缓地解开裙子后面的蝴蝶结,松开紧身胸衣上的丝带。他的手指摸到她的一个个暗扣,逐一解开扣环。安娜顺从地躺在他怀里,当他轻轻地将连衣裙剥离她的肩膀时,她像幼小的孩子那样举起手臂。接下来他分开裙撑,将安娜抱出最上面的裙箍,整个裙撑的框架便落下来,砸在地板上,搭扣与木板相碰发出一串响声。他再次轻轻地把安娜放在沙发上——这时她身上只剩一条衬裙,他把她的披肩叠好并盖在她身上。然后他站起来,开始往浴缸里加水。她脸颊靠着手背躺在那里,乳房随着睡眠中抽搐的呼吸上下起伏。洗澡水准备好后,克林奇回到安娜身旁,喃喃地说着安慰的话。他把安娜的衬裙撸到头顶上方,抱起她裸露的身体,跪下来,将她放入浴缸。
当身体与水接触时,安娜发出温柔的呻吟声,但没有睁开眼睛。克林奇调整她的身体,让她的颈背靠着铜浴缸的边缘,确保她不会滑进水里,将自己溺亡。他拂去落在她脸颊上的头发,用大拇指抚摩她的下巴。刚才将她放入水中时,他的衣袖一直湿到了肩膀处;现在他站直身体,低头看着她,胳膊悬在身体两侧,以免滴水的衣袖碰到身体。在感到十分满足的同时,他也感到极大的孤独。
片刻之后,旅馆老板跪下来,从地上捡起薄纱裙,想把它抖平,放在沙发背上叠好。可这条裙子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为什么?衣服只是用薄纱与细线做成,而且现在裙撑已经拿掉,灯笼内裤和衬裙也去除了!为什么这件衣服这么沉重?他用手指捏着布料,就在这时,他的手指尖摸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把裙子从里到外翻过来——这是什么?沉甸甸的,夹在衣服的接缝里?感觉像是一排石头。他轻轻地将手指伸到一个针脚下面,感觉到线被绷断了,然后他拇指和食指在裙边内蠕动,也许里面塞了什么东西。他拔出手指,顿时大吃一惊,手里捏着的是一小撮未冶炼过的金子。
安娜还在睡觉,脸颊靠着浴缸的边缘。克林奇心跳飞快,他触摸着衣服的接缝,沿着荷叶边向上摸到上衣。这里一盎司,那里一盎司——也许有好几磅——都藏在衣服的布料里。这些都是未冶炼过的金子!安娜究竟在中国城做了什么,被鸦片祸害得神魂颠倒,衣服里还缝满了金矿石?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倒卖那玩意儿——看样子是在走私。把金子带入中国城?这也说不通呀。她一定是把金子带出来,也许是换鸦片用!克林奇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想起来了,把金子藏在衣服衬里,是在海关逃税时的常用手法,也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因为一旦被抓住,将面临重罚,甚至坐牢。而安娜本人不是淘金汉——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她是个女人!金子不可能是她的。肯定有人十分信任安娜,把金子藏在了她的衣服里。安娜也一定信任那个男人,愿意替他担当这个风险。
然后他想到了曼纳林。迪克·曼纳林几乎控制着卡尼里的每一个华人,他们全在他的认领区工作,换取某种报酬。曼纳林也是安娜的雇主。哼,当然!曼纳林是个肮脏的交易人,臭名昭著——哪个妓院老板不是呢?难道他不曾三番五次地宣布安娜·韦瑟雷尔是所有妓女中最棒的一个吗?
克林奇转向安娜,惊讶地看见她睁开了眼睛,正盯着他看。
“水怎么样?”他问了句蠢话,同时抖开裙子的皱褶,遮掩住手里捏着的金子。
安娜快活地哼哼着,同时因为羞怯而移动膝盖,把双臂交叉放在乳房前。她隆起的腹部是一个完美的球面,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像一个苹果浮在水桶里。
“你是走路回来的——从卡尼里一路走回来的吗?”克林奇问。当然她刚才不可能走了四英里——要知道她连头都抬不起来!连站都站不稳!
她又哼了一声,把调子截成两段,表示否定。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克林奇说。
“迪克刚好路过。”她喃喃地说,说话时仿佛嘴里含着糖浆。
克林奇凑近了些,“迪克·曼纳林——他路过中国城了?”
“嗯。”她又闭上了眼睛。
“他把你捎回来的,是吗?”
但是安娜没有回答,她又睡着了,脑袋仰靠在浴缸的边缘,交叉的手臂从胸前滑开,拍在水面上,沉下去,又浮上来。
克林奇手指仍捏着那一小撮金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搭在椅背上,然后把那一小撮金子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并搓了搓拇指和食指,确保每片碎金子都落进口袋里,就像往炖肉里加盐那样。
“那我走了,你洗澡吧。”他说,然后退出了房间。
但是他没有下楼,而是快速穿过楼道,朝安娜的房间走去,把万能钥匙轻松地插入锁眼。他步入安娜的房间,大步走向衣橱,安娜的衣服都放在里面。她一共有五套衣服,全是买的打捞货,来自一条在浅滩失事的货运蒸汽船。克林奇首先瞄准那套卖娼用的衣服。他的手指沿着每一条接缝一边迅速移动,一边轻轻敲击,用手抚摩裙撑的里面。这套衣服跟那套薄纱裙一样,也密密实实地塞满了金子!他又转向下一套衣服——再下一套——再下一套,每套衣服都一样。天哪,克林奇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这五套衣服加起来,安娜·韦瑟雷尔窝藏了一大笔实实在在的财富。
他在安娜床上坐下。
安娜从来不穿橙色衣服去中国城,这一点克林奇可以肯定,可是那套衣服也跟其他衣服一样塞满了金子。所以,事情不是他刚开始以为的那样,不会是与东方人之间达成的协议!这个行动超出了中国城的范围,也许还超出霍基蒂卡的范围。克林奇想,有人正在策划一次前所未闻的浩劫。
他考虑着其他的可能性。会不会是曼纳林把安娜当成运输的骡子,将金子运出峡谷,而安娜自己却蒙在鼓里?啊,克林奇心想,这任务倒是很容易完成:只需给她吸上一锅大烟,等她进入梦乡,然后把金子缝进她的衣服,一次缝一点。也许……但不是,如果曼纳林不知道妓女做事是否谨慎就冒这天大的风险,那也太荒唐了。老天在上,安娜身上携带着价值数百英镑的金子呢!——也许数千英镑。她必须是知情的才对。在钱的问题上,曼纳林可不是傻瓜。他不会把一大笔财富交给一个普通妓女看管而没有任何保障。安娜肯定向他提供了某种保险——克林奇想,也许是一些债务,某种契约。但是安娜有什么可以提供,可以作为纯金财富的安全保证呢?
克林奇突然感到愤怒,用双手的掌根捶打着被子。曼纳林!假定是他——设计了这样的骗局,而安娜住在克林奇的屋檐下,吃在克林奇的餐桌上!如果警察来敲门怎么办?如果他们搜查安娜的房间怎么办?到那时谁来负责呢?是啊,克林奇心想,最起码,他应该得到利润的一部分——他应该得到一个解释!毫无疑问,那些华人也是知道这个秘密的。这真是令人恼火。也许整个霍基蒂卡都知道了。克林奇骂了一声。他恶狠狠地想,迪克·曼纳林,真他妈的该下地狱。
他听见隔壁有溅水的声音,安娜一定是醒过来了,他迅速盘算着是否应该没收衣橱里的衣服。也许,他可以利用它们向曼纳林要赎金。他可以等安娜恢复知觉,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可以逼她坦白,逼她道歉,然而他没有勇气。埃德加·克林奇总是被不良情绪困扰着,他虽然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悲哀,却只能在心中默默无声地表达。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安娜的房间,回到楼下,打开前厅大门的门锁。
“请接受我诚挚的道歉。”加斯科因说。
克林奇眨了眨眼睛,“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暗示你并不是一心只考虑安娜·韦瑟雷尔小姐的最大利益。”
“哦,”克林奇说,“是的。好吧,谢谢。”
“再见。”加斯科因说。
克林奇对这个告别感到失望。他很希望加斯科因再待一会儿——至少待到门卫吃完午饭回来——好好谈谈这件事。将谈话搁置在不大和气的基调上,总是令他感到不舒服。事实上,他的确是想与加斯科因讨论安娜债务的问题,不管他初次提及这个问题时心里有多大的敌意。昨天下午,他本来没打算对安娜发脾气,但是安娜对他撒谎——说自己一个先令都没有,而其实她有上百甚至上千英镑的金子,都缝在她衣橱中的那些衣服里!那些衣服还在那里,他定期检查它们,确定那些金矿石还没有被取走。他凭什么要为安娜的日常花销埋单,而她触手可及如此庞大的一笔财富呢?他凭什么要为她排忧解难,而她却密谋跟他作对,甚至当着他的面说谎呢?几个月的沉默使他内心充满怨恨,他的怨恨在顷刻间变成了恶意。
他向前走一步,甚至伸出了手,想阻止加斯科因离去。他想哀求加斯科因不要离开。突然间,他不想孤独一人,但是他有什么理由劝加斯科因留下来呢?为了拖延时间,他说:“你要去哪里?”
这问题令加斯科因感到恼火。边疆的生活多么沉闷啊!每个人都想探知别人的私事。这里不是巴黎或伦敦,那里的人在每个角落都能享受那种奢侈的陌生感,能够真正地孤身独处。
“我有个约会。”他生硬地说。
“跟谁约会?为什么约会?”
加斯科因叹了口气,被追问真的是太烦人了。克林奇看上去一脸闷闷不乐——似乎加斯科因的离开令他烦恼!可是,他们十分钟前才见面呀。
“我要陪一位女士去看帽子。”加斯科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