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在射手座
救济院的功绩被讨论;一个家族的姓氏遭受质疑;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狼狈不堪;船运商说了一个谎。
鲍尔弗的叙述因被打断而变得有些迂回重复。总的来说,被他抒情式的讲话风格拖累,讲述变得十分混乱,过了好几个小时,穆迪才终于彻底明白了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在旅馆吸烟室举行秘密会议的原因。
旁人的插嘴十分讨厌,而鲍尔弗的叙述方式也枝枝蔓蔓,十分啰唆,所以不值得将他的话忠实地全篇记录下来。这部关于船运商混乱思维的措辞焦躁的纪实,我们将在这里为其删除缺陷,加强结构;我们将运用我们自己的灰浆弥补这座建筑的裂缝与缺口,使其重获新生。如若不然,这样的建筑,如果单独回忆起来,只能作为一座废墟而存在。
我们的故事开头和鲍尔弗本人的开场白一样,要从他那天早晨在霍基蒂卡的一次遭遇说起。
Φ
在西海岸淘金潮的黎明到来之前——当时霍基蒂卡只不过是一个朝海洋张开的棕色小口,黄金在它的沙滩上宁静地闪闪发光,不为人知——托马斯·鲍尔弗住在奥塔戈省,他在达尼丁港口前街的一个瓦片小房子里做生意,房子上方挂着一条白布横幅,上面写着“鲍尔弗和哈奈特船运商”的字样。(哈奈特先生已经放弃了这份他曾拥有三分之一股份的合资企业,此刻正在奥克兰享受殖民地的退休生活,远离了奥塔戈的霜冻,以及黎明前寒冷时分峡谷中凝聚的白色迷雾。)该公司所处地段优越——位于中央码头广场的正面,享受着遥望海港远方海岬的美景,这给它带来了许多尊贵的顾客,其中一位是昔日坎特伯雷省的议会总督,他是个“巨人”,双手大如铁锹,拥有坚定的信念、极强的开拓性以及抱诚守真的信誉。
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就是这位政治家的名字——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一直享受着恒定加速度的感觉。他出生于伦敦,在一八五一年漂洋过海到新西兰之前,曾接受过成为律师的正规教育。他这次远航带着两个目标:首先是发大财,其次是翻倍发大财。他的野心非常适合政治,尤其是在一个年轻国家。劳德巴克不但崛起了,而且青云直上。在法律圈里,他是一个以办事有主见、不达成功誓不罢休而备受钦佩的人。凭着这种优良的品质,他在坎特伯雷省议会获得了一个席位,并应邀参加了省议会总督的竞选,以压倒性的、绝大多数的选票获选该职位。在踏上新西兰土地之后的五年里,他的关系网已经铺展到斯塔福德(25)政府部门,包括总理本人。他第一次敲响托马斯·鲍尔弗的门时,扣眼里插着四翅槐(26)鲜花,立领的领角(鲍尔弗注意到)经女人之手浆熨得平整挺括,那时的他,不再被称为“拓荒者”了。他浑身散发着持久的影响力。
论长相和仪表,劳德巴克的威风多于帅气。他的大胡子如同鲍尔弗的那样浓密而粗钝,几乎水平地从下颌冒出来,给他的脸平添了几分庄重,眉毛下的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他个子很高,身材上宽下窄,使他显得更高大。他声音洪亮,在宣布自己的野心与观点时带着一种坦诚,可以称之为傲慢(如果有人对他持怀疑态度的话),也可以说是无畏(如果不持怀疑态度的话)。他的听力稍弱,出于这个原因,他仔细倾听时经常低着头,腰微微地弯着——由此使人产生的印象在政治场上非常有用,仿佛他总是给予别人严肃的、天赐般的关注。
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劳德巴克说话时的能量与自信就给鲍尔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他向鲍尔弗宣布自己的来意时,表现出的激情并非完全圈定在政治范畴内。他同时也是一位船东,从孩提时代起就满怀着对大海的热爱。他总共拥有四条船:两条飞剪式帆船,一条水上飞帆船,还有一条三桅帆船。其中两条船需要船长。迄今为止,他一直将它们以包租的方式租赁出去,但这种做法的个人风险高,他期望将船租赁给买得起合理保险费的正式的货运公司。他滚瓜烂熟地按顺序列出船的名字,如同一个人数点自己的孩子:飞剪式帆船“美德号”与“南冕座号”,水上飞帆船“舞厅淑女号”,三桅帆船“一帆风顺号”。
无巧不成书,“鲍尔弗和哈奈特”当时正迫切需要一条飞剪式帆船,恰好是劳德巴克所描述的大小与容量。鲍尔弗用不上劳德巴克提供的另一条船——三桅帆船“一帆风顺号”,因为它太小了,不符合他的用途。虽然“美德号”有待检查与试航,但将非常适合用于每月一次的航程,往返于查默斯港与菲利普港(27)之间。是的,鲍尔弗告诉劳德巴克,他会为“美德号”配备船长。他会购买一份保费公平的保险,并按一年的期限租赁这条船。
从年龄上说,劳德巴克是鲍尔弗的同辈人,然而从第一次见面起,鲍尔弗就对劳德巴克言听计从,几乎像儿子服从父亲一样——也许带着些许虚荣,因为鲍尔弗孜孜以求的个人素养,恰恰是在劳德巴克身上体现出的、令他极为欣赏的那些素养。两人之间建立起某种友谊(因鲍尔弗过于崇拜对方而无法发展成亲密关系),在接下来的两年中,“美德号”一帆风顺地往返于达尼丁与墨尔本之间。至于保险条款,经过精心设计一番之后,再没有任何商榷改动。
在一八六五年一月,罗伯特·哈奈特宣布了退休意愿,并将股份卖给他的合伙人,搬到了北边气候更温和的地方。鲍尔弗向来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立刻卖掉海滨的地盘。奥塔戈的繁荣大势已去,他扬帆前往西海岸,在霍基蒂卡河口购买了一块荒瘠的土地,搭起他的帐篷,开始建造仓库。“鲍尔弗和哈奈特”变成了“鲍尔弗船运”,鲍尔弗买了一件绣花马甲和一顶绅士帽,眼看着霍基蒂卡镇在他的四周崛起。
数月后,当三桅帆船“一帆风顺号”驶进霍基蒂卡海湾时,鲍尔弗想起这个名字,并认出这条船是属于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的。出于礼貌,他向船长弗朗西斯·卡弗做了自我介绍,此后还与他保持着亲切的关系,这关系是建立在共同关系网的信誉上的。然而在私底下,鲍尔弗认为卡弗先生十分凶残,将他归为恶棍一类。但这个想法并未给他带来困扰。鲍尔弗不会被意志的力量威慑住——除非是劳德巴克显示出的那种人格魅力,甚至令他痴迷的那一类——他不可能喜欢一个坏蛋。追随着卡弗先生的那些谣言既不会吓倒他,也不会令他心生男孩般的敬意。他就是对卡弗不感兴趣,也不想在他身上浪费精力。
一八六五年下半年,鲍尔弗在报纸上读到,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将竞选国会在韦斯特兰的席位(28)。几个星期后,鲍尔弗收到劳德巴克的一封亲笔信,再次要求与船运商合作。劳德巴克写到,在他努力赢得韦斯特兰的竞选活动中,希望以韦斯特兰人的形象出场。他恳求鲍尔弗为他在霍基蒂卡中心地带选定一个住所,布置得体的家具,并负责运输一个装有个人物品的行李箱——法律书籍和文件等——这在选举期间对他至关重要。每一个事项均用饱满而夸张的字体写就。鲍尔弗心想,这只能来自一个可以在花体书法上浪费墨水的人。(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好笑:他愿意原谅劳德巴克的诸多奢华。)劳德巴克本人将不随船到达,他要选择内陆旅行,骑马横跨山脉,在绿玉神舟(29)峡谷的尽头登场。他不会以一个坐头等舱、享受舒适旅行的娇生惯养的政治家的面貌示人,而是以身患鞍疮、浑身泥泞、汗迹纵横的人民之子的形象出现。
鲍尔弗根据指示做了相应的安排。他为劳德巴克选定了俯瞰霍基蒂卡海滨的套房,凡是声称有花旗骰和美式保龄球的俱乐部,都注册上了他的名字。他在杂货店里写了订单,预订了梨、洗皮奶酪和牙买加姜蜜饯,征用了一位理发师,在歌剧院租好了二月份与三月份的私人包厢。他告诉《西海岸时报》的编辑,劳德巴克的行程将从坎特伯雷出发,翻越阿尔卑斯山关口,建议报社对这种英雄壮举进行善意的报道。反过来,该报纸在劳德巴克未来执政时将得到最有利的推荐。劳德巴克应该能够赢得韦斯特兰席位,这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后,鲍尔弗给查默斯港送去消息,指示“美德号”的船长,一旦劳德巴克的行李箱从利特尔顿(30)运出,就要负责接收,并在飞剪式帆船下次返回西海岸的航行中运回霍基蒂卡。所有的任务都完成后,他在烤架旅馆买了一坛黑啤酒,抬高双腿坐下,将啤酒一饮而尽,这时他想,没准儿他会喜欢搞政治呢——演讲、竞选活动。是的,他可能真的会非常喜欢。
但事与愿违,当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到达霍基蒂卡时,欢迎这个政治家的不是他预料中的大张旗鼓的热烈场面,不是他起初在给鲍尔弗的信中计划的那样。他穿越阿尔卑斯山脉的远征,的确抓住了西海岸每一个淘金汉的注意力,他的名字的确出现在镇上每一份报纸的非常显眼的头版专题报道中——可惜完全不是出于他原本计划的原因。
故事由值班警官记录,发表在第二天早晨的《西海岸时报》上。故事是这样的:距离最终目的地还有约两个小时的行程,劳德巴克和随行的助手们刚好经过一位隐士的住所。距离他们最后一次吃茶点已有好几个小时了,此时夜幕降临,他们停下来,打算要一瓶水(如果住所的主人愿意接济的话),再讨一顿热饭。他们敲响木棚的门,没有听见回音,但煤油灯的灯光和烟囱冒出来的烟都说明里面有人。门没有上闩,劳德巴克便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发现住所的主人瘫倒在厨房的桌子上,已经死了——刚刚咽气。他后来告诉警官,水壶还在炉台上沸腾,尚未烧干。隐士似乎死于醉酒:一只手仍拢在一瓶烈酒的瓶底旁,面前桌子上的酒瓶几乎空了,房间里散发着浓烈的酒味儿。劳德巴克承认,他们三人在继续上路之前,为了给自己补充能量,喝了茶,吃了隐士炉台上的硬面包。他们停留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因为考虑到屋里有死人——幸好死人的头靠在手臂上,眼睛是闭着的。
在霍基蒂卡的郊外,他们一行人的行程再次被延误。当他们向镇子推进时,碰到了一个躺在大路正中央的女人,浑身湿透,完全失去了知觉。虽然她还活着,但只剩下一口气。劳德巴克猜测可能是药物中毒,但是除了女人的呻吟声之外,他无法从她身上搜出任何有效线索。劳德巴克打发助手们去寻找值班警官,自己将女人从泥浆中抱起来,等待助手们返回,同时不禁顾虑他的竞选活动——一开始就这样,恐怕凶多吉少。他在镇上首先见到的三个人物将是裁判官、验尸官和《西海岸时报》的编辑。
劳德巴克在厄运笼罩中到达霍基蒂卡,之后的两个星期里,人们对即将来临的选举并不大在意。一位隐士的死亡和一个妓女(正如劳德巴克很快发现的那样,这就是路上那个女人的职业)的命运,这样的话题似乎无助于一位候选人在竞争中获胜。《西海岸时报》对劳德巴克横跨阿尔卑斯山脉的旅行简单地一笔带过,却用两个版面专门描述了死者克罗斯比·韦尔斯。劳德巴克对此泰然自若。他以轻松镇定的涵养期待着议会选举,如同等待天意的一切行为和一切奖励。他判断自己会获胜,因为他必胜无疑。
沃尔特·穆迪到达霍基蒂卡的那天早晨,也就是我们开始听鲍尔弗讲故事的那天上午,这位船运商与他的老相识坐在雷维尔街宫殿旅馆的餐厅里,侃侃而谈帆船的索具装置。劳德巴克身穿浅黄褐色的羊毛西装,这种颜色受潮之后很难看。他的肩膀部分被雨打湿后还没有完全干,所以看上去像是佩戴着肩章一般,翻领颜色发暗,显得毛茸茸的。但是,劳德巴克这种人的风度气质,任何服装缺陷都不可能对其产生负面作用,事实上,情况恰好相反,潮湿的西服只是让他看上去更加出类拔萃。他的手在那天早晨用上好的肥皂搓洗过,头发抹过发油,皮裹腿如同擦亮的铜器一般闪闪发光。他在扣眼里插了一小束某种淡颜色的当地小花,鲍尔弗叫不出这种花的名字。最近横跨南阿尔卑斯山脉的旅程在劳德巴克的脸颊上留下一种健康的红润。总之,他看起来的确气色良好。
鲍尔弗凝视着桌子对面的朋友,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政治家绘声绘色地神侃,说的是他为主力战舰辩护的案例——举起两个手掌作为主桅和后桅,利用盐罐做前桅。鲍尔弗通常会觉得这种辩论引人入胜,但此刻,这位船运商脸上的表情却带着焦虑与游离。他一直用酒杯底敲击着桌子,在座位上挪动身体,每隔几分钟都会抬起手来使劲儿拉拉自己的鼻子。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话题离不开船舶,用不了多久,就会谈到“美德号”的事情,还有它负责运输到西海岸的那批货物。
装着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行李的那个板条箱,已于一月十二日上午到达霍基蒂卡,比劳德巴克本人早到了两天。鲍尔弗看见货物被卸下,就发出指示将板条箱从码头转运到仓库中。据他所知,他的指示都被执行了。但是,真是造化弄人(由于劳德巴克在鲍尔弗心目中地位极高,这种不幸更令人难过),板条箱在转运途中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鲍尔弗发现板条箱不见后被吓坏了。他立刻全力以赴地寻找它——在码头上来回奔走,敲开每一扇门询问,问遍了每一位码头工人、挑夫、水手和海关官员,但是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板条箱就是不见了。
劳德巴克在宫殿旅馆楼上的套房里还没有住够两个晚上。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他访问了西海岸上上下下的营地与移民点,向人们介绍自己。这天早晨,他刚刚完成这项最初的巡回宣传计划。因此他有点心不在焉,并认为“美德号”还在从达尼丁过来的途中,他还没来得及询问他的船运问题。但是鲍尔弗知道这个问题早晚会被提起,而一旦问起来,他就必须向对方说实话。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面前的餐桌上摆的残羹剩饭是他们的“上午茶”,劳德巴克用这个词泛指非正餐时间吃的一切餐饮与菜肴,无论是早晨还是晚上。他已经吃得饱饱的,并敦促鲍尔弗也多吃,但是船运商一再拒绝他的邀请——他不饿,尤其是面对腌洋葱和煎羊杂(31),这两道菜的气味总是让他的舌头打卷儿。由于是对方掏口袋买单,作为对东道主的妥协,他喝掉了满满一大罐葡萄酒,外加一大杯啤酒——借酒壮胆,他可能会这么说,但是用酒来战胜焦虑很不奏效,现在他感觉一阵阵恶心。
“再来一块羊肝吧。”劳德巴克说。
“很棒的东西,”鲍尔弗咕哝着,“很棒,但是我已经满足了——我的体质——非常满足了,谢谢您。”
“这是坎特伯雷的羊羔。”劳德巴克说。
“坎特伯雷——是啊——非常好。”
“高原鱼子酱,汤姆。”
“非常满足了,谢谢。”
劳德巴克低头盯着羊肝看了一会儿。“我自己都有可能赶着一群羊过来呢,”他改变了话题,“上高山,过关口。五英镑一头,十英镑一头——嘿,卖光以后,我没准儿就发了一笔财。你应该事先告诉我,这个镇里的每块肉不是腌的就是熏的,我完全可以带来一个月的餐食。只需两条狗,我就能轻轻松松地做到。”
“谈何容易呢。”鲍尔弗说。
“让我自己趁机大赚一笔。”劳德巴克说。
“刨去每一头在急流中摔断脖子的羊,”鲍尔弗说,“刨去每一头迷失的羊,每一头不肯被赶着走的羊,再加上你花在数羊上的那些悲惨的时间——把它们赶上来再追下去,我可不抱这种幻想。”
“无风险就无利润,”政治家回答,“旅程已经够悲惨的了,我至少会在最后赚到一些钱。天知道,那样也许会让我更受欢迎呢。”
“奶牛也许还有可能,”鲍尔弗说,“一群奶牛总是很听话的。”
“还要拜托你呢。”劳德巴克说,将羊肝盘子推向鲍尔弗。
“不行了,”鲍尔弗说,“真的不行了。”
“那你把剩下的吃掉吧,乔克,老家伙。”劳德巴克转向他的助手说。(他称呼两位随从时用的是教名,因为他们同姓史密斯。两个人的教名却无法牵强对称:一个叫乔克,一个叫奥古斯都。)“用一头洋葱堵住你的嘴吧,我们就不必再听你唠叨你那该死的劫匪帆船(32)了——怎么样,汤姆?堵住他的嘴?”
与此同时,他面带微笑,低头转向鲍尔弗。
鲍尔弗又拉拉自己的鼻子,心想这是典型的劳德巴克的做派。劳德巴克鼓励意见统一,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观点。在达成共识的时机尚未成熟时,他转弯抹角地朝共识推进——你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站在他一边,为他搞宣传运动了。
“是啊——一头洋葱。”鲍尔弗说,然后,为了把谈话从船舶引开,他说,“昨天的《西海岸时报》提到了你在路上的那个女人。”
“算不上我的女人!”劳德巴克说,“而且,也算不上提到。”
“那个作者胆子够大的,”鲍尔弗接着说,“搞得好像整个镇子都该为了那个女人而遭受谴责——好像每个人都有错似的。”
“谁会相信他的说法呢?”劳德巴克不屑一顾地挥了挥手,“一个来自小额索赔法庭(33)的不起眼儿的文书,泄泄私愤罢了!”
(劳德巴克如此不大度地提及的那位文书,当然就是奥伯特·加斯科因,他那篇刊登在《西海岸时报》上的简短训诫,在约十小时后也吸引了沃尔特·穆迪的注意。)
鲍尔弗摇了摇头,“搞得好像是我们的错——是我们集体的错。好像我们大家都犯了糊涂。”
“一个不起眼儿的文书,”劳德巴克又说了一遍,“靠在支票上写别人的名字度日。一肚子没人愿听的观点。”
“都一样——”
“都一样,没什么。微不足道地提了一下,辩词很拙劣。不必纠缠。”劳德巴克用他的指关节敲着桌子,好像法官敲木槌表示他的耐心已经用尽。鲍尔弗在政治家有机会开口之前再次说话,想要不顾一切地阻止他们重拾先前的话题。他问:“您后来又见过她吗?”
劳德巴克皱了皱眉头。“谁——路上的那个女人?那个妓女?没有,自从那天晚上就没有见过。不过,我倒是听说她又活过来了。你认为我应该去看望她,所以才问我的吗?”
“不是,不是。”鲍尔弗说。
“我这种地位的人可担当不起——”
“啊,是的。您担当不起——当然——”
“我想,这倒让我又想起了那篇说教。”劳德巴克说,换了一种反思的口气,“这正是那个文书的观点。在一定措施到位之前——如公共救济院、修道院等——由谁来对类似的情形负责呢?由谁来对类似她这样的女子负责呢?——孤身一人,在这样一个地方?”
这本来是个反问句,但是为了使谈话继续下去,鲍尔弗却做了回答。“没有人负责。”他说。
“没有人!”劳德巴克显得有些吃惊,“你的基督教精神在哪里?”
“安娜企图结束她自己的生命——自我了断,你知道的!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为此负责。”
“你叫她安娜!”劳德巴克责备地说,“你对那个女人已经直呼其名了。那我要说,你应该为照顾她承担一部分责任!”
“直呼其名不等于给她点烟枪。”
“你要将她拒之门外,只因为她是个醉鬼吗?”
“我没有关闭任何门。如果我在大路上看到她,也会照你那样去做,跟你做的一模一样。”
“拯救她的生命?”
“把她交给监狱!”
劳德巴克挥挥手,不理会对方的更正。“然后怎么办呢?”他说,“在监狱里住上一夜——然后怎么办呢?当她再次点燃她的烟枪时,谁在那里保护她?”
“没有人能保护一个跟自己作对的人——连自己的手都管不住,你知道的!”鲍尔弗懊恼了。他不喜欢这类讨论。确实,他想,比起讨论帆船索具装置与操作孰优孰劣来说,这个话题也好不了多少。(话又说回来,劳德巴克在过去两个星期里都算不上健谈,他语调专横,忽而闪烁其词,忽而气势逼人。鲍尔弗将这一切都归咎于焦虑。)
“精神安慰,他的意思是说——精神保护。”乔克·史密斯插话道,打算给劳德巴克帮腔,但劳德巴克举起手掌,他便不作声了。
“不说自杀——那得另当别论,并且是病态的。”劳德巴克说,“谁在那里再给她一次机会,托马斯?这才是我的问题。谁在那里给这个不幸的女人一次体面的重生机会,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鲍尔弗耸了耸肩。“有些人拿到一手坏牌,但是你不能依靠别人的良心过上你想过的生活。你得从自身现有的条件开始,你得奋斗。”
在这番话中,船运商表现出了缺乏慈悲心的偏见,在愉快豪爽的外向气质下,存在着同样程度的倔强。因为,他像众多有魄力的人一样,非常谨慎地保持他的自由,也希望别人都能这样。
劳德巴克放松地坐着,上下打量着鲍尔弗的鼻子。“她是个妓女,”他说,“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对吗?她只是个妓女。”
“不要误会我,我没有任何反对妓女的意思。”鲍尔弗说,“但我不喜欢公共救济院,也不喜欢修道院。它们都是阴郁沉闷的地方。”
“你肯定是在刺激我!”劳德巴克说,“福利是文明的根本证据——是最好的证据,没错!如果我们要使这里变得文明——如果我们要修路架桥——如果我们要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奠定基础——”
“那么,我们不妨给我们的筑路人在夜里暖暖被窝,”鲍尔弗替他把话讲完,“那可是艰苦的工作,铲石头。”
乔克和奥古斯都笑出了声,但劳德巴克没有一丝笑容。
“妓女是一种道德上的苦难,托马斯,你必须实事求是。”他说,“你必须坚持一个标准,如果你要立足于尚待开发的边疆!”(最后这句话直接引自他最近的选举演讲)“妓女是一种道德上的苦难。这就是结论。好财富流向了坏阴沟。”
“所以,你的补救措施,”鲍尔弗回答,“就是让好财富找个好去处,反正都是一样的消费,钱就是钱。不要搞公共救济院,不要把我们的女孩子变成修女。那将是该死的耻辱,尤其是眼前女孩子如此稀少的时候。”
劳德巴克哼了一声,“我知道,寡不敌众,力不胜智。”
“为妓女负责!”鲍尔弗摇了摇头,“她们会在下一届议会中占一个席位。”
奥古斯都·史密斯讲了个粗俗的笑话作为回应,他们都开怀大笑。
笑声平息后,劳德巴克说:“别再顺着这条线往下谈了,我们已经从各个角度和方面讨论过那一天——已令我感到疲倦了。”他用手画了一个大圈,表示希望回到他们先前的话题上,“说说船帆索具装置吧。我的论点很简单,一个人如何考虑优势,完全取决于他身处的位置。乔克作为一个称职的前水手,有着自己的视角,而我作为船东与绅士也有我的视角。我在我的脑海里看见船帆设计,而他呢,只看见焦油和麻絮,还有微风。”
对这番嘲讽,乔克·史密斯习惯性乐呵呵地报以回应,大家又恢复了这个争论。
托马斯·鲍尔弗的烦恼也同时降临。他觉得他机智地探讨了救济院的问题——劳德巴克称赞了他的回答!他希望坚持这个话题,说不定能再次抓住机会。关于船帆索具装置及其优点,他没有什么风趣的话好说——他闷闷不乐地想,乔克说不出什么来,奥古斯都也没话了,甚至劳德巴克本人也同样。但根据劳德巴克的习惯,谈话的开头与结尾都得由着他的性子,改变内容只是因为他厌倦了某个议题,或因为他的权威被别人压倒了。那天早上,这位政治家已经三次拒绝引进新话题,却又总是回到他那套关于船舶的专横的胡扯上。每次鲍尔弗开始谈论当地新闻,政治家就会声称,为那个隐士和妓女徒劳担忧简直令他不胜其烦。而事实上,鲍尔弗烦恼地想,他们还没有讨论过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个真正的细节,全方位的讨论就更谈不上了。
这种感情的内在表达,遵守着一种从未公开确认的模式。鲍尔弗对劳德巴克高度崇拜,这使他在两人意见不同的时候,宁愿贬低自己也不会批评劳德巴克,甚至私下里也不会有任何微词。但贬低总是伴随着争论,假如争论不成的话,就会变得恼羞成怒。在过去两个星期里,鲍尔弗一直对劳德巴克碰见死人克罗斯比·韦尔斯这个话题保持沉默,尽管隐士死亡的情形已经引起了他巨大的好奇心。他也从来没有讨论过安娜·韦瑟雷尔——路上的那个妓女。他凡事都根据劳德巴克的意愿行动,等待着自己的意愿反过来得到确认——这样的事情需要对方很大程度的关怀,而这关怀是劳德巴克所不具备的,所以还是八字没一撇。但是,鲍尔弗在他如此崇拜的人身上看不到这样的瑕疵,因此他等待着,心里变得焦躁,并开始感到忧郁。
(我们应该用缓和的口气补充一句,他的忧郁只是非常表面的那种,只要劳德巴克说一句好听的话,他的好脾气就能立刻恢复。)
鲍尔弗把椅子推得远离桌子一点,希望用孩子气的方式将他的厌烦显示给他的东道主,他用目光扫视着整个房间。
餐厅里空荡荡的,因为不是正常吃饭的时间,透过服务窗口,鲍尔弗能够看见厨师已经摘下围裙,坐在那儿玩纸牌,两个胳膊肘放在桌上。壁炉前坐着一个大耳朵男孩,正在吸吮一根肉干棒。他显然是被安排在那里看着铁熨斗的,熨斗在煤炭上方的架子上加热,每过半分钟左右,男孩就打湿手指,贴近支架测试热度。在最靠近他们的餐桌旁,坐着一位牧师——一个满脸雀斑的男人,相貌平平,塌鼻子,下嘴唇耷拉着,像个单纯的孩子。他独自一人吃完早餐,此刻正在一边喝咖啡,一边阅读一本小册子——无疑是在排练第二天要宣讲的布道,鲍尔弗想。因为牧师阅读时慢慢地点着头,正如一个人默念演讲词时在打拍子那样。
大耳朵男孩又打湿了他的手指,贴近支架;牧师翻过一页;厨师在砧板的边缘摆正扑克牌;鲍尔弗拨弄他的叉子。终于,劳德巴克停住了抨击,喝了一口葡萄酒,鲍尔弗抓住了插嘴的机会。
“说到三桅帆船,”他说(他们一直在说劫匪帆船),“过去这一年里,我在港口的浅滩外看见过好几次你的‘一帆风顺号’。它是你的船,是不是——‘一帆风顺号’?”
令他意外的是,这番话之后是一片沉默。劳德巴克只是低下头,仿佛鲍尔弗向他提出了一个具有深刻哲学意义的话题,他希望能够独自沉思。
“它可是装备一流,”鲍尔弗又加了一句,“棒极了。”
两个助手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确实验证了我们的论点,劳德巴克先生,”奥古斯都·史密斯终于说话,打破了沉默,“即便是三桅帆船也比劫匪帆船好操作得多,只需要一半人手,一半麻烦就全搞定。他是无法否认这一点的。”
“没错。”劳德巴克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转向乔克说道,“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乔克正在嚼东西,他鼓着嘴露齿一笑。“我就是要否认。我宁可索具重量减半,也不要水手减半——是你小题大做了。我任何时候都会取速度、舍索具。”
“折中一下怎么样呢?”奥古斯都说,“三桅轻帆船(34)。”
乔克摇了摇头,“我再说一遍,三根桅杆就是多余了一根。”
“不过速度比三桅帆船快。”奥古斯都碰了碰劳德巴克的胳膊肘,“你的‘幻想飞翔号’呢?它的主桅是纵帆,不是吗?”
鲍尔弗没有觉察到这个助手的意图——要把谈话从他引入的话题上岔开——反而以为政治家可能听错了他的话。他提高嗓门儿,又试了一遍。“我说的是你的‘一帆风顺号’。它经常出现在这一带,装备一流。我觉得它似乎既有速度又好操作。要我说,它真是一件绝妙的工艺品。”
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叹了口气。他把头往后一仰,眯眼看着上方的椽子,嘴唇颤动着露出一种傻乎乎的微笑——鲍尔弗后来才意识到,这种微笑属于一个不习惯尴尬的人。(在那天早晨之前,他从没听到劳德巴克承认自己有任何弱点。)
终于,劳德巴克说话了,依然眯眼看着上方,“那条三桅帆船已经不属于我了。”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似乎那个微笑使声音变薄了。
“是这样啊!”鲍尔弗吃了一惊,“换掉了,是不是——弄了条更大的?”
“不,我把它卖掉了,一了百了。”
“换成了黄金?”
劳德巴克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对。”
“是这样啊!”鲍尔弗又说了一遍,“原来是这样——你把它卖掉了。谁买了呢?”
“它的船长。”
“噢。”鲍尔弗说,乐呵呵地呼了口气,“我可不羡慕您。我们这一带流传着一些关于那个人的故事。”
劳德巴克没有回答。他依然面带微笑,研究着天花板上暴露的横梁和楼上房间地板之间的缝隙。
“是的,”鲍尔弗又说了一遍,身子往后一靠,双手的大拇指插在翻领下面,“我们这一带流传着一些故事。弗朗西斯·卡弗!直说了吧,不是一个我愿意打交道的人。”
劳德巴克惊讶地低下头。“卡弗?”他说着皱起了眉头,“你是说韦尔斯吧。”
“‘一帆风顺号’的船长?”
“对——除非他又把船卖掉了。”
“一个粗大汉——深色眉毛,深色眼睛,断过的鼻子?”
“对呀,”劳德巴克说,“弗朗西斯·韦尔斯。”
“唉,我没有公然与您唱反调的意思,”鲍尔弗一边说,一边眨巴着眼睛,“可那人的名字叫卡弗。也许您搞错了,把他跟那个老家伙——”
“没搞错。”劳德巴克说。
“那位隐士——”
“没搞错。”
“死了的那个——您两个星期前撞见的那个人,”鲍尔弗毫不退缩地说,“那个死人。他的名字叫韦尔斯,你知道,克罗斯比·韦尔斯。”
“没搞错。”劳德巴克说,第三次表示否定,他稍微提高了一点嗓门儿,“我没有把名字搞错。当我签字卖掉三桅帆船的时候,写在文件上的名字就是韦尔斯,一直都是韦尔斯。”
他们望着对方。
“难以理解,”鲍尔弗终于说,“我只希望您没有受骗。奇怪的巧合,是不是——弗朗西斯·韦尔斯,克罗斯比·韦尔斯。”
劳德巴克迟疑了一下。“也不算什么巧合,”他谨慎地说,“我想,他们是兄弟吧。”
鲍尔弗放声大笑,“克罗斯比·韦尔斯和弗朗西斯·卡弗,是兄弟俩?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可能的了,肯定只能是姻亲吧。”
劳德巴克又露出那种傻乎乎的微笑。他开始用手指戳一块面包屑。
“可这是谁告诉您的呢?”鲍尔弗看到对方没有说话,又追问道。
“我不知道。”劳德巴克说。
“卡弗提到过什么吗——当他在文件上签字时?”
“也许那时说过。”
“好吧!既然您这么说……可是看看他们的样子,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鲍尔弗说,“一个那么高大气派,另一个是典型的浪子——那么一个小人物——!”
劳德巴克颤抖了,手在桌上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仿佛要伸去抓什么东西。“克罗斯比·韦尔斯是个浪子?”
鲍尔弗挥了挥手,“您看见他死了。”
“但是只见到死人——从没见过他活着的样子。”劳德巴克说,“说来奇怪,如果没有动作,你就没法看出一个人到底长什么模样。没有灵魂。”
“噢。”鲍尔弗说。他思考着这种说法。
“死人看上去是创作出来的,”劳德巴克继续说道,“正如一座雕塑看上去是创作出来的。它使你惊叹作品的设计,使你想到它的设计师。皮肤光滑、细腻,像蜡,像大理石,但又与它们不同。它抓不住光线,而蜡像可以;它不能反光,而大理石可以。一位画家也许会说,它有一种亚光质地,没有光泽。”突然,劳德巴克似乎感到非常尴尬,草草结束这番话,十分粗暴地质问,“你见过刚咽气的人吗?”
鲍尔弗试图轻描淡写(“问这样的问题很危险——在金矿上——”),但政治家在等待答案,最终他不得不妥协,说自己没有见过。
“不应该说‘见过’,”劳德巴克补充道,像是自言自语,“应该说‘见证’。”
奥古斯都·史密斯说:“乔克把手放在那家伙的脖子上——是不是,乔克?”
“是啊。”乔克说。
“我们刚进去的时候。”奥古斯都说。
“想叫醒他,”乔克说,“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以为他正在睡觉。可情况是——他的衣领潮乎乎的。你知道,被汗水浸湿了——汗还没干。我们估计他的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
他还想多说一些,但劳德巴克用下巴做了个果断的动作,使他住了嘴。
“真不明白,”鲍尔弗说,“竟然把他的名字签成韦尔斯!”
“我们想的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劳德巴克说。
“卡弗的脸颊上有一块伤疤,就在这儿,白色的,形状如同——如同一把镰刀。”
劳德巴克噘起嘴唇,然后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有伤疤。”
“但他是深色头发?身材粗壮?也可以说是粗野?”
“是的。”
“真是搞不明白,”鲍尔弗又说了一遍,“为什么要改变自己的名字呢?见鬼,兄弟!弗朗西斯·卡弗和克罗斯比·韦尔斯!”
劳德巴克的嘴在小胡子下面嚅动,仿佛在咀嚼自己的嘴唇。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你认识他?”
“克罗斯比·韦尔斯?根本不认识。”鲍尔弗说,他放松地坐在椅子上,很高兴对方问了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他建造了一家锯木厂,远在绿玉神舟谷那边——嗯,你见过他的小屋,你去过那儿。他通过我做货运——运送设备什么的,所以我见到他的话能认出他来。愿他的灵魂安息。他有个毛利人做搭档,他们一同办厂子。”
“他让你感觉——是哪一种人?”
“什么哪一种人?”
“随便哪种。”劳德巴克的手又抽搐了一下,他红了脸,把问题修改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他给你的印象如何?”
“没人抱怨过他,”鲍尔弗说,“他安分守己,你知道。听口音好像是伦敦出生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像要密谋似的探过身子,“当然,现在他死了,人们都在谈论他,说什么的都有。”
劳德巴克依然没有回答。鲍尔弗认为他这个样子很奇怪,这个人张口结舌,甚至脸都红了。仿佛他既希望鲍尔弗回答某个特别的问题,又希望鲍尔弗完全停止谈话。两个助手似乎已失去兴趣——乔克把一块羊肝在盘子里推来推去;奥古斯都把头扭向一旁,看雨水拍打窗户。
鲍尔弗用余光打量着他们。这两个人如同劳德巴克的卫星。他们睡在劳德巴克房间里的垫子上,跟他形影不离。两人在任何时候说话和办事都如出一辙,仿佛他们不但同姓,还共享着同一个身份。在那个早晨之前,鲍尔弗认为他们是令人愉快的朋友,欢乐而机智,他认为他们对劳德巴克忠心耿耿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尽管他们总在眼前晃,偶尔会刺激他的神经。但现在呢?他来回打量着他们,意识到自己心里没底。
劳德巴克几乎没有对鲍尔弗谈及他两星期前翻越阿尔卑斯山脉的旅程的最后篇章。鲍尔弗所了解的他抵达那天晚上的情况,大部分来自《西海岸时报》,该报发表了劳德巴克交给法律部门的纪实说明的删节版。劳德巴克没有受到任何怀疑。这两宗死亡案件,一宗是企图未遂,另一宗是已成事实。克罗斯比·韦尔斯死于纯粹的自然原因,验尸官的报告排除了其他怀疑,而医生也能够证明差点让安娜·韦瑟雷尔丧命的鸦片是她自己的。但是,现在鲍尔弗想知道报纸上的报道是否属实。
他看着乔克把那块羊肝推来推去,感觉十分奇怪,劳德巴克似乎突然对克罗斯比·韦尔斯生前的性格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好奇心;更奇怪的是,克罗斯比·韦尔斯,一个温和、普通,没有任何影响力的人,竟然与臭名昭著的弗朗西斯·卡弗有亲戚关系或其他任何形式的关系!鲍尔弗简直不敢相信。然后,还有路上那个妓女的事。那件事只是巧合,还是与克罗斯比·韦尔斯的不幸死亡有着某种联系?为什么劳德巴克如此犹豫——直到刚才都在犹豫,不愿意谈论他碰见的这两件事?
鲍尔弗说话了,一半是为了把谈话进行下去,一半是为了阻止自己的想象力飘游,以免他的朋友遭受自己的无端指责。“所以你把那条三桅帆船卖给了卡弗,但你以为他姓韦尔斯。他还告诉你,顺便提一下,他有个兄弟叫克罗斯比,藏在某个地方。”
“我现在记不清了,”劳德巴克说,“那是将近一年前的事情,早就忘了。”
“但后来——一年以后,你又碰上了这个人的兄弟——刚刚咽气!”鲍尔弗说,“而且,恰巧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另一边……在一个你以前从未涉足的地方!这该有多离谱啊,难道不是吗?”
劳德巴克的语气十分倨傲,“只有软弱的人会相信巧合。”——这是他的脾性,每当有压力时,总是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
鲍尔弗没有理睬这句格言。“化名卡弗?”他若有所思地说,“或化名韦尔斯?”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政治家。
“我们要再来一罐酒吗,先生?”奥古斯都·史密斯说。
劳德巴克敲了一下桌子。“对,再给我们来一罐。好的。”
“‘一帆风顺号’约两个星期前起锚,”鲍尔弗说,“它来回跑广州,是吗——茶叶贸易?所以一段时期内我们不会在这一带看见卡弗。”
“别再谈这个话题了。”劳德巴克说,“是我把名字搞错了。一定是我把名字搞错了。这没什么意义。”
“慢着。”鲍尔弗说着,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新的念头。
“什么?”劳德巴克问。
“也许会有意义。鉴于他的房地产的销售已经受到诉讼。如果克罗斯比·韦尔斯有一个被雪藏的兄弟,对于那个寡妇来说,可能大有意义。”
劳德巴克又颤巍巍地微笑着,“寡妇?”
“对呀。”鲍尔弗语气阴沉,刚要往下说,但劳德巴克急匆匆地开口了:“那小房子里没有女眷的迹象——毫无迹象。从所有的表象来看,他——那个家伙——是独居。”
“的确。”鲍尔弗说。他刚要展开来细说,却又被劳德巴克打断:“你说这可能有意义——关于那个兄弟的消息。可一个人的钱总是要归他的妻子,除非遗嘱另有说明。这是法律!我不明白兄弟怎么就会有意义呢。我不明白。”
他把头朝客人偏过去。
“没有遗嘱,”鲍尔弗说,“问题就在这儿。克罗斯比·韦尔斯从未立过遗嘱,根本没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家人。他死了以后,他们甚至不知道往哪里送信——他们只知道他的名字。你瞧,没有家庭地址,甚至没有出生证明,什么都没有,所以他的土地和房屋都归还给了英帝国……当然,国家有权变卖,所以它就进入市场,第二天就卖掉了。我实话告诉你,这一带没有什么东西会滞销。可是后来,这笔销售记录的墨迹还未干,却冒出来一个老婆!而在那天之前,没有任何人知道关于这个老婆的蛛丝马迹,然而她捏着结婚证明——她的签名是莉迪娅·韦尔斯。”
劳德巴克的眼睛暴突。现在,托马斯·鲍尔弗终于完全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莉迪娅·韦尔斯?”他几乎是耳语般地说。
奥古斯都·史密斯看看乔克,然后又移开目光。
“这是在星期四,”鲍尔弗一边说,一边点了点头,“法院在她的文件上找不出毛病——又把文件送往达尼丁,当然只为了认证。但事情有点蹊跷。这女人这么快就跳出来,要染指克罗斯比的房地产,而克罗斯比从未提到过她。还有一件事令人费解,这位夫人是一等一的典雅高贵。克罗斯比·韦尔斯何德何能,竟然娶了这样一位夫人——嘿!这也太离奇了,我本人都愿意出钱买个谜底。”
“你见过她——莉迪娅——在这里?她在这里?”
这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感觉很熟悉,这么说他认识那女人,鲍尔弗心想,那么他也一定认识那个死了的男人。“对,”他大声说,小心谨慎地不让自己的怀疑表露出来,“星期四从蒸汽班船上下来的。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像真正的水手一样从梯子上挤下来。裙子打了结堆在肩膀上,手里提着灯笼内裤。裙箍与扣带通通暴露在外。我真想知道克罗斯比·韦尔斯是怎么把她这样的尤物弄到手的——我真想知道。”
劳德巴克似乎仍然处于震惊之中,“莉迪娅·韦尔斯,克罗斯比·韦尔斯的妻子。”
“是啊——那女人是这么说的。”鲍尔弗仔细研究着他的老相识,随即突然放下酒杯,身体前倾。“听我说,劳德巴克先生,”他说,把手掌压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你好像心里憋着什么东西,没法敞亮地说话。你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呢?”
这个要求提得如此直截了当,终于打开了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心中的一道闸门。劳德巴克和许多执政的男人一样,习惯于最高质量的、忠心耿耿的服务,极少有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往往只从功利角度考虑他的侍从。鲍尔弗无疑是个不错的家伙——生意上精明,性情爽朗放纵,谈笑风生,但他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只等于他的职能价值,在劳德巴克的心里,鲍尔弗是可以取代的。除了对方身上最直接可见的品质,政治家根本不会花工夫去了解更多。
统治者首次将他的臣民作为人看待,一般都在一个秘密灵魂裸露的时刻——或许还不是作为同等人,但至少是个人,一个不能削减的人,一个拥有脆弱、热情,拥有真实的过去,以及未知的将来的人。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现在感觉到这种裸露,心生愧疚。他看见鲍尔弗献上了友谊,自己却只接受他的帮助;鲍尔弗付出了善意,自己却只利用其中的好处。他转向他的两位助手。
“伙伴们,”他说,“我跟鲍尔弗有些男人之间的话要说。去吧,留我们独自待一会儿。”
奥古斯都和乔克从餐桌旁站起来(鲍尔弗心头闪过一丝竞争胜利的得意——这对他来说很不寻常,他看见他们俩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餐厅。他们走了以后,劳德巴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的掌跟扶着酒杯,凝视着它。
“你怀念英格兰吗,汤姆?”他说。
“英格兰?”鲍尔弗扬起眉毛,“上一次踏足阳光明媚的英格兰时——唉,当年我头发还没变白!”
“当然,”劳德巴克满怀歉意地说,“你去过加利福尼亚,我忘记了。”他沉默了,暗暗自责。
“在这一带,人们总是谈论自己的家乡,”鲍尔弗说,“总忍不住认为失去的才是快乐的。”
“是啊,”劳德巴克声音很轻地说,“正是如此。”
“为什么,”鲍尔弗继续说,因为得到对方的肯定而深受鼓舞,“其实大部分小伙子都是一只脚踏在船上。一旦淘出些金粒子,马上就回去。他们干什么呢?谋一份生活,找个心上人,安顿下来。然后,他们又梦想什么呢?他们又希望什么呢?他们梦想着矿区!怀念将金色的矿石握在手里的时候!可是在这儿,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谈论家乡。他们的母亲、约克郡布丁、地道的腌肉,全是这一套。”他用酒杯底敲了一下桌子,“英格兰——那是家乡。你想念家乡,当然会想,可是你不回去。”
在等候政治家开口的时候,鲍尔弗打量着四周。已经过了上午十点,吃饭的人还没有陆陆续续地到来——他们很快就会来的,因为今天是星期六,下了一周雨之后的星期六。壁炉旁的男孩不见了,把热烙铁的架子也拿走了。厨师收起了他的扑克牌,正在砍骨头。洗碗工从他们的小隔间出来,开始摆放餐具,发出噪声。邻座的牧师依然喝着咖啡,早就凉了的咖啡。他的眼睛盯着手里拿的小册子,因注意力集中而噘起了嘴唇。显然,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邻座。即便如此,鲍尔弗还是将椅子拉得更靠近劳德巴克一些,这样政治家就不必那么大声地说话。
“莉迪娅·韦尔斯,”劳德巴克说道,“是达尼丁一家商行的女主人,商行的名字我只能说一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地方叫众愿楼,真是个愚蠢的名字。我估计你听说过的。”
鲍尔弗点了点头,但只是轻轻地,暗示他对此既不是完全熟悉,也不是全然不晓。劳德巴克提到的这家商行是一个最堕落的赌场,以高风险和舞女而声名远扬。
“莉迪娅曾经是——是我在那个地方的相好,”劳德巴克继续说,“不涉及钱的问题。根本没有金钱交易——你必须明白这一点,因为这是实话。”他试图瞪着鲍尔弗,但是船运商目光低垂,“总之,”劳德巴克过了一会儿说,“只要我去达尼丁,就会去拜访她。”
他等候着,激对方说话,但鲍尔弗继续保持沉默。过了片刻,劳德巴克接着说道:
“唉,我最初到你的办公室时,汤姆,你应该记得‘一帆风顺号’需要一个船长。你当时不要那条船,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为了找到一个可信赖的人来租它,我遇到了很多麻烦。它那时就停泊在达尼丁。‘舞厅淑女号’需要堵缝,我也拿不出钱来修理‘美德号’,这你可能还记得。还有各种各样的账单要支付。最后,我当机立断,将‘一帆风顺号’私下租给一个名叫拉沃斯的老兄,他要在澳大利亚与奥塔戈矿区之间开设航线。他曾是海军。当然啦,现在他已经退休了。他在克里米亚战争(35)中指挥过一艘护卫舰——在波罗的海,还把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拿出来显摆呢。他什么地方都去过。他常说,如果他身后拖着一根绳子,那他可以给整个地球打个大花结。他因患痛风而获准离开海军——疾病严重到需要长期离休的程度,他反正也应该退了,但还没有糟糕到完全抛锚的地步。‘一帆风顺号’正好适合他——他是一个老派的家伙,而那条船也像个古典的女人。
“之后我回到了阿卡罗阿(36),有一阵子没有听到拉沃斯的消息。但我在南岛来来回回跑得很勤,当我再拜访达尼丁时,我发现自己遇上了麻烦——莉迪娅有个丈夫,他在我离开的时候回家了。”
鲍尔弗眯起眼睛,“克罗斯比·韦尔斯?”
劳德巴克摇了摇头,“不是他,是你所说的那个叫卡弗的畜生。对我来说他是韦尔斯,弗朗西斯·韦尔斯。”
鲍尔弗慢慢地点了点头。“但现在,这个女人却声称她是克罗斯比·韦尔斯的妻子,”他说,“肯定有人在说谎。”
“不管怎样——”
“不是在婚姻关系上撒谎,”鲍尔弗说,“就是在名字上撒谎。”
“不管怎样,”劳德巴克烦恼地说,“这不要紧——眼下还不要紧。你必须按事情的顺序听下去。回到当时,我甚至不知道莉迪娅已经结婚。她在赌场的时候,用的是闺名,你明白——她叫莉迪娅·格林韦,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是莉迪娅·韦尔斯。当然,一旦她的丈夫出现,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我试图立刻退出,试图妥善地解决这件事,但那个家伙要拿我一把。我刚当上总督,是个市议员。我自己也是新婚不久,我得考虑自己的声誉。”
鲍尔弗点了点头,“他玩仙人跳,企图捞几镑外快。”
劳德巴克弯了弯嘴角,“没有那么简单。”
“唉——那可是长盛不衰的手段,”鲍尔弗说着,试图表示出一些同情,“玩弄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当然——到头来,搞得你几乎把敲诈勒索当成一种解脱。出血买断,从此两清,无非如此。牵涉到女人,往往如此。我猜他还告诉你那女人怀孕了。”
劳德巴克摇了摇头。“不是这样,”他继续盯着手里的酒杯,“他比这要狡猾多了。他没有张口要钱,或者要别的东西,至少没有立刻就要。他告诉我,他是个杀人犯。”
壁炉台上的座钟敲响了,整点差一刻。邻座的牧师抬起头,拍了拍大腿,从裤兜里掏出他的怀表,校准了指针。他转动发条,扭动表盘,用餐巾擦拭怀表的表面,将它重新放回口袋里。然后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小册子上,双手做杯状放在眼睛两旁,缩小视野以便更加集中精力,继续阅读。
“他说这话时泰然自若,”劳德巴克说,“甚至很有礼貌。他告诉我有个家伙盯上了他,是被他杀死的那个人的哥们儿。他没有告诉我他杀了谁,或者为什么,只是说他因为杀人而被别人追踪。”
“有没有告诉你什么名字?”
“没有,”劳德巴克说,“完全没有。”
鲍尔弗皱起眉头,“你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我听起来就像是别人的纠纷,或者别人吹的牛。但是不管怎样,似乎都跟你毫无关系。”
劳德巴克靠得更近了些。“关键在这里,”他说,“他告诉我,我已经被标记成他的同伙、他的同谋。等那个复仇者追上他,取了他的性命之后……唉,然后,那人就会来找我了。”
“你被标记成同伙?”鲍尔弗说,“怎么个标记法呢?”
劳德巴克耸了耸肩,身体靠在椅背上,“具体怎样我也不知道。当然,我在赌场的时间不少——跟莉迪娅出双入对,东走西逛,可能早就被盯上了。”
“盯上是一回事,”鲍尔弗说,“可一个人怎么可能被打上标记,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呢?打上标记——像是文身——自己还不知道!快说吧——故事只说了一半,劳德巴克先生!关键的地方在哪儿呢?”
劳德巴克显得有些尴尬。“唉,”他说,“你听说过一种闪光吗?”
“一种什么?”
“一种闪光。它是一片玻璃,或宝石,或一小块镜片,嵌入雪茄的头。雪茄含在嘴里的时候,你还能非常容易地绕着它继续抽烟,就像这样,你根本看不见它。它是赌徒用的东西。赌徒在赌博的时候抽烟,他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像这样,手里这样拿着这玩意儿,闪光就能给他照出其他玩家手中的牌。如果玩双打的话,也可以用它把自己的牌透露给同伙。这是一种老千。”
鲍尔弗拿着一支不存在的雪茄,张开食指与中指的指节,把胳膊伸向桌子的另一头。
“唉,”他说,“听起来像是一种低劣的骗术。太容易穿帮了!如果你把一手牌合上了怎么办,嗯?如果你把牌扣在桌上了怎么办?你瞧,如果我把胳膊伸到桌子那头,像这样……你就会把你的牌收回去,是不是?没错——你肯定会缩回去的!”
“不要在意细节,”劳德巴克说,“关键是——”
“危险而愚蠢的做法。”鲍尔弗说,“雪茄头上卡了一小块镜片,他用什么借口来做解释呢?”
“关键是,”劳德巴克说,“唉,不要在意细节,关键是那个韦尔斯——我说的是卡弗,说他在我身上做了闪光。”
鲍尔弗依然弯曲着他的手腕,摆动着胳膊肘,眯眼看着手中无形的雪茄。此刻他停下来,攥起拳头,“意思是说,用某种方法偷看你的牌。”
“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劳德巴克说,“我至今不明白。这都快把我逼疯了。”他伸手去拿那罐葡萄酒。
鲍尔弗脸上带着一副怀疑的神情。这是用的什么操纵伎俩呢?隐约提到复仇,没有确切的名字,没有前后关系,一些关于赌徒作弊的胡扯?也算不上敲诈勒索。显然,劳德巴克依然在隐瞒什么。他点头表示劳德巴克可以给他倒酒。
劳德巴克把酒罐放回桌上后,继续讲述。“他离开之前,”他说,“提了一个要求,唯一的要求。拉沃斯的‘一帆风顺号’上缺一个人手——已经在报纸上登了广告,韦尔斯得知了这条消息。”
“卡弗。”
“对,卡弗得知了消息。他问我是否愿意替他说句话。他早晨要去码头应聘,直接提出要我帮忙。”
“你照他要求的办了?”
“是的。”劳德巴克语气沉重地说。
“也许你身上又多了个闪光点。”鲍尔弗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俩之间,嗯,因为那条船,又添了另外一层关联。”
劳德巴克思忖了一会儿,似乎非常懊丧。“是啊,”他说,“可我能怎么办呢?他吃定我了。”
鲍尔弗突然对对方产生了极大的同情,他为自己先前的心情不佳而后悔。“是啊,”他说,态度温和了些,“他吃定你了。”
“从那以后,”劳德巴克继续说,“什么事都没发生。绝对没有。我回到坎特伯雷,我等待着。我一直想着那个该死的闪光,想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我承认我真希望那个卡弗被人干掉——那个恶棍能抓住他,这样我就能在那家伙来找我之前知道他的名字。我每天都看《奥塔戈见证人》,希望能在死人名单上看见那浑蛋的名字,愿上帝原谅我。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大约一年以后,也就是将近一年前,大概是去年二月或三月,我收到一封信。一份来自丹福斯船运的年度收据,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丹福斯?杰姆·丹福斯?”
“正是,”劳德巴克说,“我从来没跟丹福斯做过船运——没有私人货运,但我当然认识他,他租了‘一帆风顺号’的部分船舱运货。”
“偶尔也用‘美德号’。”
“是的,偶尔也用‘美德号’。好吧,我查看了收据。我发现‘一帆风顺号’在劳德巴克名下经常有船运货物,穿梭于塔斯曼海航线。我的名字反复出现在跨越塔斯曼海的西行航线上——每次航行都是那里,发货人丹福斯,载货者‘一帆风顺号’,船长詹姆斯·拉沃斯,个人物品,标准体积,由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全额支付。实话告诉你吧,我浑身的血都凉了。我的名字,白纸黑字地写在上面,那一连串的数字,一直往下排。
“应付金额为零英镑,分文不欠。记录显示,每个月的账都是现金付讫。你明白吧,有人利用我的名字策划了整桩买卖,不惜花费。我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资金,没有任何损失,肯定没有八九十英镑的运输费那样的大笔支出。这类的慢性流失,无论来自什么地方,我肯定会注意到的,可是没有。这里面大有文章。
“我一抽出身来,就立刻前往达尼丁,想亲自探个究竟。那是——大概是四月吧,也许是五月,早秋的某个时候。到达达尼丁时,我甚至没有上岸,直奔‘一帆风顺号’。它下了锚,用缆绳固定在码头上,摆放好了舷梯。我上了船,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当然打算跟拉沃斯谈谈,可是哪儿都找不到他。后来在前甲板上,我发现了韦尔斯。”
“卡弗。”
“我是说卡弗。是的,他独自一人,一手拿着警哨,一手握着一把手枪。他告诉我,他能在任何时候吹响口哨。港长办公室离我们站的地方只有五十码远,底舱口大开着。我保持沉默。他告诉我,‘一帆风顺号’上有我名下的一只货运板条箱,书面文件证明我的名字与去年一整年每月一次的航运相关。一切合法,一切都有记录。在法律看来,我已经为这项航运支付了一年的费用,不断往返于墨尔本。我找不到任何证据反驳这些事实。好吧,那么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呢,我问。女人的时装,裙子,一堆晚礼服,他说。
“为什么是衣服,我问。他冲我一笑——那笑容真可怕,然后说:‘哎呀,劳德巴克先生,你过去一年每个月都从墨尔本运来最时髦的时装!你一直宠养着你那可爱的情妇莉迪娅·韦尔斯,一直都是,而且全都记录在文件上。箱子每次运达墨尔本后,便被送到伯克街的一家裁缝店——顶级的,你知道——箱子每次从那里运出,都装满了在地球这一面用金钱能买得到的最精美的绫罗绸缎。你,劳德巴克先生,真是一个非常慷慨大方的人。’”
劳德巴克的声音已经变得苦涩。
“可是,这只货运板条箱怎么会注册在我的名下呢,我问他。他听了大笑一场。他告诉我,达尼丁的每只老鼠都认识莉迪娅·韦尔斯,知道她是靠干什么吃饭的。她只要告诉那个老杰姆·丹福斯我在包养她,但千万不要用她的名字,出于对我那可怜的老婆的尊重!那家伙就相信了她,把货运都注册在我的名下。莉迪娅支付了现金,说那钱是我的——没人跟我提过一个字。他们以为这样做是为了谨慎起见,你知道,以为这是为我做了一件该死的好事,没把他们作为基督徒的判断表露出来。
“但是,这还不到故事的一半呢,事情远远不止那些女人的时装那么简单。这一次,他说,箱子里除了长裙还有别的东西。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横财,偷的,全是金矿石。是从谁那儿偷来的,我问。他回答:‘从您的真诚的(37)我这里偷来的,是我自己的老婆莉迪娅·韦尔斯偷来的。’然后他大笑,因为那当然是谎言的一部分,他们两人是串通合谋的。嗯,我问他准备如何处置这大量的金矿石,他告诉我他在北上邓斯坦那里有一块认领区。经申报过吗,我问,他说没有。没有申报就意味着没有交税,意味着这次货运是违法的——至少将会违法,如果‘一帆风顺号’第二天如期扬帆起航的话。
“现在,站在前甲板上,卡弗让我好好考虑考虑。我从全局高度考虑整个事情。看上去似乎我长期躲在那个丈夫背后,追求他的妻子做我的情妇。那是有证据的。似乎我从那个男人那里偷了大笔钱财,现在正想法子把金子运出去。看上去似乎是我筹划了这整个勾当,让他家破人亡,人财两空。那是通奸、偷窃,甚至是共谋犯罪。那些没有申报的金子便是铁证。我将面临的罪状涉及违反海关规章、逃税和非法贩运,估计够得上终身监禁了——我这一辈子都要搭进去了,托马斯。一辈子都要搭进去了。所以我问他到底要什么。终于,他亮出了底牌。他要那条船。”
“他当时是个称职的水手吗?”
“是的。他在拉沃斯的手下工作,但他要拉沃斯滚蛋。他已经计划好了一切:我如何在当晚解雇拉沃斯,如何解除船员的合同,将船的拥有权明确地全部签给他。这是一种侮辱,你明白的。我哈哈大笑。我说没门儿。但是他拿着那该死的口哨,假装要把港长叫来。”
“您有没有要求看看箱子里的金子?”鲍尔弗说,“您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吓唬你?”
“我当然要求看了,”劳德巴克说,“这些我们都做了。哼,他把一切都准备得很周到——这我倒必须夸他一句!箱子里共有五条裙子,每条都是上个季节的时装,跟他说的故事相符,准备送往墨尔本的裁缝店。可是你听清楚!那金子可不是随意地放在箱子里或被压在裙子底下,而是缝在裙子的接缝中。是莉迪娅本人缝的,毫无疑问,她有双会做针线活的巧手。你根本猜不到,直到你把衣服举起来,才感觉到重量不对。但是你知道,海关人员恐怕不会自找麻烦这么去做,除非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知道在哪里搜查。你打开箱子,甚至动手翻找的时候,只看见一堆衣服,别的什么都没有。是的,这是一个非常狡猾的计划。”
“等等,让我脑子转过这个弯来。”鲍尔弗说,“如果那条船如期起航……”
“那么卡弗就会碰巧看见那只箱子,假装事先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他会把箱子拿给拉沃斯看,假装愤怒,醋性大发,质问缘由,毕竟那都是他妻子的衣服——而文件上写着我的名字。他会以偷窃、通奸、违反海关规定等为理由,让我去吃官司。‘一帆风顺号’无法离港,在驶出港湾前就会被勒令掉头,然后法律就会针对我——把我押走。”
“但是……如果真是那样,执法人员被叫上来……您完全可以把一切都推到莉迪娅·韦尔斯头上,”鲍尔弗说,“她肯定会被抓进监狱——”
“嗯,对,她肯定会的。”劳德巴克打断了对方的话,“但我不能拿我的自由冒险,仅仅为了让她得到报应!他们两人一定会联起手来攻击我,如果这桩糊涂官司被闹上法庭,肯定会给莉迪娅赢得极大的同情——因为她弃暗投明,你明白的,因为她悔过自新,站在了她的合法丈夫一边,如此等等。”
“如果那人的确是她的合法丈夫,”鲍尔弗指出,“现在看来,克罗斯比·韦尔斯——”
“是啊,是啊,”劳德巴克没好气地说,“可我当时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别告诉我当时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我无法忍受。游戏自有游戏的玩法。”
“唉,”鲍尔弗说,身子往后一靠,“我被绕晕了。”
“他把我弄得很烦。”劳德巴克摊开双手,做出一个失败的手势,“我把船签给了他。”
鲍尔弗想了一会儿,“那天晚上拉沃斯在哪里?”
“在那该死的赌场里,”劳德巴克说,“享受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毫无疑问,有莉迪娅·韦尔斯在他身旁,给他的骰子吹气,祝他好运!”
“这个秘密他也有份吗?”
“我不这么认为,”劳德巴克说,摇了摇头,“他那天晚上请假上岸休息——有一个海军的活动,官方的事。没有什么可疑迹象,事后我也没有产生过异样的感觉。”
“他现在在干什么?”
“拉沃斯?为那该死的‘泰晤士精神号’掌舵,无聊得像一只被关在车厢里的老虎。那人受不了蒸汽船。他很生我的气。”
“他现在知道了吗?”
劳德巴克看上去很愤怒。“我是个公众人物,”他说,“你知道,如果让任何人听闻此事,我就完蛋了。他知道吗?他当然不知道!”
鲍尔弗看得出来,劳德巴克突然为自己的故事感到焦虑。对这件事的叙述,重新唤起了他被愚弄的耻辱。
“可那条船的出售,”鲍尔弗过了片刻说道,“是众所周知的——已经印在报纸上了。”
劳德巴克骂了一句。“嗯,是的,”他说,“报上说,我把那条该死的船卖了个好价钱,纯金支付。当然,我一分钱都没见到。金子就躺在那个该死的箱子里,第二天随‘一帆风顺号’起航前往墨尔本,到岸后箱子被提走——过去一年中月月如此。然后,不用说,金子就消失了。我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世界变成地狱。天知道那些金子如今在哪里。另外,他还把那条船弄到手了。”
劳德巴克愤怒地摆弄着调味瓶架子。
“箱子里金子的实际价值是多少——您估计?”
“我不是探矿者,”劳德巴克说,“但根据长裙的重量,我估计值几千英镑。”
“您再也没有见过那些金子?”
“没有。”
“也没听别人提到过?”
“没有。”
“您后来又见过那个女孩——莉迪娅·韦尔斯吗?”
劳德巴克粗暴地大笑,“莉迪娅·韦尔斯不是女孩,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反正不是女孩,托马斯。她不是女孩。”
但他没有回答鲍尔弗的问题。
“您知道她就在这里——在霍基蒂卡。”鲍尔弗提醒他。
“你提到过的。”劳德巴克沉着脸说,然后就闭口不言了。
谄媚是一头多么奇怪而顽固的野兽啊!如此突然地昂起它的头,扯断作茧自缚的禁锢缰绳!鲍尔弗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崇拜——曾经很容易使他感到急躁——而现在猛然间变成了鄙视。失去了这么多——只为了一个情妇!为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鄙视,虽然给人吹毛求疵的狂妄,但毕竟是一种可以容纳某种理智的情绪。托马斯·鲍尔弗看着他的朋友喝干了杯中的酒,打响指又要了一轮,他心生蔑视。然后,蔑视转为不信任,不信任变成了敏锐的洞察力。劳德巴克故事中的某些部分依然不合情理。克罗斯比·韦尔斯的不合时宜的死亡是怎么回事?这个巧合劳德巴克还没有做出解释——正如他还没有解释为什么相信卡弗与韦尔斯是兄弟!莉迪娅·韦尔斯冲到霍基蒂卡来要求她的合法继承权,在韦尔斯去世后马上就赶到了,以至于港长半开玩笑地问道,霍基蒂卡的邮局是否已经安装了电报设施。鲍尔弗毫不怀疑对方没有告知事情的全部真相,然而,他不知道这种隐瞒的原因何在。劳德巴克在保护谁?仅仅是他自己?还是另有别人?
劳德巴克的目光变得犀利。他身体前倾,用食指戳着桌子。“你知道,”他说,“我有一个想法,是关于卡弗的。如果他的名字真的是卡弗,那条船的交易便无效了。你不能冒其他人的名字签约。”
鲍尔弗没有回答。他对劳德巴克有了新的评判,有了突然产生的怀疑,这使他们中间拉开了一段距离,他依然在发愣。
“即便他的名字真是韦尔斯,”劳德巴克补充道,神情更加明快了,“即便那是真实的,莉迪娅也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对不对?正如你说的,要么是在婚姻关系上撒谎,要么是在名字上撒谎!”
一个男孩又端上一罐葡萄酒。鲍尔弗拿起来往酒杯里倒。“除非,”他一边倒酒一边说,“不是同时发生。她可能跟那个人离了婚,然后嫁给了他的兄弟。”
他谨慎地用了“兄弟”一词,但劳德巴克对这种新的可能性感到非常激动,没有注意到他的语气。“即便是那种情况,”他说,“如果卡弗的名字真是卡弗,那么他的签名就是假的,帆船的交易就属无效。我告诉你,托马斯,无论哪种情况,我们都拿住了他。无论哪种情况,我们都利用他自己的谎言拿住了他。”
这种宽慰令他变得有些鲁莽。鲍尔弗说:“那么——您要出去抓他,现在?”
劳德巴克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要揭穿他,”他说,“我要揭穿弗朗西斯·卡弗,把‘一帆风顺号’夺回来。”
“那个复仇者怎么办呢?”鲍尔弗说。
“谁?”
“追踪卡弗的那个家伙。那个在您身上装了闪光的家伙。”
“再没听到过任何消息,”劳德巴克说,“估计全是他捏造的。”
“您的意思是他没有杀人?”鲍尔弗轻声说,“您说他不是一个杀人犯?”
“他是个恶棍,没错。”劳德巴克用手捣着桌子,“一个恶棍,骗子!还是个贼!但是我要抓住他,要让他付出代价。”
“那选举怎么办?”鲍尔弗说,“卡罗琳怎么办?”(卡罗琳是劳德巴克妻子的名字。)
“我不必拿这一切去冒险,”劳德巴克轻蔑地说,“我可以私下进行。在合同上抓住他,勒索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尝尝自己酿的苦药。”
鲍尔弗摸摸自己的胡子,看着对方。“嗯,好吧。”
“卡弗很可能已经把他那份交易合同销毁了,如果那是谎言的证据……我想,为了安全起见,我必须把我那份做个公证。”
“嗯,好吧,”鲍尔弗又说了一遍,“也许我们应该一步步来。”
可是劳德巴克兴奋地向前探着身子。“没有必要——我可以立刻开始!”他激动地说,“我知道那份合同在哪里。收在我的箱子里了,就在你替我照看的那只货运板条箱里。”
鲍尔弗感到胃里紧缩了一下,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张开嘴要回答,随即又胆怯地闭上了嘴。
“‘美德号’已经到港又离开了吧?”劳德巴克说,“我想,你估计它上个星期到达。”
鲍尔弗的耳朵里突然轰轰地响。他应该在两人刚刚独处的时候,就把丢箱子的事和盘托出。愚蠢!他在内心大喊,愚蠢!他怎么就不能将真相直截了当地告诉劳德巴克呢?货运箱的消失不是哪个人的错——只是个意外事故,很可能是文件弄错了——箱子早晚会出现的,在某种预想不到的情形下……也许外部有点受损,但无大碍。劳德巴克肯定能理解这一点!只要他平静而坦诚地交代一切——只要他承认错误。
可是,鲍尔弗的心脏颤抖了一下。劳德巴克故事中的那只箱子——那只装满女人的裙子,一年中每个月都横跨塔斯曼海航行的箱子——和这只装着劳德巴克个人物品(包括那份欺诈合同),最近刚从霍基蒂卡码头消失的箱子,其中一定有某种关联。一定是这样,因为鲍尔弗从业这么多年,从没有错放过一只货运箱,也没有丢失过!他的心开始怦怦地剧烈跳动。弗朗西斯·卡弗以前敲诈过这位政治家,也许他这是故技重演!也许是卡弗偷走了那只货运板条箱!此人非常熟悉霍基蒂卡的码头,毕竟……
劳德巴克垂下眼睛看着桌子,找一口冷食,他还没有注意到鲍尔弗神情的变化,也不知道鲍尔弗脑海里正在考虑的这种新的可能性。“‘美德号’是否已经跨海到达?”他又问了一遍,没有丝毫不耐烦。
“没有。”鲍尔弗说。
房间似乎因这个谎言而变得逼仄。
“还没有到?”劳德巴克说。他在乔克·史密斯留下的盘子里找到一块苍白的洋葱,丢入口中,“也就是说我骑马战胜了自己的飞箭式帆船!我真没有料到!但愿海上没有翻船事故吧!”
他的幽默感几乎全部恢复了,甚至表现得有点轻佻。复仇的希望好似给他精神上打了一针兴奋剂!
“没有。”鲍尔弗又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它还在运输途中?”
鲍尔弗停顿了不到半秒,说道:“对——还在运输途中,是这样的。”
“它是从达尼丁出发向西航行的,是不是?还是往北穿越海峡?”
鲍尔弗浑身冒汗。他看着劳德巴克嚼东西时运动的下颌。最后,他选择了那条费时较长的路线,“北上,穿越海峡。”
“哦,好吧。”劳德巴克说着,把食物咽了下去,“我想,这些事由不得个人意志,尤其是船运行业。但船一旦到港,你就会通知我——对不对?”
“对——当然。是的,我会的。”
“我很期待。”劳德巴克说,犹豫了一下,“我说——汤姆——还有一件事。你必须明白,我今天早上告诉你的事——”
“属于绝对机密,”鲍尔弗脱口而出,“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的竞选正在节骨眼儿上……”
“这不必说,”鲍尔弗摇了摇他的头,“这是不必说的。保守秘密。”
“好样的。”劳德巴克将椅子向后一推,双手在膝盖上拍了拍,“好了,”他说,“可怜的乔克,可怜的奥古斯都。我真是太失礼了。”
“是啊——可怜的乔克,可怜的奥古斯都,是啊。”鲍尔弗说,用手示意劳德巴克可以离开,而劳德巴克从牙缝里哼唱着,早已经伸手去拿外衣了。
托马斯·鲍尔弗的心脏快速跳动着。他不习惯说谎之后产生的那种可怕的压迫感,说谎者逐渐明白,脱口而出的谎言将会永远把他束缚;他必须继续撒谎,在第一个谎言上添加数不清的小谎言,被关闭在自己的错误里,孤独沉思。鲍尔弗将戴着假话的脚镣,直至找回那只货运板条箱。他需要尽快找到它——不能让劳德巴克知道,更别指望他能帮忙。
“劳德巴克先生,”他说,“我想您应该去扮演一阵政治家的角色。去跟人握握手,您知道的,扔扔骰子,玩玩保龄球什么的。在剧场消磨一个晚上,把这一切抛在一边。”
“那你呢?”
“我会到码头上去,到处打听打听,看卡弗要干什么,去了哪里。”
一丝忧虑的阴影在劳德巴克脸上掠过,“你好像说他去广州了。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吗?茶叶贸易?”
“但我们应该确认一下,”鲍尔弗说,“应该有所准备。”他正在想那只丢失的货运板条箱,考虑它可能被弗朗西斯·卡弗偷走的这种新的可能性。(但是,弗朗西斯·卡弗有什么必要对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实施两次报复呢——第一次的勒索不是已经顺利完成了吗?)
“谨慎行事,”劳德巴克说,“谨慎行事——当你四处打听的时候。”
“不必担心,”鲍尔弗说,“吉布森码头的伙计们都认识我,您记得我跟‘一帆风顺号’做过很多次货运。不管怎么说,最好是我去而不是您去。”
“是的——最好是你去,”劳德巴克说,“是的,好吧。那么你去吧。”他点了点头。
事实上,阿利斯泰尔·劳德巴克作为一个有手段的人,习惯于用这种方法委派工作,他并不觉得鲍尔弗奉献出星期六来处理他人的事务有什么奇怪。他没有停下来想一想,鲍尔弗将自己与一个通奸、勒索、谋杀和复仇的故事搅在一起,是否会对其名誉有损,也丝毫没有考虑鲍尔弗是否应该得到某种补偿。他只感到松了一口气。一种看不见的秩序得到了恢复,如同每天早晨保证煮鸡蛋被摆上桌、餐具被收走的那种秩序。他用手指将领结弄得丰满一些,从桌子旁站起来,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
鲍尔弗轻声地说:“我想,您应该避开莉迪娅·韦尔斯,只因为——”
“当然,当然,当然。”劳德巴克说,他左手拿起自己的手套,右手伸出去握鲍尔弗的手,“我们会抓住那个浑蛋的,是不是?”
突然间,鲍尔弗意识到,劳德巴克完全知道弗朗西斯·卡弗安插在他身上的闪光是什么性质。他无法解释他是如何顿悟的,但是突然之间,他明白了。
“是的,”他说,非常坚定地握着劳德巴克的手,“我们会抓住那个浑蛋,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