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王牌对王牌
“刘先生,您好。”郗娆看着对面因发际线后移而显得有些油腻的中年男人,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微笑,“我是裁员顾问郗娆,希望占用您一点时间谈谈,您不介意吧?”
“呵~”男人一晒,“我介意有用吗?我说我不想谈,郗小姐您能抬脚就走?”
然后不等郗娆说话,他就摆了摆手,“我这人喜欢开玩笑,您不要放在心上。虽说今天和您这个会面挺突然,大概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但男人嘛,兵来将挡,我刘继勇倒也不是个逃避问题的人。”
他果然早就知道公司这边想做什么。
郗娆笑了笑,“那就感谢刘先生的配合了。”
“既然这样,我们就开门见山吧。公司这边经过综合评估,认为您已经不适合担任人力资源总监这个职位,所以希望和您协商解除劳动合同。”
“不适合担任人力资源总监这个职位。”刘继勇低声重复了一遍,几不可见的点点头,“依据呢?”
他放在桌子上的双手指尖抵在一起,抬头看向郗娆,语气里甚至带了三分成年人对孩子的语重心长,“我坐这个位置将近十年,你们就算想要赶我走,是不是也得先说说,我哪样事情做得达不到岗位要求?”
“您说得没错。”郗娆把手边的文件推到他面前,“这是公司这边提供的一份对于您工作表现的评价,您可以看一下。”
“评价?”刘继勇无所谓地笑笑,拿起那几页纸随手翻了翻,“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郗小姐,您说呢?”
郗娆没有说话。
事实上,管理职位,尤其是高级管理职位,更像是一个“良心活”,很难一条条对照岗位职责,去评价一个人是否胜任。
比如这位刘继勇,你就算明知道他是老油条、混日子、不作为,你拿什么和他说事儿?
你说他没有持续完善制度体系?人家完全可以说自己觉得现在的制度就很好,没有进行修订的必要;你说他没有为公司发展配置合适的人才?他反口就可以扯上公司薪酬没有竞争力。
要不然公司也不至于无从下手。
“开出您的条件来吧。”郗娆和刘继勇对视了一会儿,开口的声音不高不低,“事已至此,就算勉强留下,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那也未必。”刘继勇垂下眼,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让我想想吧。”
裁掉一名HR,尤其是一名比自己更资深的HR,换成是别人来委托,郗娆可能早就拒绝了。
可以轻松一点赚到钱的时候,她并不喜欢所谓的“挑战自我”。
然而,开口的人是闺蜜王穗穗。
“你回你们家的那个公司,不就是准备逐步接手人力资源这一块儿的吗?”郗娆有些不解。
要知道,这个富二代、白富美,和她一样是学管理的。
王穗穗闻言,赶紧把手上抱着的奶茶塞给她一杯,又接过她提着的购物袋,带了点拍马屁的样子,“这不是接不过来吗,所以找你出手啊。”
这件事,郗娆从王穗穗零零散散的吐槽中也算大体了解了。
王穗穗家里经营着家族企业,从事的是环保设备生产,现在董事长还是她爸,不过实际管事儿的权力已经交到了她哥手里。
自己的闺蜜自己知道,王穗穗天生就是个闲散性格,所以大学毕业以后,她以各种理由晃荡在外面,一直到他哥那边说公司人力资源管理跟不上,勒令王穗穗必须回家效力,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然而,原来的人力资源总监刘继勇一边防王穗穗防得滴水不漏,一边在工作上照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成了公司管理变革的阻力。
“你说这是什么人?”提到这件事,王穗穗气不打一处来,“我哥请了个咨询公司,做流程再造,结果他背地里和其他人怎么说的?”
她摸着下巴,学着刘继勇的语气,“你说小王总,有这钱,给大家发点奖金不好吗?想一出是一出,净整些没用的,瞎折腾。”
郗娆挑眉,“就你哥那个臭脾气,听到这话还不得拍桌子?”
王穗穗斜她一眼,凑过来嘿嘿笑了,“对,我哥也说,娆娆最了解他……”
“说正事。”郗娆起身,“要不我走了。”
结果,王穗穗她哥忍了。
别说因为刘继勇从中作梗,人力资源部王穗穗暂时还接不下来,就算能,想让刘继勇走也需要从长计议。
他在公司十九年,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都知道不少,所以要么好聚好散,要么捏住他七寸让他不敢胡说。
没有其他的办法。
“那怎么又想立马让他走人,改主意了?”郗娆问。
不改不行。
两个月以前,公司准备招聘一名高级工业设计师。
这年头,扎下心来做工业设计的人不多,其中出类拔萃的就更少。设计部门把需求提上去了以后,一直见不到人力资源部发过来简历,于是部门经理急了,自己注册了某直聘网站,开始上网捞人。
你别说,功夫不负苦心人,还真让他给捞着一个候选人。
这名候选人虽然没有闪闪发光的背景,但发给设计部经理的作品,把设计部经理的眼睛都看亮了。
于是网上聊了几个来回,约到公司来面谈。从作品到设计理念交流完,设计部经理一拍桌子,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然后只等着HR那边复试通过,部门就可以注入新鲜力量了。
但就这最后一个环节,却出了问题。
负责复试的是刘继勇。下午三点,上班时间,他不在。候选人坐在连窗子都没有的小会议室里一直等到四点半,刘继勇还是没有出现。
设计部经理急得头顶冒烟。
电话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最后终于接通,结果人家只慢悠悠扔下一句,“另外约时间吧,我在外面。”就挂断了。不仅没有解释,甚至连个稍微抱歉点的态度都没有。
候选人起身就走了。
至于所谓的另外约时间,人家客客气气的回绝了。
不用说,HR是公司的门面,就冲着刘继勇今天这个态度,但凡有点选择能力的候选人,是不可能考虑入职的。
抱了很高期望的事儿就这么泡汤了,设计部经理一咬牙,转身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也就是王穗穗她哥王茁本想找刘继勇问清楚,结果刘继勇直到下班也没回来。
一查之下才发现,他今天压根就没来上班,就连考勤打卡,也是让他部门的员工代劳的。
破坏规则还弄虚作假,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于是王茁拍板,刘继勇必须尽快开掉。至于怎么走?他对着自己妹妹眨了眨那双桃花眼,“你告诉娆娆,我相信她的能力。”
然而,第一次交锋,郗娆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刘继勇说要考虑,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本来就是投石问路,打草惊蛇。既然他没有一口回绝,那至少说明,他会权衡利弊。自己只需要等他先提出条件。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刘继勇就休年假了,而且一休就是十天。
“你说他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王穗穗咬着吸管,一边小心地吸出奶茶里面的小芋圆,一边盯着郗娆问。
唱的哪一出?郗娆有些无奈地笑了。总归不是打算举白旗。
不得不说,刘继勇这一步棋走得还挺高明。
首先他突然休假,工作的衔接肯定会受到一定影响,这也算是敲打王穗穗,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其次,他给了自己缓冲的时间。不管是出去看机会,还是在家里想主意,都比仓促做决定对他更有好处。
反正想尽快处理好这件事的是公司不是他,他急什么?
“那你还不赶紧打电话给程牧野问问?”听她这么一分析,王穗穗来了劲头,“要是刘继勇真在找工作,立马给他推荐一个,至于对方产生了多少费用,我们来承担不就行了?”
这个办法郗娆不是没想过。
如果好好设计一下,想让刘继勇两边踏空,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可问题是……
“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她含糊地说了一句,就准备转移话题,却被王穗穗一把抓住,“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向你表白了?”
王穗穗这姑娘哪都好,就是从小到大,对八卦热情不减。
“我再说一遍。”郗娆面无表情,“我和程牧野只是合作关系……”
“难道是因为我哥?”王穗穗却不管她这套,一拍脑门,“不会是前两天帮我哥相亲,让他给遇到了吧?那你可真够倒霉的!”
确实倒霉。
更倒霉的是,当时王茁正搂着她的肩膀走出包间的门,一脸歉意的对相亲的姑娘说,“现在你明白了,我确实有女朋友,也是奔着结婚去的,只不过暂时还不方便公开……”
然后郗娆一回头,就看见了隔壁包间门口站着的程牧野。
他转身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晚上,到底还是打了电话给程牧野。至于真的是为了刘继勇这个案子或是别的,郗娆自己也说不清。
“好,我打听一下,你等我消息。”
程牧野语气如常,郗娆却总觉得什么地方和以前不太一样。
莫名的疏离。
有一瞬间她本能地想解释,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可到最后,郗娆还是沉默着挂断了电话。
只不过是合作伙伴,要那么熟络干什么?更何况,太熟了不方便谈钱。
她要的,只是程牧野配合自己把事情做好。
这一点,程牧野倒是没有让郗娆失望。仅仅半天时间,她就收到了消息,刘继勇的确把简历给了好几家猎头公司,寻找与当前职位匹配的机会。
他要求的薪资不低,甚至还略高于他现在的收入水平,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家公司安排他参加面试。
其实这也很容易理解。
刘继勇自觉经验丰富,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个已经四十五岁,而且多年来都在“浑水摸鱼”,看不到太多成长和提升的人力资源总监,远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受欢迎。
可是,这就不好办了。
从那天沟通的情况看,郗娆几乎可以确定,找不到合适的下家,刘继勇是不可能离职的。
“程牧野。”犹豫只是几秒钟,郗娆再次开口,“尽快给刘继勇安排一个offer,成了以后,这单佣金全给你,我一分不留。”
电话那边静了静,似乎有人缓缓叹了一口气。
“我试试吧。”程牧野低声说,听不出来情绪,“不占你便宜,老规矩,五五开。”
然后不等郗娆再说什么,他就挂断了电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挂她电话。郗娆的一句“谢谢你。”就这样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然而,鱼饵下了,鱼却没上钩。
收到offer的第三天,刘继勇拒绝了。同时,他出现在了公司里,没事儿人一样上起班来。
郗娆观察了整整两天,看不出来刘继勇的打算。
早会他正常开,工作正常布置,甚至在公司过道上碰到郗娆的时候,还笑呵呵的和她打了个招呼。
就是不来找郗娆谈裁员的事情。
山不来就我,我就来就山。郗娆决定再找刘继勇谈一谈。
办公室里,他的工位上没有人。旁边面试等候室的门虚掩着,有说话声传来。
是刘继勇在打电话。
“我知道了。”他背对着郗娆,微低着头,脚尖在地面上无意识的画圈,“只要医生说能治,多少钱咱都得治……这些问题你不用考虑,不是还有我吗?”
郗娆怔了怔。
刘继勇挂断电话,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头便对上了郗娆的视线。
“郗小姐。”他顿了顿,露出苦笑,“让您见笑了。”
郗娆推门进去,拉过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家里有人生病了?”
“也不算什么大病。”刘继勇也跟着坐下,耸耸肩有点故作轻松的意思,“我家二宝,医院说自闭症……”
“孩子几岁了?”郗娆问。
“四岁。”
“治疗费用很高?”
“大概一个月一万多吧。”刘继勇扯扯嘴角,却没什么笑意,“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得坚持。”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很显然,如果这个时候,刘继勇失去工作,这笔治疗费用对这个家庭来说,很可能就难以负担了。
那这个四岁的孩子怎么办?
郗娆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倒是刘继勇先转开了话题,“您找我,是想谈解除劳动合同的事儿吧?”
见郗娆没有否认,他又苦笑,“其实谁没有自尊心呢?尤其到了我这个年纪。”
“我知道公司嫌弃我,我也知道留下来可能会被穿小鞋。可是您看现在这个情况,我有资格拂袖而去吗?”
说完,刘继勇缓慢地摇了摇头,“郗小姐,人到中年,有些事,你不懂。”
郗娆原本以为,刘继勇要么继续和她打太极,要么狮子大开口,要个天价的离职补偿金。却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示弱,她准备好的那些话,眼看着都不能用了。
“公司会支付您离职补偿金的。”想了想她说,“您也知道留下来,可能也不见得会被重用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考虑拿着钱另谋出路呢?”
“另谋出路。”刘继勇垂下眼,“早几年当然可以。可到了我这个年龄,谈何容易?”
“再说补偿金能有多少?N+1?算上上限,我最多就拿社平工资三倍的标准。乍一看是不少,但是以后呢?一家老小,你让我怎么办?”
“外面也不见得没有机会,不管怎么说,您做了这么多年……”说到这,郗娆仔细打量刘继勇的神色,“说不定能找到更合适的公司和职位。”
“是吗?”刘继勇抬眼看她,原本挂在唇角的淡淡笑容慢慢收了起来,“郗小姐这样认为?”
这一瞬,郗娆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刘继勇发现,或者至少怀疑,那份offer有问题。
她轻咳了一声,脸上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难道您自己对此没有信心?”
“我有没有信心不重要,关键是……”刘继勇微微停顿了一下,“我也是HR,郗小姐。不管你们怎么评价我这个人,但你能想到的,我未必就想不到。你有朋友,我也不见得没有。”
看来这个鱼饵,果真没有下好。
或者说,是她小看了刘继勇。
他工作得过且过,不代表他就不精明,更不代表他在行业内没有资源。
郗娆不想和他在这件事上纠缠,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您现在的想法是什么,不妨开门见山。能给你争取的利益,我会尽量给你争取。”
刘继勇却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何必呢,郗小姐。我在公司十九年,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九年?就算我刘继勇入不了领导的眼了,那你不看我不就行了?公司也不至于就多我这么一个人吧?”
进入公司那一年,刘继勇二十六岁。
那时候,人力资源在国内还属于新兴领域,西方传过来的名词。
很多公司都把人事部改名为人力资源部,听起来似乎挺贴近现代化管理,但因为没有什么科班出身的专业人士,不管怎么改名,其实旧瓶装新酒,做的还是原来那些事。
刘继勇也不是人力资源专业科班出身。他学的是“机械制造”,在生产车间做现场管理,顺便负责了一部分招工和考勤工作。
也许是从这部分工作中,刘继勇发现了新的职业发展机会,于是去读了一个人力资源专业的在职研究生,并很快调入了人力资源部。
“你以为公司现有的这些制度流程是谁建立的?”房间里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刘继勇没有开灯,只转头看向窗外,“我说我得过优秀员工,也得过优秀管理者,你信吗?”
郗娆点头。
如果一直是现在的工作状态,刘继勇当然也不可能走到这个位置。
“我听说你以前做HR的时候,也裁掉了不少人。”刘继勇继续说,“那时候裁员,和现在专门做裁员顾问,心情不一样吧?”
郗娆点头,“确实不太一样。”
“是啊。”刘继勇笑笑,“我们公司以前也裁过人。上新生产线,裁了一百多个一线工人,都是我经手的。”
“我不知道砸人饭碗和杀人父母哪个更招人恨,反正当时有人想打我,也有人当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早晚轮到我。所以现在,真的轮到我了,就是不知道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高兴得多吃两碗干饭。”
刘继勇脸上还是挂着笑,郗娆的话却哽在喉咙里。
这个情景,她自己也面对过,而且情况更糟糕,当年在完成裁员以后,她立刻就被卸磨杀驴,走的时候,还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所以,你看我为公司做了这么多事。”刘继勇放轻了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和伤感,“他们今天这样对我,不让人寒心吗?”
“可是,您现在的工作状态的确不好,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郗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实在不像是珍惜一份工作的态度,这一点您不否认吧?”
“呵~”刘继勇用一种前辈看着新兵蛋子的目光看了郗娆一眼,“等你做一份工作做上十几二十年,也许你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了”
“刘继勇就是不同意协商解除劳动合同?”王穗穗仰天长叹,“他这是打算在我们公司养老吗?”
郗娆也觉得有些棘手。
刘继勇没有做出什么损害公司利益的行为,即使有时候考勤摸个鱼,工作甩个锅,你也不能用严重违反规章制度裁掉他。
况且说心里话,上次和刘继勇谈过以后,郗娆也不太愿意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对付他。除了同情,更主要的是,刘继勇勾起了她一种莫名的兔死狐悲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自己和他毕竟曾经算是同行,经历过一样的因为这个职业身份产生的不可避免的心理压力。郗娆甚至在网上看到过,有人说不要妄想和HR做朋友,因为他们会翻脸无情。
她想说,不是的,这只是我的职业责任。可这话,不知道该说给谁听。
“他留下来是不可能的,公司正在高速发展,不需要一个养老的HR总监。”王穗穗似乎下定了决心,“你再和他沟通一下,大不了补偿金我们退一步。”
这似乎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了,刘继勇却仍然不肯开价。
“您应该明白。”郗娆试图说服他,“走到最后,公司大不了打持久战。既然您不胜任岗位,那就培训或者调整岗位,之后仍然不胜任岗位的,公司就可以单方面解除劳动合同……”
“那公司是准备撕破脸了?”刘继勇神情无奈,“郗小姐,如果调我去做个专员,或者其他的基础职位,你让我怎么和老婆孩子说?”
“说我人到中年,越活越回去了,连工作都要保不住了?”
他叹了一口气,“作为丈夫和父亲,我说不出口。”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郗娆正想说话,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生走了进来。
男生径直走到刘继勇面前,把一张纸摔在他桌子上,“凭什么做事的是我,留下的却是王美琪?我知道她是女生,长得也漂亮,可是欺负人也没有这样欺负的吧?”
“她是女生,长得也漂亮?”这话似乎话里有话,郗娆挑眉看向刘继勇。
刘继勇抬手揉了揉眉心,这才看向男生,脸上还是挂着笑,“张辉,你之前进来实习的时候咱们就说过,实习生里面只能留下一名。”
“咱们实习期都有考评,谁留谁走,考评结果说话,不是哪个人拍脑袋决定的。”
“实习三个月,王美琪的考评成绩最好,公司自然就会把她留下。至于你说的做事的都是你,这不能凭你一面之词,别人的努力和工作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的。”
“有目共睹。”叫张辉的男生冷笑一声,“出差是我去,加班是我加,脏活累活都是我干,你说的有目共睹是指的谁?该不会只有你刘总一个人吧?”
“张辉。”刘继勇慢慢沉下了脸,“年轻人不要这样偏激。王美琪是女生,这些事情你一个男孩子多干点,值得这样计较吗?”
“对,我计较。您刘总嘴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张辉说着转身就走,“我也是可笑,和你这种人讲道理,纯属浪费时间。反正她是怎么留下来的,你们心里明白!就这种公司,就算请我,我还不稀罕了呢!”
像来的时候一样,他“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刘继勇转头,见郗娆看着自己,于是满脸无奈地摊开手,“你也看见了,郗小姐。现在的小孩一个个都这么桀骜,你就说我这个人力资源总监有多难干?”
郗娆笑笑,“是不太好干。”
“对了。”她随即起身,“刚才和您说的提高补偿金标准的事,您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想起今天还有事,明天再和您沟通。”
走廊那一头,张辉正站在电梯口。
年轻的男孩仰头看着电梯上面跳动的数字,眼眶发红,胸口起伏。
“介不介意一起喝杯咖啡?”身后传来低低的女声,声线偏冷,语调却很稳。
他回头,梳着栗色短发的女人和他对视,琥珀一样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我叫郗娆,是一名……”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裁员顾问。”
直到两个人坐在楼下星巴克的一角,张辉还是有些茫然,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你说的女实习生,叫什么来着?”倒是郗娆先开了口,“对了,王美琪。你觉得她是通过不正当手段留下的?”
“谁知道呢?”提到这事,张辉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只不过前两天,我听见她和别人讲电话……我不是有意偷听的……”他解释了一句,不太在意的样子。
“就是碰巧了。当时王美琪可能没发现周围有人,声音挺大的。她说她一定能留下,都做到这一步了,那个老男人不至于不讲信用。”
“我当时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今天拿到结果一回想,说这里面没有权色交易,我还就不信了!”
“权色交易?”郗娆皱眉,“怎么确定那个人就是刘继勇?”
“不是他是谁?”张辉冷笑,“还是前两个月呢,王美琪拿东西给他签字,穿的裙子胸口挺低的,我也在旁边,他那眼睛都黏在人家身上了,当我没看见吗?”
“都是男人,谁还不明白谁那点心思。我就是不理解王美琪,看看刘继勇那张脸,她可真下得了嘴。”
原来刘继勇还好这口。如果是真的,那他前两天给自己打造的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的人设,搞不好可就要崩了。
只是这件事,张辉毕竟没有证据。如果想拿来做文章,关键还在那个王美琪身上。然而,怎么让这个女孩子开口,就需要好好琢磨一下了。
郗娆找了王美琪两次,碰巧她都没在座位上。郗娆便打算下班的时候,在公司大门外等她。
只是没想到,她等到的却是刘继勇。
“你想找谁呢,郗小姐?”他靠在郗娆车外面,面无表情地问。
郗娆把车窗完全降下,侧头看他,“刘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应该我问你才对吧?”刘继勇左右看看,似笑非笑,“昨天和张辉在星巴克聊什么了,可以分享一下吗?”
“你跟踪我?”
“别说得那么难听,巧合而已。”
刘继勇把手机递到郗娆面前,“这个手机号码郗小姐你熟悉吗?”
郗娆随意瞥了一眼。尾号0128,竟然是江海炎。
“要不是他和我分享了郗小姐过去那些手段,我也不会这么小心。”刘继勇摇摇头,“毕竟,谁能想到郗小姐会这么执着呢,不把我赶回家就不罢休。”
郗娆抬手看了看时间,王穗穗已经一家新发现的网红餐厅等着自己,她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想让郗小姐明白,有些事情,适可而止比较好。”
刘继勇深深地看着她,声音不高不低,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要知道,工作是男人的尊严,而践踏男人的尊严,有时候比杀了他,更容易激起一个男人的仇恨。”
“郗小姐,我刘继勇是个老实人,你们最好别逼我。”
说完,刘继勇向街道那边走去,背影渐渐消失在倒车镜中。他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两个小时后,郗娆和王穗穗从餐厅里走出来,才真正体会到。
一个直径足有二十公分的花盆突然从高空坠落,在郗娆面前四分五裂。花盆中的泥土和碎瓷片飞溅到她的脚背上,伴随着身边王穗穗的惊叫声,一瞬间几乎让她忘记了呼吸。
郗娆抬头向上看去,夜色中,高楼窗户紧闭,没有灯光,也空无一人。
后怕紧接着袭来,只要再走快一步……她的后背冒出冷汗。
“怎么回事,这么大的花盆是从哪掉下来的?”王穗穗醒过神来,“这什么小区,我要找物业!”
“应该是还没交付的新盘。”郗娆勉强稳住声音,“这个位置,对着的是楼梯间。有人从楼梯间的窗子,把花盆扔了下来。”
“什么?”王穗穗突然哑了火。
本来就是一条通向停车场的小路,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就算不想承认,郗娆也明白很可能是针对自己的,赤裸裸的威胁。
大概是因为之前他说那番话的时候,自己没有妥协吧。
“娆娆。”王穗穗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也想明白了问题所在。她抓住了郗娆的胳膊,“虽然我不相信刘继勇敢把咱们怎么样,但还是算了吧,你先别管他的事儿了,我另外想办法。”
心跳得厉害,手心里也黏黏湿湿的,郗娆抿着唇,握紧了拳头。
她知道自己害怕了,她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所畏惧。
如果退一步呢?
郗娆问自己。
也许,就是无数步吧。直到退无可退。
“你放心。”不知道过了多久,郗娆低声说,“我是裁员顾问,我知道该怎么做。”
之后的一个星期,郗娆都没有出现,公司里也风平浪静。
刘继勇暗想,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吓一吓她就差不多了。他于是放松下来,开会的时候碰到王穗穗,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王穗穗背后咬牙切齿。
说给郗娆听,她却只是一笑置之。
在刘继勇不知道的时候,人力资源部的几个人,都和郗娆一起喝过了咖啡。
喜欢卡布基诺的妹子表态说她一向只认公司,并不忠于某个人,偏爱拿铁的新手妈妈则委婉暗示女性上司会更容易互相理解。
花盆的事情传到王茁耳朵里,他给郗娆配了两个帅哥保镖。
王穗穗很羡慕,但她哥拒绝给她配,因为韩国某集团大小姐就栽在了保镖手里。
又过了几天,刘继勇一上班就收到了一封邮件。
邮件是音频格式,他戴上耳机,听见他自己的声音,不堪入耳。
原来王美琪一直防着他,怕他翻脸不认人。
刘继勇没想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会有这种心机,更没想到这份录音会落到郗娆手里。
下意识地,他就想起身去找王美琪,然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王美琪请了两周假,说出国旅游去了。
她是故意的。
刘继勇重重的跌坐在椅子上。
手机有消息进来,许久,他抬手去看。
只有一行字,“今天下午五点半之前办理完离职手续,我还可以给你争取六个月的离职补偿金。”
刘继勇想说,“你忘了那个掉下来的花盆了吗?”
可下一条消息紧接着就进来了,“替你的两个孩子想想吧。”同时发过来的还有一份招聘广告,是一家咨询公司招聘人力资源咨询顾问,需要加班和出差,但年龄没有要求。
她这是替自己找了一条后路吗?赚辛苦钱的后路。
刘继勇看了许久,唇角露出苦笑。那个女人明白,鱼死网破,他拼不起。
胜负已分,再纠缠也只是难堪,所以两个小时不到,刘继勇黯然退场。
王穗穗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着他的背影,举起了手中的咖啡杯,“干得漂亮,娆娆!来,咱们走一个!”
随后她就发了个朋友圈。
晚上郗娆洗完澡,手机上躺着一条消息,来自程牧野。
“保镖这工作,你男朋友不兼任一下吗?”
“我没有男朋友。”
消息发出不到两秒,他发来一份简历,“散打七段,求保镖职位。”
夜雨打在窗玻璃上,反而衬得室内一片静谧。
郗娆放下手机,清冷的琥珀色眸子一点点染上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