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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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892—1916年:早年时光

第一章 布隆方丹

1891年3月的一天,“罗斯林城堡号”蒸汽船驶离英格兰的码头,前往开普敦。一个苗条美丽的21岁少女站在船尾甲板上挥别家人,她将很长时间看不到他们。她就是梅贝尔·萨菲尔德,正前往南非1与亚瑟·托尔金结婚。

任何层面上,这都是她人生的转折点。抛在身后的,是伯明翰,迷雾天,家庭下午茶。在她前方的,是未知的国度,终年的晴天,与一个大她13岁男人的婚姻。

虽然梅贝尔很年轻,但她的婚约已不算短,三年前她18岁生日后不久,亚瑟就向她求婚,她答应了。但正因为她年轻,父亲两年来都不同意她正式订婚。她和亚瑟只能偷偷书信来往,或在家庭晚会上,于家人众目睽睽下见面。梅贝尔把信托付给妹妹简2,后者坐火车从学校回郊区家里时,在途中的伯明翰新街火车站站台转交给亚瑟。在家庭晚会上(通常是音乐聚会),亚瑟的妹妹们弹钢琴时,亚瑟和梅贝尔只能眼神交流,最多碰碰袖子。

这是架托尔金钢琴,一款托尔金家族企业生产的立式钢琴,制琴曾是他们的家族产业。琴盖上刻着“必选之琴:为极端天气量身定制”。但亚瑟的父亲破产了,钢琴公司易手,他的孩子们失去了在家族产业里谋取差事的机会。亚瑟试着在劳埃德银行找份工作,但发现伯明翰分行的职位晋升太慢了。要养家糊口,只能另谋生路。他把目光投向南非,那里发现了黄金、钻石,银行业蓬勃发展,就业前景广阔。他向梅贝尔求婚后一年不到,就在非洲银行找到了职位,启程前往开普敦。

亚瑟的进取心果然是正确的。第一年他频繁出差,完成开普敦与约翰内斯堡之间很多主要城镇的驻点任务。他表现良好,1890年末被任命为一个重要分行的经理,分行位于奥兰治自由邦首府布隆方丹。他分到一套房,收入充裕,终于可以筹办婚事。1891年1月末,梅贝尔庆祝完自己的21岁生日,短短几周后就坐上“罗斯林城堡号”,投奔南非和亚瑟。如今他们的婚约终得梅贝尔父亲的同意。

或者更恰当地说,是“容忍”。因为梅贝尔的父亲约翰·萨菲尔德是个高傲的人,尤其傲于家世这个仅存的资本。他过去在伯明翰的布料生意很红火,但现在像亚瑟的父亲一样,也破产了3,只能以旅行推销洁怡清洗剂维生。生意上的失败反而强化了他对家世的自傲,重视自己在米德兰兹古老又受人尊敬的家族。托尔金家族有什么好比的?不过是日耳曼移民罢了,来英格兰没几代,门第上不配做自己女儿的丈夫。

如果说三周的航程中,这些想法还萦绕在梅贝尔脑海,4月初船只进入开普敦港口时,她就已经把它们抛诸脑后。终于,她在码头发现了那个一身白衣的帅气身影,胡子浓密,看起来完全不像34岁的人,对方也在人群中急切寻找他亲爱的“梅布”。

1891年4月16日,亚瑟·鲁埃尔·托尔金和梅贝尔·萨菲尔德在开普敦大教堂4结婚,随后在附近“海洋点”的一家旅馆度蜜月。他们坐火车前往奥兰治自由邦的首府布隆方丹,行程近七百英里,一路上精疲力竭。梅贝尔与亚瑟的房子就坐落在这里,这会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家。

45年前布隆方丹刚开始发展,那时只是个小村落,甚至直到1891年也没多大规模。梅贝尔和亚瑟从新建的火车站下车时,她眼里的一切都不过如此。集市广场在镇中心,说荷兰语的农民坐着牛拉的大车,从草原来到这里,卸下成捆的羊毛售卖,这是奥兰治自由邦的支柱产业。广场周围汇聚着文明的结晶:带柱廊的议会大厦、带双塔的荷兰归正会教堂、圣公会教堂、医院、公共图书馆和总统府。那儿还有个欧洲居民(来自德国、荷兰和英格兰)的俱乐部,一个网球俱乐部,一个法院,以及足够多的商店。但首批定居者种在那里的树木现在依然稀少,梅贝尔看到,镇上的公园里只有约十棵柳树和一个池塘。住宅往外仅几百码就是开阔的草原,那里狼、豺和野狗逡巡,威胁着牛群。入夜后,狮子伺机捕猎,骑马的邮递员可能会遭到攻击。风从这些稀树平原吹来,吹进布隆方丹,卷起宽阔大街上的尘土。梅贝尔在家书里总结道,这个镇子就是“巨大的荒地!可怕的荒地!”。

但为了亚瑟,她必须学着喜欢上这儿,同时发现前方的人生还算舒适。非洲银行的地皮就在梅特兰街的集市广场旁,包含一个结构坚实的住宅和一个大花园。房子里有黑人或有色人种的用人以及一些白人移民。很多其他说英语的居民定期举办老套的舞会和晚宴,梅贝尔可以从中找到足够多的同伴。她个人时间充裕,因为亚瑟不忙于银行事务时,就在俱乐部里社交,或上课学荷兰语,这是政府和正式文件使用的官方语言。他必须认真讨生活,因为虽然布隆方丹只有两家银行,但另一家可是奥兰治自由邦本土的国家银行。而亚瑟担任经理的非洲银行却是外来的,在当地语言里就是个“外侨”5,一纸特殊的议会法令6保护下,它才有容身之地。更糟的是,非洲银行的前任经理跳槽去了奥兰治国家银行,亚瑟只有加倍努力,才能确保重要客户不会被前任经理挖走。不久,附近就出现了一些新项目,与西面的金伯利钻石矿或北面的威特沃特斯兰德金矿有关,这些项目可能会给他的银行带来收益。这是亚瑟事业的关键阶段,梅贝尔看到他沉醉在喜悦之中。她略带忧虑地注意到,亚瑟自打来了南非,身体就时好时坏,但这里的气候似乎适合他的脾性,他自己也挺喜欢。不过仅几个月后,她就开始由衷厌恶这里的气候。夏天热得喘不过气,冬天寒冷干燥又尘土飞扬,这些时时让她心烦,却没怎么向亚瑟吐露过。“探亲”似乎遥不可及,他们只有在布隆方丹再待三年,才有资格去英格兰。

然而梅贝尔爱慕亚瑟,当把亚瑟从办公桌上拉起来,一起去散步、开车、打羽毛球或高尔夫,或者为对方朗读书籍时,她总是那么高兴。很快另一件事占据了她的头脑:他们意识到,她怀孕了。

1892年1月4日,亚瑟·托尔金给伯明翰的家里写信:

我亲爱的妈妈

本周要告诉你个好消息,梅贝尔昨晚(1月3日)为我生了个漂亮的小男孩。孩子有一点早产,但是强壮健康。梅贝尔也安然无恙。孩子(当然)很可爱。他的双手(手指特别长)和耳朵都很美,头发颜色很浅,他长着“托尔金”式的眼睛和非常明显的“萨菲尔德”嘴巴。总而言之,他很像他那梅贝尔·米顿姑妈的美貌版。昨天我们第一次叫来斯特罗莱瑟大夫,他说我们搞错了,还让护士回家两周。但搞错的人是他,8点我再次叫他过来,他一直待到12点40分。那时我们喝了威士忌,祝新生儿好运。孩子以他祖父命名,名字叫“约翰”,可能全名叫约翰·罗纳德·鲁埃尔。梅布想叫他罗纳德,我想保留约翰和鲁埃尔……

“鲁埃尔”是亚瑟自己的中间名,但叫“罗纳德”在家族里没有先例。“罗纳德”是亚瑟和梅贝尔用来称呼儿子的名字,以后他的亲戚和妻子将这么称呼他。然而托尔金有时会说,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他真正的名字,当人们斟酌怎么称呼他时,他们似乎也略感棘手。一些学校的好友称呼他“约翰·罗纳德”,这样听起来有气势又悦耳。托尔金成年后,亲近的人以姓氏称呼他(正如当时约定俗成的做法),或者叫他“托托”,一个当时典型的友好昵称。而对比较陌生的人来说,尤其在他晚年,他以“J. R. R. T.”一名为人所知。7可能最终,这四个首字母就是他的最佳代表。

1892年1月31日,约翰·罗纳德·鲁埃尔·托尔金在布隆方丹大教堂8受洗。几个月后,一个雇来照看托尔金的保姆抱着他,全家在银行楼的花园里拍了张照。梅贝尔显得神采奕奕,亚瑟打扮花哨,举止神气,穿着白色热带西装,戴着平顶草帽。后面站着两个黑人用人,一个是女佣,一个是叫伊萨克的僮仆,照片里看起来都心情不错,对自己的出镜也有些讶异。梅贝尔反感布尔人对原住民黑人的态度,她对自家用人宽容大度,甚至伊萨克做出一件异常出格的事之后仍是如此。一天他把小托尔金偷出来,带到自己的村落里,骄傲地炫耀这个新奇的白人小孩。这引起了巨大的骚动,但他没被解雇。他还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伊萨克·米斯特·托尔金·维克特”以感谢东家,其中最后一个名字是为了纪念维多利亚女王。

托尔金家里还有其他麻烦。某天邻居的一只宠物猴从墙上爬过来,咬坏了孩子的三条围裙9。柴棚里藏着蛇,要小心避让。好几个月后托尔金开始学走路,踩到一只狼蛛。狼蛛咬了他,他害怕地跑过花园,直到保姆一把抓起他,吸出了毒液。长大后,他还记得那天很热,自己满怀恐惧穿过高高的枯草丛。但他记不清那只狼蛛了,还说这次意外并没有让自己特别讨厌蜘蛛。10尽管如此,他在自己的故事里不止一次描绘过带毒牙的恐怖蜘蛛。

多数日子里,银行楼的生活颇有规律。清晨和下午晚些时候,孩子被带到花园,他看到爸爸在一块围起来的空地中照料葡萄藤、种植新苗。托尔金周岁前,亚瑟种出了一片杉树、柏树和松树的小树林。也许日后托尔金对树木的热爱与此有关。11

从上午9点半到下午4点半,孩子必须待在屋里避免日晒。即便屋里也热气逼人,他必须全身穿白色。“宝贝从头到脚打扮起来,穿上白色的褶裙和白色的鞋子后,看起来真像个小仙子,”梅贝尔给婆婆写信,“就连他光着身子时,我也认为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小精灵。”

现在梅贝尔有了更多的同伴。孩子1岁生日后没多久,她的姐姐梅·因克尔登和姐夫沃尔特·因克尔登从英格兰赶了过来。30岁出头的沃尔特是个伯明翰商人,对南非的金矿、钻石矿有商业兴趣,他把妻子和年幼的女儿玛乔丽留在银行楼,马不停蹄地前往矿区。当时布隆方丹又是个冷夏,更糟的是亚瑟也出差数周,不在身边,梅贝尔感受到个中苦楚,姐姐梅及时给她带来了欢乐。天很冷,姐妹二人挤在餐厅火炉边上,梅贝尔织着孩子的衣服,她们谈起在伯明翰的日子。布隆方丹的生活,包括气候,无尽的社交拜访,无聊的晚宴,都让梅贝尔心生不快,她一股脑儿全说了。再过一年左右他们就能回去探亲,虽然亚瑟总是找理由拖延他们的英格兰之行。“我不会让他推迟计划太久,”梅贝尔在信中写道,“他变得太喜欢这儿的气候,这让我不太愉快。我希望自己能更喜欢这儿的天气,因为我确定他将不会再回英格兰定居。”

最终归乡之旅还是延迟了。梅贝尔发现自己再次怀孕,于1894年2月17日生了另一个男孩。他受洗后起名叫希拉里·亚瑟·鲁埃尔。

希拉里身体健康,在布隆方丹的气候里茁壮成长,但他的哥哥就不怎么适应了。罗纳德看起来健壮帅气、金发碧眼,他爸形容他“活脱脱一个萨克森年轻人”。每天,他都要探访爸爸在楼下的办公室,和银行职员们聊个不停,把大家都逗乐了。他还会索要纸笔,涂鸦一些粗糙的图画。12但长牙成了他的烦心事,还引起高烧。他们日复一日请来医生,梅贝尔很快就疲惫不堪。当时正值天气最糟的时候:严重的干旱毁掉了生意,败坏了人们的心情,还带来一场席卷草原的蝗灾,破坏了好收成。13且不论这些,亚瑟还给父亲写了梅贝尔害怕听到的话:“我想我会在这儿干得很好,应该不回英格兰定居了。”

无论去留,炎热显然对罗纳德的健康很不利,必须想办法带他去呼吸点凉爽的空气。所以1894年11月,梅贝尔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几百英里以南的开普敦海边。罗纳德将近3岁,大到足以依稀记起那段长长的火车之旅,以及从海边跑回来,跑进大片平坦沙滩上的一个淋浴小屋。假期后梅贝尔和孩子们回到布隆方丹,准备前往英格兰。亚瑟买了船票,雇了保姆随行。他很想陪同前往,但无法离开岗位,因为正好有个铁路计划需要银行的业务。他致信父亲:“这些日子里竞争激烈,我不想把手头的工作转交别人。”不仅如此,离岗期间只能领一半薪水,外加旅途的开销,这不是他能轻易负担的。所以亚瑟决定暂时留在布隆方丹,稍后再赶去和英格兰的妻儿会合。罗纳德看到父亲在行李箱盖子上涂了“A. R.托尔金”几个字。这是他孩童时代对父亲唯一残留的清晰记忆。

1895年4月初,梅贝尔和孩子们乘坐“圭尔夫号”蒸汽船从南非出发。罗纳德日后只能约莫想起几句南非荷兰语,还有当地干旱荒凉、尘土飞扬的景色,而希拉里年纪太小,甚至连这些都不记得。三周后,已是成年女性的小妹妹简在南安普敦和他们见面,几小时后他们就到了伯明翰,挤进金斯希斯小小的家中。梅贝尔的爸爸像以前一样开朗,说着笑话和俏皮话,母亲也很善良和善解人意。他们住了下来,春夏过去,罗纳德的身体明显改善。然而,虽然亚瑟写信说他很想念妻儿,渴望过来和他们会合,却总有些事情拖住他的脚步。

11月消息传来,亚瑟感染了风湿热14。他恢复了一些,但无法抵御英格兰的冬天,必须等完全康复才能启程。圣诞期间梅贝尔无比焦急。罗纳德倒是自得其乐,迷上了他看到的第一棵真正的圣诞树,它和他们去年12月在银行楼装点的枯萎桉树完全不同。

到1月,他们得知亚瑟仍然身体欠佳,梅贝尔决定回布隆方丹照顾他。他们做好安排,罗纳德兴奋地要给父亲写信,保姆负责代笔。

金斯希斯阿什菲尔德路9号,1896年2月14日

亲爱的爸爸,

我真高兴我要回去见你了我们都离开你那么长时间了我希望船把我们全都安全送回去。我知道收到你小罗纳德的信你会很高兴的从上次写信到现在时间过了好久我现在真的是个大人了因为我有大人的外套大人的连衣裙上装妈妈说你认不出娃娃和我了我们都长得这么大了有那么多圣诞礼物要给你看格蕾西姑妈来看过我们了我每天都走路只坐我的邮车一小会儿。希拉里爱你吻你好多次,你亲爱的

罗纳德也是。

这封信从未寄出。因为来了电报,亚瑟出现大出血,梅贝尔必须做好最坏打算。第二天,1896年2月15日,亚瑟死了。梅贝尔作为遗孀,听到了亚瑟生命最后几小时的完整描述。15他的遗体埋在布隆方丹的圣公会墓地,距离伯明翰5000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