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墨 子
墨子姓墨名翟。翟,传说中的一种赤鸟。据说,在墨子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梦见有赤鸟入室,故取名曰翟。这或许可以间接地说明,墨子的家族是以鸟为图腾的东夷人。《说文解字》将“翟”解释为“山雉尾长者”。《现代汉语词典》对“翟”解释是:“古书上指长尾的野鸡。”传说中的赤鸟,大概就是指一种长有长羽毛的野鸡。
有人说,墨子出身贱人,不一定有姓,“墨”乃是奴役之称而已。 [1] 有人说,墨子不姓墨,而是姓翟,就像老子不姓老。 [2] 后一种说法显然没有根据。老子确实不姓老,而是姓李,叫李耳或者李聃,但孔子确实姓孔,墨子确实姓墨。《吕氏春秋·当染》(高诱注)、《淮南子·修务》(高诱注)和《汉书·艺文志》等著作中,都说或注“墨子名翟”。现存《墨子》一书中,经常说“子墨子”,有人又因此说,墨子姓子。这种说法也不成立,因为“子墨子”中前一个“子”是“老师”的意思,即“我们的老师墨子”,表示对墨子的尊重。因为《墨子》一书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墨家弟子对墨子言论或思想的直接或间接引语。
关于墨子其人,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在其《史记》中没有给墨子单独立传,只是在《孟子荀卿列传》的末尾对墨子的情况做了点简略记载。司马迁的记载是“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3] 。这段话大概意思是,墨子的思想学说是主张节用和防御性的军事战略思想,墨子的生平事迹是做过宋国的大夫,墨子的生卒时间大概和孔子同时或者稍晚。一个“盖”字,表明了墨子和墨学在当时就已经没有人对之足够重视了。如孙诒让(1848—1908)所言,“墨氏之学亡于秦季,故墨子遗事在西汉时已莫得其详” [4] 。
我们先来看看墨子的生卒时间。从司马迁和大部分学者的考证来看,墨子大约生活在孔子(公元前551—前479)死后和孟子(公元前372—前289)生前这段时间。唐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引刘向《别录》云:“今按《墨子书》有文子,文子即子夏之弟子,问于墨子。”据此,司马贞说:“如此,则墨子在七十子之后也。” [5] 这里的文子即鲁阳文子,楚平王之孙,名公孙宽,司马子期子,就是鲁阳文君。 [6] 七十子即孔子的七十二个才能突出的弟子,又称七十二贤。《孟子·公孙丑》说:“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7] 《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 [8] 《汉书·艺文志》说:墨子“在孔子后” [9] 。《后汉书·张衡传》说:“班与墨翟并当子思时,出仲尼后。” [10] 因此,墨子出生于孔子过世之后,而殁于孟子出生之前的这段时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清代学者孙诒让依据现存《墨子》五十三篇所记载的情况进行考证,得出墨子的生卒年约为公元前468年—前375年。孙氏说:墨子“当生于周定王之初年,而卒于安王之季,盖八九十岁,亦寿考也”。“今取定王元年迄安王二十六年,凡九十有三年,表其年数” [11] ,定王元年即公元前468年,安王二十六年即公元前376年。钱穆认为,墨子生卒年为公元前479年—前394年。 [12] 方授楚认为,墨子生卒年为公元前490年—前403年。 [13] 任继愈认为,墨子生卒年为公元前480年—前420年。 [14]
无论孙诒让还是钱穆,考察墨子生卒年都以《墨子·公输》篇载墨子“止楚攻宋”的时间(公元前444)作为重要分析节点。钱穆说:
今考墨子至楚说公输,其年上不得过于四十,下不得弱于三十。过四十则不能。……弱于三十,则墨子赴楚,先使其弟子禽子等三百人守宋,禽子事墨子三年而后问守道,为诸弟子的领袖,不应他们师弟子都这样年轻便学成行尊,预人国事。 [15]
关于墨子的生年,钱穆确定为公元前479年,但最迟不晚于公元前469年。 [16] 关于墨子的卒年,《墨子·鲁问》篇记载鲁阳文君对墨子说:“郑人三世杀其父,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据《史记·郑世家》,郑弑哀公、幽公、繻公,乃三世弑君之事。据钱穆考证,其被弑时间为周安王六年,即公元前396年。 [17] 鲁阳文君和墨子的对话发生在这件事之后的第三年,即公元前393年,所以墨子卒年应该晚于这个时间。而且《吕氏春秋·上德》记载,公元前381年楚悼王殁,墨家巨子孟胜率弟子一百八十三人舍命替阳城君守城,说明这时墨子已经过世,墨家巨子已经替换为孟胜,然后替换为田襄子。 [18] 因此,墨子卒年应不晚于公元前381年。
关于墨子的出生地,争议比较大,但从目前来看又比较集中。
曾经有人认为墨子为佛教徒,是印度人,也有人认为墨子是阿拉伯人,等等。但这些说法都显然错误。同时,他们的论证也都不充分。比如,胡怀琛通过比较墨子主张的兼爱、非攻、节用与佛学所倡相同 [19] ;墨子弟子的名字如隨巢子和印度人的汉译名字如索罗参都非常奇怪,墨家的巨子制度又类似禅宗的衣钵相传 [20] ;墨子与释迦牟尼生卒年代相近 [21] ;墨子书中曾言火葬而印度实行火葬 [22] ;等等;于是认为墨子是佛教徒、印度人。这种论证在逻辑方法上显然犯了肯定后项的错误,也就是通过肯定一个句子的后面部分进而就必然地肯定其前面部分的错误,因为不同的事物可以具有相同的某种或某些性质,但具有相同的性质不等于就是相同的事物。金祖同、陈良盛等则认为墨子是阿拉伯人,其理由是《墨子》书中有宗教思想,而阿拉伯人信奉伊斯兰教,《墨子》一书的文法与阿拉伯文相近等,所犯的错误和胡怀琛的错误类似,不予叙述。总之,墨子不可能是外国人,一定是中国人。
关于墨子究竟是中国哪里人,存在三种说法。
第一种观点认为,墨子是宋人。这种观点主要基于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说的“盖墨翟,宋之大夫”,于是认为墨翟是宋国人,即今天河南商丘人。但学者们一般认为,墨子虽然曾经做过宋国的大夫,也就是在宋国做过大夫的官,即就职于宋国,但不等于就是宋国人或者出生在宋国。
第二种观点认为,墨子是鲁阳人。在《墨子·鲁问》篇中,墨子和鲁阳文君至少有四段对话。第一段对话比较具体,是关于鲁阳文君是否应该攻打郑国的对话,鲁阳文君要攻打郑国,墨子认为攻打郑国会得罪于天于是加以阻止,然后鲁阳文君认为攻打郑国是顺应天意,但墨子认为是雪上加霜。
《墨子·鲁问》篇记载:
鲁阳文君将攻郑,子墨子闻而止之,谓鲁 [23] 阳文君曰:“今使鲁四境之内,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杀其人民,取其牛马狗豕布帛米粟货财,则何若?”鲁阳文君曰:“鲁四境之内,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夺之货财,则寡人必将厚罚之。”子墨子曰:“夫天之兼有天下也,亦犹君之有四境之内也。今举兵将以攻郑,天诛其不至乎?”鲁阳文君曰:“先生何止我攻郑也?我攻郑,顺于天之志。郑人三世杀其父 [24] ,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 [25],我将助天诛也。”子墨子曰:“郑人三世杀其父而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天诛足矣,今又举兵,将以攻郑,曰‘吾攻郑也,顺于天之志。’譬有人于此,其子强梁 [26] 不材,故其父笞之,其邻家之父举木而击之,曰:‘吾击之也,顺于其父之志’,则岂不悖哉!”
第二段对话是,墨子主动向鲁阳文君发问,发动攻伐战争还自我夸耀的人的行为是否正确?鲁阳文君认为这种行为是不正确的。
《墨子·鲁问》篇记载:
子墨子为 [27] 鲁阳文君曰:“攻其邻国,杀其民人,取其牛马、粟米、货财,则书之于竹帛,镂之于金石,以为铭于钟鼎,传遗后世子孙,曰:‘莫若我多。’今贱人也,亦攻其邻家,杀其人民,取其狗豕食粮衣裘,亦书之竹帛,以为铭于席豆 [28] ,以遗后世子孙,曰:‘莫若我多。’其可乎?”鲁阳文君曰:“然,吾以子之言观之,则天下之所谓可者,未必然也。”
第三段对话是墨子向鲁阳文君指出了当时的统治者都“知小物而不知大物”,在思维上自相矛盾。在鲁阳文君批评了楚之南“桥”这样的吃人国,国君杀其子而赏其父,真是奇怪风俗之后,墨子指出,中原各国也存在杀其父而赏其子的情况,自己不讲仁义,又有什么资格来批评夷人的风俗呢?因此,中原各国的统治者在思维上确实自相矛盾。
《墨子·鲁问》篇记载:
子墨子为 [29] 鲁阳文君曰:“世俗之君子,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今有人于此,窃一犬一彘,则谓之不仁,窃一国一都,则以为义。譬犹小视白谓之白,大视白则谓之黑。是故世俗之君子,知小物而不知大物者,此若言之谓也。”鲁阳文君语子墨子曰:“楚之南,有啖人之国者桥 [30] ,其国之长子生,则鲜 [31] 而食之,谓之宜弟,美则以遗 [32] 其君,君喜则赏其父。岂不恶俗哉?”子墨子曰:“虽中国之俗,亦犹是也。杀其父而赏其子,何以异食其子而赏其父者哉?苟不用仁义,何以非夷人 [33] 食其子也?”
第四段对话,鲁阳文君问墨子,完全听从统治者命令的人算不算忠臣?墨子说,完全听从统治者命令的人就像影子和回声一样,这种人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忠臣必须是敢于劝谏敢于说话的人,也就是墨子心目中的人才或贤才。
《墨子·鲁问》篇记载:
鲁阳文君谓子墨子曰:“有语我以忠臣者,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处则静,呼则应,可谓忠臣乎?”子墨子曰:“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是似景 [34] 也;处则静,呼则应,是似响 [35] 也。君将何得于景与响哉?若以翟之所谓忠臣者,上有过,则微之 [36] 以谏;己有善,则访 [37] 之上,而无敢以告 [38] 。外匡其邪 [39] ,而入其善。尚同而无下比,是以美善在上,而怨仇在下;安乐在上,而忧戚在臣。此翟之所谓忠臣者也。”
此外,在《墨子·耕柱》篇也有两段墨子和鲁阳文君的对话。一段对话是墨子对鲁阳文君说,大国攻打小国就如同孩童手脚并用学马跑一样弄得很疲劳,没有什么好处。
《墨子·耕柱》篇记载: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大国之攻小国,譬犹童子之为马 [40] 也。童子之为马,足用而劳。今大国之攻小国也,攻者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守为事;攻人者,亦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攻为事。故大国之攻小国也,譬犹童子之为马也。”
另一段墨子与鲁阳文君的对话,则很类似《墨子·公输》篇中墨子与楚王的对话。墨子说,这里有一个人,牛羊牲畜吃不完却要去偷窃别人的烙饼,这是他美味食品不够多呢,还是有盗窃病?鲁阳文君说,肯定是有盗窃病。对此,墨子展开推理说,楚国田地千里都用不完却要去窃取宋国和郑国的空城,这和上述的那种人有什么不同呢?鲁阳文君回答说:这跟那种人一样确实是犯有偷窃病了。
《墨子·耕柱》篇记载: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今有一人于此,羊牛犓豢,维人 [41] 但 [42] 割而和 [43] 之,食之不可胜食也,见人之作饼,则还然 [44] 窃之,曰:‘舍 [45] 余食。’不知日月 [46] 安不足乎?其有窃疾乎?”鲁阳文君曰:“有窃疾也。”子墨子曰:“楚四竟 [47] 之田,旷芜而不可胜辟,呼虚 [48] 数千,不可胜 [49] ,见宋、郑之闲邑,则还然窃之,此与彼异乎?”鲁阳文君曰:“是犹彼也,实有窃疾也。”
由上面对话,可知墨子和鲁阳文君是密切接触者,有深厚的交往。墨子至少到过鲁阳或者到过鲁阳多次,才可能和鲁阳文君有上述对话,尤其从墨子和鲁阳文君的第一段对话来看,根据钱穆的考证,时间应该为公元前393年左右,墨子当时已经八十七岁(至少应该七十七岁)高龄。 [50] 这说明,墨子晚年很可能都是在鲁阳度过的。
持墨子为鲁阳人观点者,主要有清代学者毕沅、武亿等人,不过他们的论证并不成功。
毕沅在其《墨子·叙》中说:
高诱注《吕氏春秋》以为鲁人,则是楚鲁阳,汉南阳县在鲁山之阳,本书多有鲁阳文君问答,又亟称楚四竟,非鲁、卫之鲁,不可不察也。 [51]
武亿在《跋墨子》(授堂文钞)中说:
惟《吕氏春秋·慎大览》(高诱注):“墨子名翟,鲁人也。”鲁即鲁阳,春秋时属楚。 [52]
《吕氏春秋·慎大览》(高诱注):“墨子,名翟,鲁人也。” [53] 这里的鲁人究竟是鲁国(东鲁)人还是鲁阳(西鲁)人,高诱没有具体说明。毕沅和武亿都将鲁人直接解释为鲁阳人。他们的理由都是,墨子和鲁阳文君多有问答,即前述的多段对话。有此多段对话确实不假,但即使有这些对话也并不能必然断定墨子就是鲁阳人,因为同样的,墨子和鲁君(鲁国或东鲁国君)也有多段对话。比如,《墨子·鲁问》篇开头,就有墨子和鲁君的对话。鲁君说,齐国将要攻打我鲁国,还可以得救吗?墨子指出,只要主君能够尊天、事鬼、爱人,就可以得救。
《墨子·鲁问》篇记载:
鲁君谓子墨子曰:“吾恐齐之攻我也,可救乎?”子墨子曰:“可。昔者,三代之圣王禹汤文武,百里之诸侯也,说忠行义,取天下。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仇怨行暴,失天下。吾愿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爱利百姓,厚为皮币,卑辞令,亟 [54] 遍礼四邻诸侯,驱 [55] 国而以事 [56] 齐,患可救也。非此,顾 [57] 无可为者。”
又有一次,鲁君问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好学而另一个好分财于人,究竟哪一个可以做太子?墨子认为,这需要结合他们各自的动机和效果来加以衡量。
《墨子·鲁问》篇记载:
鲁君谓子墨子曰:“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学,一人者好分人财,孰以为太子而可?”子墨子曰:“未可知也。或所为赏与 [58] 为是也。钓者之恭,非为鱼赐也;饵鼠以虫 [59] ,非爱之也。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 [60] 而观焉。”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两段话中,墨子都称鲁君为主君。按照武亿的意思,墨子应为鲁君之臣,因为墨子直接称呼鲁君为主君。 [61] 不过,武亿将上述两段话误解为是墨子与鲁阳文君的对话了,其论据就错了,所以,武亿的论点并不能因此得到支持。但是,即使毕沅的论据是对的,即墨子和鲁阳文君有多次对话,但也不能因此断定他关于墨子就是鲁阳人的说法是对的。因为如上所述,墨子和鲁国国君也有如上对话,而且比和鲁阳文君的对话次数更多。
需要指出的是,武亿在论证中认可了一个观点,即臣称呼自己的君主为主君。这个观点和现代学者刘蔚华的主张不同。刘蔚华认为,按照周礼,宾客一般称主国之君为主君。所以,在刘蔚华看来,墨子上述两次称呼鲁君为主君,恰恰说明了墨子不是鲁国人。他引用《周礼·秋官·司仪》说:“宾继主君,皆如主国之礼。诸侯、诸伯、诸子、诸男之相为宾也,各以其礼相待也。”《礼记·聘义》篇说:“使者聘而误,主君弗亲飨食也,所以愧厉之也。”如果来聘使者行聘之时礼有错误,则主国之君不亲自飨食以接宾。刘蔚华就此认为,墨子两次称鲁君为“主君”,都完全是以宾客的口气对鲁君提出建议。 [62] 对此,我认为,刘蔚华的论证还是存在着肯定后项的漏洞问题,因为以宾客的口气对鲁君提出建议需要称主君,但对鲁君提建议时称主君未必就是以宾客的口气。“《战国策·秦策》乐羊对魏文侯,《魏策》鲁君对梁惠王,亦并称主君。则战国时主君之称盖通于上下” [63] ,主君的称呼在当时应该具有比较大的普遍性,《墨子·贵义》篇中墨子问穆贺:“且主君亦尝闻汤之说乎?”这里墨子尊称楚王的卿士穆贺为主君。 [64]
当代一些学者从墨子所使用的语言情况来考察和研究,比如萧鲁阳和郭成智,这是一种有意义的讨论。语言是存在的家,虽然墨子去今已经两千多年,但语言却总有其习惯会流传下来。郭成智通过考察认为,《墨子》一书中有许多特殊的词语或方言,至今仍在鲁山及其周边使用。比如“荡口”(《耕柱》)、“批扦之声”(《修身》)、“杀伤人之孩”(《修身》)、“隆火”(《非攻下》)、“毁丑”(《贵义》)、“安生生”(《尚贤下》)、“强梁不材”(《贵义》)、“宾服”(《节用中》)、“待客”(《七患》)等等 [65] 。但即使这样的情况是真的,也还可能是因为南方之墨者记述墨子言论的结果。同时,张知寒也指出,春秋战国时期邹鲁地区语言的语气助词普遍为“焉”“哉”“乎”“也”,《论语》《墨子》《孟子》等书,都是以使用“焉”“哉”“乎”“也”作语气助词的邹鲁语言写成的,而当时楚国语言的语气助词则只有“只”“些”“兮”三调。 [66] 诸多语言和文化问题尚需作深入考察。
第三种观点认为,墨子是鲁国人。
近代以来,研究墨学最有成就者为孙诒让,他主张墨子是鲁国人。他说:
(墨子)盖生于鲁而仕宋,其平生足迹所及,则尝北之齐,西使卫,又屡游楚,前至郢,后客鲁阳,复欲适越而未果。 [67]
理由是:
《贵义》篇云:“墨子自鲁即齐。”又《鲁问》篇云:“越王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鲁。”《吕氏春秋·爱类篇》云:“公输般为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见荆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淮南子·修务训》亦云:“自鲁趋而往,十日十夜至于郢。” [68]
孙诒让所给出的理由应该说具有一般性,比如“自鲁即齐”一般应该是从鲁国到齐国,但也不能排除从鲁阳到齐国的可能性,“自鲁往”一般应该是从鲁国前往,十日十夜倒可能是个虚数,但也不排除从鲁阳前往的可能性。
从《吕氏春秋》(高诱注)来看,高诱应该主张墨子是鲁国人而非鲁阳人。高诱在《吕氏春秋·当染》篇的注释是:
墨子,名翟,鲁人,作书七十一篇。 [69]
《吕氏春秋·当染》篇说:
孔子学于老聃、孟苏夔、靖叔。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
高诱注云:
(老聃、孟苏夔、靖叔)三人皆体道者,亦染孔子。
惠公,鲁孝公之子,隐公之父。
其后,史角之后也,亦染墨翟。 [70]
鲁惠公派宰让向周天子请“郊庙之礼”,周天子桓王派史角前往,鲁惠公留下史角,史角的后代就定居于鲁国,墨翟得以学于史角的后人。如此,则墨翟应该为鲁国人。同时,也意味着,《吕氏春秋》一书作者吕不韦也应该持有这一观点。
张纯一曾引用《墨子·非攻中》篇载:“东方有莒之国者”,认为莒国在鲁国东部,从而断言墨子为鲁国人。 [71] 郭成智认为,莒国也可以说是在鲁阳的东部,又未尝不可。 [72] 但是,如果我们再往下看,情况就很明白了。
《墨子·非攻中》篇说:
虽南者陈蔡,其所以亡于吴越之间者,亦以攻战。虽北者且 [73] 不屠何 [74] ,其所以亡于燕代胡貊 [75] 之间者,亦以攻战也。
南边有陈、蔡两国,北边有且国与不屠何国,这样的地方只能是鲁国而非鲁阳了。不过,这也只能说明一般的情况,因为《墨子·非攻中》篇也可能是北方之墨者所述,即使言论出自墨子,也有可能墨子说这话时正好处于外出途中,等等。
总的来说,墨子是鲁国人,具有非常大的可能性,这也代表了学术界迄今为止的基本观点和看法。那么,如果墨子是鲁国人的话,他又是如何成为鲁国人的呢?
一种值得注意的观点是,认为墨子源于目夷氏,属于子姓后裔。
童书业说:
墨子实目夷后裔,以墨夷为氏,省为墨也。 [76]
顾颉刚说:
近人以墨姓多不见,对于墨子的姓氏祖籍等起了很多的猜测。我们认为,墨确是他的真姓氏,而且从这姓上可以知道他是公子目夷之后,原是宋国的宗族。 [77]
目夷即墨夷,是宋襄公之兄的长子,因封于目夷,所以称目夷子。
《世本》说:
墨夷氏,宋襄公子墨夷须为大司马,后有墨夷皋。 [78]
如果墨氏源于目夷氏的话,则墨氏也就是契之后,为子姓后裔。
《史记·殷本纪》载:
契为子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 [79]
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 [80]
目夷氏源于子姓,是殷契后裔。
王符《潜夫论·志氏姓》载:
帝乙元子封微子开,纣之庶兄也。武王封之于宋,今之睢阳是也。 [81]
周武王封纣之庶兄微子于宋国,目夷氏为其后代,为子姓后裔。
基于上述观点,张知寒、任继愈、王献唐等人进一步主张墨子为山东滕州人。童书业说:“商契居蕃,在今山东南部滕县一带。” [82] 张知寒认为,墨子出生在小邾娄国境内的“滥”邑,“滥”后来属于鲁国的下邑,由于小邾国及其滥邑均在今山东省滕州境内,故也可以说“墨子应为今之滕州人” [83] ,又因小邾国曾为宋国的附庸或下邑,所以,也有说墨子是宋国人。任继愈说,墨子是“鲁之小邾国人” [84] ,赞同张知寒的观点。王献唐说:“滕东南有木石,亦即墨胎。” [85] 木石即目夷、墨胎、墨夷,这就是说,墨子很可能是滕州东南部的木石镇人,是目夷氏即墨夷氏的后裔。
另一种观点同样值得我们注意,这种观点认为墨氏源于孤竹国之孤竹君,而孤竹君为墨台氏之后,为姜姓后裔。
《世本》载:
墨氏,孤竹君后,本姓墨胎,避难改为墨氏。 [86]
唐代林宝著《元和姓纂》载:
墨氏,孤竹君之后,本墨台氏,后改为墨氏,战国时宋人,墨翟著书号《墨子》。
郑樵《通志·氏族略》载:
墨氏,孤竹君之后,有墨台、墨翟。
墨氏为孤竹国的孤竹君之后裔,源于墨胎(yí)氏或墨台(yí)氏。
《史记·伯夷列传》司马贞“索隐”说:
孤竹君,是殷汤三月丙寅日所封。……应劭云:伯夷之国也。其君姓墨胎氏。 [87]
孤竹国为商汤所封的诸侯国,是商朝在北方重要的方国,乃商朝北方边境稳定的屏障。
《世本》说:
怡氏姜姓之后。禹有天下,封怡以绍烈山,是为墨台。成汤封之离支,是为孤竹。 [88]
从这段话来看,孤竹君为墨台氏的后裔,而墨台氏应为怡氏之后,均为姜氏后裔。
王符《潜夫论·赞学》载:
舜师纪后,禹师墨如,汤师伊尹。 [89]
舜以纪后为师,禹以墨如为师,汤以伊尹为师。
关于禹师墨如,汪继培笺注说:
卢学士文弨云:“墨如”疑似“墨台”。继培按,《路史后记》四云:“禹有天下,封怡以绍烈山,是为默台。”《国名纪》一云:“怡,即墨台。禹师墨如,或云墨台。” [90]
禹以墨如为师,即禹以墨台为师。墨如即墨台,孤竹君乃墨台氏后裔。总之,墨氏应为墨台氏或墨胎氏后裔,墨台氏或墨胎氏曾经被商汤封为孤竹国的孤竹君,伯夷、叔齐皆孤竹君之子,孤竹君本墨台氏之后裔。同时,墨台氏非子姓后裔,实为姜氏后裔,被禹封为怡氏,即为墨台氏。墨如即墨怡或墨台,或为墨台氏,即墨氏始祖。
这一观点所谈到的孤竹国,其地在今河北省东北部或辽宁西部一带。
《史记·伯夷列传》司马贞“索隐”说:
《括地志》云:孤竹古城在卢龙县南十二里,殷时诸侯孤竹国也。 [91]
孤竹国之地域,当在今河北东北部或辽宁西南部,封国时处于商朝的东北部。
李学勤说:“孤竹城在今河北卢龙县境是没有疑问的。” [92]
唐兰说:“今河北迁安县附近的古孤竹城,可能是孤竹国的一个都邑,而孤竹国的国境决不止此。” [93]
孤竹国在春秋时被山戎族(后来的鲜卑族)统治,后来被齐国所灭。据《春秋》和《国语》记载,春秋时期,北方的山戎侵略燕国,燕国请求齐国支援,齐桓公救燕国,于公元前644年(齐桓公四十二年)“北伐山戎,刜令支,斩孤竹而南归” [94] ,打垮山戎,击溃令支,并灭了孤竹国,孤竹国被纳入燕国控制范围。孤竹国被灭,而墨胎氏后裔很可能在这之后南迁至中原,辗转来到曾经同为商代封国的宋国境内,这种亡国之裔迁徙的现象在当时是十分常见的。据此,墨子的出生地很可能就是墨胎氏迁徙到宋国之后所居之地,而且从墨子多次自称“鄙人”“贱人”等来看,墨子不太可能像孔子那样为宋国公族之后,而应该是亡族流裔之后,也就是孤竹国墨胎氏后裔。 [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