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篇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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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病房外的后花园

“最后的时日”

今年夏天很热。

屋里要是没有风扇吹着,没有空调打着,汗会流个不停。我握着她那双质感苍糙的手,湿漉漉的,全是汗。我跟她说:“老婆子,你年轻时候的手汗症,一直留到了现在哦。”

她骂我打趣的不合时宜。

如今两个人都躺在这病床上了,脸上的褶子多到都能捂出汗了,倒总喜欢提以前的事了。她嘴碎,爱唠叨,总生气,我也是。我两真是天作之合,年轻时,旁人总这么说。

老婆子觉着热了,时候也快到正午了,清晨的那一丝清凉不知道逃串到病房的哪个角落。我按下呼叫铃,护士就寻着来了。护士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像是刚毕业不久,做事细心、谨慎,但总有些紧张。她略有匆忙的打开门,看见我们两口子,便立刻露出来笑容。

‘‘哎呀,最近医院里这么忙呀?早上还没过完呢,你脸上就全是汗。’’

‘‘辛苦你来招呼我们两口子了。’’老婆子关怀地说道。

‘‘哪里哪里,哪有的事,我还总盼着您叫我来呢。还能跟您二位聊聊天,喘口气。’’

‘‘哎呀,您瞧我,早上起来就开始忙,忘记给您二老开个空调了。’’

姑娘慢慢地拾起推台上的遥控器,‘‘滴’’一声,凉爽便散逸开来,到处跑跳。

‘‘你还要握我手多久呀?老头子!哪里是什么手汗症,还不都是你给捂出来的汗!’’

‘‘剩下的日子里还能握多久呀?你这话说的,再握一会吧。’’

那时,说完这句话后我有些后悔,但老婆子没说什么,也继续让我握着。护士姑娘去给我们接了杯温水润润喉。后来我说,你瞧,命运多么有趣,让我们两同时病倒,倒在同一个房间里。要不是例行送菜的小伙子发现了我们,或许还能用一个年轻的词,叫什么来着?对,殉情,是不是这么说的?

我又犯起老兴趣,打趣儿地问着那姑娘。老婆子别过头去,即使看不见她的脸,我也知道她眉头皱的厉害。

那姑娘脸上的汗还没消,笑的倒是更灿了。

‘‘哎呀,您这哪叫殉情啊?嗯....虽然我也想不出来应该叫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她很活泼,身上有着年轻人的光。有她在,我两总不会乏的。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医院里照忙不误,可惜我们寿命不剩几分,躯干也动弹不得。要不然真想出去看看,再看一眼最常去的公园,最常逛的菜铺,看看往常应有的一切。

转变总是很快,而习惯又需要时间。病倒时的我们两口,对于双双突然入院这事,真是觉得无奈又荒诞。还好有这个小姑娘在,我们才能适应的快些。

她是恶性肿瘤,我是肺癌晚期。好在她的病况比我的好些。但是大概,我会先离他而去吧。

我们的人生不剩些什么,也不曾留下过遗憾。如此,也算是善终。总会有一人先离开的,我们俩一直都在告诫着自己。到那时,一定不要寻觉悲哀。

....................

那一天很快就到了。

那一天,她握着我的手,很久都没有放开。

那一天,她的手没能流下汗,或许是我的手没有体温烘烤着她了。

老婆子大概很希望我那时候突然打趣她吧,告诉她这是一个玩笑,一个暮年伴侣幼稚的玩笑。然后,她又骂我打趣的不合时宜。

我真不忍心看见她哭。但我还想再看看她,多看些时日,我带着这样的梦离去,闭上了眼睛,停下了呼吸。

“那不是别离”

我再醒来时,我有着一副臃肿的身体。我感叹道,这世界上或许真的有上帝。

我试着挪动身躯,扭着软烂的头颅,我感到身体里充斥的液体,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当我睁开眼睛,我看见的是一颗黑褐色的卵,我知道,我是从那里钻出来的。我的面前有着一颗清晨的凝露,从它那水做的镜面里,我看见了自己。

哎呀,我长的真丑。不知道老婆子还能不能喜欢我。我全身黄色,像刚熟的杏,身上又有些许黑色的斑点,像焦黑的碳。我蠕动向那颗凝露,用我的口器汲取几滴露水,喝水的感觉同样甘甜、清冽,和人时没什么两样。

我适应的很快,从适应蠕动,到适应使用口器撮取食物,仿佛是天生般。这让我总忘记自己前不久还是个人类。我没什么昆虫的学识,看不出来这是什么虫子,只希望待我长大后,能变得好看些,惹人怜爱些,到时候,我再去看看老婆子。

我很快便知道周遭的环境,在我的病况尚且没那么严重前,我经常会来医院的后花园看看。那里总有些小虫,环境很好,每当春夏,无论是昕旦、残阳,抑或是弧月时分,总有各式虫鸣,可有生机。我喜欢带着老婆子呆在这里,望望天,聊聊日月。

我盼着长大,就像我为人的儿时那样,原来这些花园里的小虫子,也都是这么想的啊。

我想,待我到青年时,我再去邂逅她,我们又会开启一段新的故事。

我撮食叶片,咬断叶脉,饮用里面的泉源,原来叶子这么好吃,当人的时候竟然没有试过。我杏黄的身上,那焦黑的斑点越长越大,我平滑的躯前,那腹节愈发明显,待到有一天,我的尾翼抵在叶片之上,浅橙的蛹向上蔓延,我也迈向虫生里的青年。

我整个幼年大概只有30个日夜,与人相比,不过是人生里的残烛一灭。

在蛹里,我感到全身发麻,感官溢出。那体内的液体涌动,向外迸发。当我没了这种感受后,我很明白我应该试着出去了。我似乎有着更为锋利的口器,轻轻一撕,蛹便裂开,光溢进来,我也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幸运的是,这又是一天凉爽的晨,滴落在我身前的露甘愿充当我的镜。

我有了一双大红的翅,上面还有黑斑点。啊,我知道了,我原来是七星瓢虫。多么好的小虫,它象征着幸运呢。我还有了一双短短的触角,它摇来摇去的,多么可爱,老婆子一定会喜欢我的。

我试着飞行,这种感觉很奇妙,要用人类的感官来想象,大概就是你后背的皮肤正在绽开并且扇动一般,它诡谲又诙谐。但好在,我很快就熟悉了这双翅。

我和老婆子的病房在二楼,这家医院又建的较为低矮,好在,是我够得到的高度。我卖力地向上飞,晴空的日照里,有一朵红黑的小花在空中飘呀飘。终于,那朵小花停在了一间病房的外窗上,在那儿歇脚。

病房里呀,有一个老姑娘和一个小姑娘。老姑娘像是知道了些什么,扭头看向窗,她看见有一只瓢虫,在晨光的照射下红的发亮。于是,她招呼那位小姑娘打开窗,把它放进来。

又是一段新的邂逅,我又可以握着你的手了。哦不,或许,是我驻留在你的手上。

“只此终生”

我经常来找她,她也经常招呼着那位年轻姑娘来给我开窗。这样的缘分,已有十几日。夏季正旺,情意正浓。老婆子对有一只小虫子天天来找她而感到开心,若影若无的,她总好像知道这是我。

我喜欢飞到她皱巴的小脸上蹦跶,喜欢在她手心的汗上假装打滑。小老太婆,明明我走了,你还是经常流手汗,就不是我握着的事儿。那位护士姑娘也感到惊奇,一直嚷嚷着说这是吉兆,七星瓢虫可是吉利和幸运的象征呢,意思是老太婆的病肯定能好转些。

老太婆没有因我的离开而消沉,真好。护士姑娘也还是那么活泼,真好。

病房里多了些瓶插花,多是院里的医生护士们送的,用于悼念我的离去。老婆子平时喜欢望着那些花发呆,而我就喜欢飞到那花上面扰她视线,有时候饿了,就啃点花瓣吃,她也不拦我也不骂我。

不过,哪有人会骂一只小虫子。再说了,老婆子也动弹不得,哈哈哈。也有可能,是她知道这小虫就是我吧。但这些东西真的挺好吃,我总想让老婆子也试试,怎么告诉她好呢?

我多么希望自己真的能带来所谓的幸运和吉利,让老婆子的病一定要好些。自从我走后,她看着平静安详,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有些变化,只有我才看得出来。

她很伤心。

即使在我还在时,我们约定好了不再因生死离别而唉声叹气。

可我做不到些什么,我终究是只虫子。而我很快又将离开,迎接我们的第二次别离。

老婆子其实没什么挂念了,她每天的眉心都松软下去,塌塌垮垮。吃饭也少了,以前,她最爱吃的东西是小西芹,现在护士小姑娘喂到她的嘴边时,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什么食欲’’。

我知道这不完全是因为心理原因,她的肿瘤也一直在恶化和转移,护士小姑娘和责任医师已经尽了全部心力。

我做不了什么,就在她的身旁飞来飞去,偶尔飞到她的鼻尖上,她斗着鸡眼瞧我,能把她自己都逗笑。

我还在。至少现在,我不会离开你的,老婆子。

我能感觉到我老去,十天,二十天,一个月。我能感到体内组织所包含的液体越来越少,我的触角不再那么灵活,四肢也有些僵硬。而就在这些日子里,她的状况也没有在变好。

从上周末开始,她的眼睛再没睁开过多久。

最近外面在下雨,我也不想回到花园,就干脆在病房里住下。病房里的那些鲜花快要尽数死去,恐怕不足以充当我那么久的食物,不过好在,我也没几天可活了。

老婆子躺在床上,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雨,里面滴滴答答的输着液。我不想飞,停在老婆子的床边静静趴着,哪也不去。

等她醒来的那么一瞬,我再飞到她的脸上去,搔搔她的痒。

老婆子,我还在呢,我想告诉她。

时间还是依然过去,肿瘤发大,肿胀,癌胞在老婆子的身子里游走。我也飞不动了,那两对鲜红的大翅也褪了点颜色,只剩那清晰可见的黑色斑点。

有一天,护士姑娘急忙进来,随之而来的声音,是心率检测仪那冷冷的直音。我也有点困了,想闭上会眼睛。

小姑娘,我好想问问你,这算不算殉情?

只是,老婆子。

最后的最后,我想对你说是。

只此终身,我会永远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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