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有罪?:洛杉矶贫民区的治安与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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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宽内猛

这类警民交锋折射出我们当前奉行的新自由主义贫困治理模式,它以“改善穷人”的治疗性方案为中心,在双方的互动下成形。[29]根据政治学家安德鲁·波尔斯基(Andrew Polsky)的定义,治疗性方案“始于这样一个前提,即有些人无法适应日常生活的要求,或无法按照我们大多数人遵循的规则行事”[30]。由此视之,这些人只有在专家的帮助下才能培养出技能与习惯,成为有生产能力的完整公民。因此,治疗性干预旨在通过培养新的行为方式,灌输正确的价值观,彻底改变个人私密生活的方式,使社会边缘的公民重新融入主流。[31]

新自由主义国家不仅注重加强市场运作,而且寻求培养那些更愿意,也更有能力进入市场的公民。[32]当社会问题日益被重新定性为个人选择的结果(而不是结构性缺陷或政治失败的后果),穷人便被设想为缺乏必要的竞争实力、目标性与意志力,故而无法负责任地完成日常(市场)活动。正如治疗性方法的主要倡导者詹姆斯·Q. 威尔逊所言,那些生活贫困的人,尤其是“无家可归的游民、罪犯和瘾君子”,“其所作所为表明,这些人没有表现出体面公民应有的最起码的自制力”。[33]按照这一说法,既然穷人无法为自身利益负责并付诸行动,那么国家就有义务介入其中,这也是为了他们好。国家必须扮演家长的角色,监督和指导穷人,直到他们能够以理想的方式管理自己。[34]

在近期的社会福利改革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类尽显家长式作风的规训项目。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政府缩减了补助与服务的数量,并将其外包。而从更广泛的层面来看,福利供给的根本作用亦发生了质的转变。[35]过去的救济政策以需求为导向,致力于使弱势公民的生活“去商品化”,即让他们的日常生存较少依赖于在市场上出售劳动力。而当今的救济机构和私营福利组织则努力使这类劳动力重新商品化,为雇主提供勤恳自律的忠顺雇员。通过行为矫正课程、责任合同、药物测试、指纹识别和亲子鉴定,福利项目会根据穷人的具体表现发放补助,试图以此教导他们反省过去的选择,并“赋予”他们未来做出更好决定的能力。这些福利项目并非将贫困视为一种经济状况,而是将其视为类似上瘾或依赖的准医学症状。按照这个逻辑,他们通常采用匿名戒酒者协会(Alcoholics Anonymous,AA)宣扬的“十二步疗法”解决大量个人问题。[36]正如福利学者罗伯特·费尔班克斯(Robert Fairbanks)所指出的,此类项目所疗愈、改造及复原的最典型对象,是人们自我管理的能力。[37]

在本书中,我将阐述这样一个观点:警务已成为“指导(穷人)行为举止”的额外手段,配合上述福利机制共同运作,二者相辅相成。[38]因此,在新自由主义的规训计划突破福利组织的围墙,影响到边缘化社区的大街小巷,甚至每一条人行道的过程中,警察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却出乎意料地被忽视)。治疗性警务作为外展社会工作的一种形式,目标是将居民改造为具备生产能力及自我管理能力的公民。警官们被赋予了新的法律工具,以及更广泛的自由裁量权,常常使用胁迫性的最后通牒——要么参加康复项目,要么坐牢,要么找工作,要么交罚款——向居民宣贯新习惯、新态度与新的处理方式。作为一心为居民好的“严厉的爱”,这种街头贫困治理模式一方面将更高程度的镇压合法化,一方面也扩大了强制性控制网络。[39]因此,更多(从前不属于犯罪的)行为和人群受到了无孔不入的监视,以及侵入性监管。

若想了解这一规训过程,我们必须从当下盛行的、将惩罚性视为当代警务之本质特性的论述中抽离出来。福柯曾提醒我们,“惩罚措施不仅仅是实现压制、阻挠和清除的‘消极’机制”,恰恰相反,“它们与一系列积极有益的效果联系在一起,其任务正是保障这些效果”。[40]换言之,开罚单、逮捕和监禁等惩罚措施不能只被视为目的,还必须被视为手段。它们为警官们提供了强制性的“大棒”,用以激励个人发展,并说服达里尔这类居民做出不同的人生选择。惩罚措施使治疗性的最后通牒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