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雷声沉闷轰鸣,女人不无夸张地“啊”了一声。本来我是成心落后一步,却仍被她一把抓住手:“我说你呀,能不能快点儿。”这口气已经相当亲密。
“别管我!先走你的,我跟在后面呢。”
拐进巷子后,每转一个弯,她就回头来看我,像生怕我走丢了。跨过一个搭着板桥的水沟,就是一户挨一户的房屋,我们总算在一间挂着竹帘的房前站住了。
“哎呀,看你,都湿透了。”她收起伞,来不及收拾自己,先用手给我掸去了衣服上的水滴。
“这是你家吗?”
“我帮你擦擦,到这边来。”
“这是西服,没关系的。”
“我说了给你擦擦嘛。怎么也得让我表示一下感谢呀。”
“怎么个感谢?”
“好啦,请进吧!”
雷声渐远,石子儿般的雨滴倾泻而下,雨势更加凶猛了。我躲在竹帘下避雨,即便这样,也被弹起的雨点溅得满身都是,便顾不上多说什么,赶紧进了屋。
粗陋的窗棂立在当中,权作玄关,绸带帘栊上挂着铃铛。我坐在帘子下的鞋台上脱掉了鞋。这时,女人已经用毛巾擦完了脚,和服的下摆仍是那么拎在手里,她随手拧亮了起居室的灯。
“没人。进来吧。”
“你一个人住?”
“嗯。昨天还有一个人,今天换地方了。”
“你是这里的老板?”
“哪里。老板住在别处。不是有个‘玉之井馆’书场嘛,他就住在那后面。每天晚上十二点,都会过来查账。”
“这么说,你还挺自在的嘛。”我被让到长火盆旁坐下,看着半蹲半坐正在沏茶的女人。
看她年纪应该二十四五岁,姿色不凡。鼻梁高挺,那张圆脸由于常年涂抹官粉,皮肤已失光泽,有了暗沉。从刚梳好的岛田髻可以看出,发际线还没有升高。那双有神的黑眼珠尚未透出丝毫阴翳,从她嘴唇和牙床的血色便知,健康大概还没有受到什么威胁。
“这一带用的是井水还是自来水?”喝茶之前,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若她回答用井水,我就打算假装喝茶,敷衍过去。
比起花柳病,我倒更担心染上伤寒一类的传染病。我宁愿承受肉体上的痛苦,也不想早早就成为精神上的废人。像我这种年华迟暮的人,花柳病这种发展缓慢的疾症,丝毫不足以让我担心。
“要洗洗脸吗?自来水在那边。”女人的语气很是随意。
“嗯,待会儿吧。”
“起码先把外衣脱了吧,都湿透了。”
“嗯,下得可真够大的。”
“相较于打雷,我更讨厌闪电。这下可好,澡也洗不成了。你还能再待会儿吧?我想洗把脸,补一下妆。”
女人瘪着嘴,用怀纸擦去发际的油,站到隔断后靠墙放着的脸盆前。透过绸带帘栊,我看她露出了上半身,弯着腰在那里洗脸。她身上的肌肤比脸白了许多,从乳房的形状看,应该是没有生育过。
“往这儿这么一坐,我倒像个一家之主了。你看,又有衣橱,又有碗柜……”
“你打开看吧。好像还有些红薯。”
“收拾得挺利落!火盆也这么干净!佩服佩服。”
“每天早上我都会打扫。别看我待在这种地方,持家可是一把好手呢。”
“在这儿很久了吗?”
“刚一年……也就多出那么一点儿吧。”
“你应该不是刚入行吧?以前做过艺伎吗?”
不知是换水的声音让她真没有听见我的问话,还是故作没有听见,女人并未作答。她依旧裸着上身,在梳妆台前坐下,用梳子拢了拢鬓角,开始往肩膀以上扑起了白粉。
“以前在哪儿待过?这就不需要保密了吧。”
“嗯……反正不是东京。”
“东京的周边吗?”
“不是,远多啦……”
“满洲吗?”
“是宇都宫啦。这些衣服都是那时候置办的。说得够多了吧。”说着,她站起身,从竹衣架上拿起一件下摆绘着花纹的单和服换上,用红格子腰带在胸前系了一个大大的结,配着大髻子上的银丝带,倒是相映成趣。一时间,眼前的女人恍若明治年间的娼妓。女人整了整衣领,在我侧旁坐下,从茶几上拿起蝙蝠牌香烟,说:“相遇是缘,赏点儿随喜钱吧。”顺手点上烟,递给我。
这一带的规矩,我并非一窍不通。便问:“茶钱是五十文对吧?”
“是呀,老规矩了。”她笑着,并不缩回手,仍就那么伸着。
“那就说好了,一个小时吧?”
“真是不好意思。”
“用什么换呢?”我拽过她的手,拉向自己,凑近她耳语了几句。
“那可就不知道了!”她睁大眼睛,瞪了我一眼,“傻瓜。”说完,在我肩膀上重重捶了一下。
读过为永春水[16]小说的人,应该都熟悉作者的叙事风格,文中常会夹杂一些自我辩白。就像作者描写情窦初开的少女忘记羞涩投入恋人怀抱时,会在后面补充道:读者万不可把少女那时的言谈举止对号入座,就此断定她为荡妇,就算是闺房之秀,在打开心扉那一刻,娇媚之态也是艺伎所不能及的。再比如,那位身染烟花气的青楼女子,邂逅了青梅竹马的男子,尽管平素她擅长打情骂俏,此时也仍像少女一样含羞扭捏。此种手段,深谙此道的人早已知晓,读者只需跟着思路按部就班读下去便是,实非作者观察不力才加以备述。
在下不妨也来效仿一下春水,赘语二三。初遇此女,她所表现出的亲昵,在读者一方或许煞是不解。然此确为敝人亲身所历,不加润色,毫无雕琢,并无夸大。也有人会觉得,借雷雨交加引出的故事情节已是陈腔滥调,不足为奇,而在下认为,大可不必再为此大费周章,特制情节。一场从天而降的暴雨,引出的雨夜绮谭,岂不正是天遂人愿?在下倒颇觉值得玩味,欲形诸笔墨,遂有了此篇故事。
要知,依托于这种繁华靡丽地界的女人不下七八百,十中有一梳着岛田髻和圆发髻。这些人中又分为偏日式风格的女招待和喜好洋装的舞女。我避雨的这家,实属罕见的古典型女人,因而在下认为,在叙事的笔法上,应使用老派的风骨描述,才不致破坏事实本身。
雨仍旧下个不停。
刚进屋时,不提高嗓门都无法听清对方讲话,这会儿风声渐停,雷声渐歇,只有打在铁皮屋顶上的雨声和顺着房檐溅落下来的滴水声。巷子里很久听不到人声和脚步声了。突然:“哎呀,不好啦。阿纪,泥鳅都游上来啦!”女人的尖叫声伴随着木屐声传了过来。
她忽地站起身,透过绸带帘栊,朝玄关处的泥地望了一眼。“嗯,屋里没事儿。沟里一泛水,常会倒灌进屋。”
“雨好像小了一些。”
“晚半晌儿下雨,晴了也走不了。你就放踏实心,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吧。趁这工夫,我先吃饭了。”
说着,从碗柜里拿出满满一碟腌萝卜和吃茶泡饭用的碗,又拿出一个小铝锅,掀开盖子闻了闻,顺手放在了长火盆上。我一瞅,原来是煮红薯。
“差点儿忘了,我这里有好东西。”我想起在京桥换乘时,趁等车的工夫买下的浅草海苔,于是拿了出来。
“给太太买的?”
“我是单身,吃喝都得自己采买。”
“公寓里金屋藏娇呢吧?嗬嗬……”
“真那样的话,我还能待在这里?早就风雨无阻往家赶了。”
“说得倒也是。”她露出一副言之有理的表情。揭开锅盖,饭已热好。“一起吃点儿吗?”
“我吃过了。”
“那你只能干等着了。”
“你自己做饭?”
“中午和夜里十二点房东会送吃的过来。”
“给你换杯茶吧,都温了。”
“哎呀,受宠若惊啦。我说,你不觉得边上有个人,一起聊着天、吃着饭,感觉很舒服吗?”
“嗯,我也讨厌一个人吃闷饭。”
“说的是呀。这么看来,你还真是一个人。怪可怜的。”
“看出来了吧。”
“这好说,我给你找一个。”
两碗茶泡饭吃下去,女人好像有些难为情。拿起筷子,在茶碗里哗啦哗啦搅和了几下,潦草地涮了一下碗碟就收进了碗柜。她抬了抬下巴,才勉强忍住吃过腌萝卜后泛上来的呃逆。
门外已经响起了脚步声,以及“劳驾,让一下”的吆喝。
“好像是停了。过些日子我再来。”
“说好了哦。白天我也在的。”
女人见我穿上外套,从后面替我整了整衣领,把脸靠在我肩上蹭了蹭,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这地方叫什么?”
“我给你一张名片吧。”
趁我穿鞋的工夫,女人从小窗下的一堆东西里翻出一张三味线拨片状的名片,递给我。只见上面写着“寺岛町七丁目六十一号(二部)安藤正转雪子”。
“再见!”
“别再转悠啦!直接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