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曾有位朋友，从乡下写信来，其中有这么一段：“前些日子的一个黄昏，我独自在长满萱草的原野上漫步沉思。这里十余条纵横交错的小路上，几百年来，有多少人走过，有多少仁人志士会感叹‘朝露之清爽，晚霞亦晴明’呀！在这里，心有隔阂的人，避开彼此，界河鸿沟；相亲相恋的人，与子相悦，执子之手，并肩前行。”的确，走在原野上，确乎有这般诗意的想象，而武藏野的路则不同，想要相见的人，却没能偶遇；想要避开的人，拐过一个弯，却打了照面。正因为如此，这里凡是能称之为路的，都左弯右拐，穿过林子、越过原野，原以为如铁道般笔直的路，却迂回曲折，以为走在东边，绕来绕去，却又回到了东边。这些路，忽而掩映在林子里，忽而隐没在山谷中，忽而出现在原野上，忽而又被林木遮蔽了。这里完全不同于原野，想要远远地看到其他路人，实是不易。原野上的路自不必说，而武藏野的路则更有情调。

在武藏野散步，完全不必担心迷路。无论你信步走在哪条路上，都会有值得听见、看到的事物，所有的感受，都会让你满载而归。武藏野的美，唯有走过这千条纵横的路，才能体会。春夏秋冬、朝暮夕昼、风霜雨雾，在月下、在雪中，即便是秋雨绵绵，只要你走在路上，信步逍遥，左转右拐，就随处都有让你称心快意的事。这恐怕就是武藏野最大的特色吧，对此我深有感悟。在日本，除了武藏野，哪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呢？北海道的原野自不必提，就连奈须野也没有吧，此外还有何处呢？林野交织，生活与自然浑然一体，哪里会有这般地方？之所以你会觉得武藏野的路与众不同，原因大概正在此处。

于是乎，如果你走在一条小路上，眼前突然出现了三条岔道，不必纠结，只需把手杖立起来，倒下的方向，就是指引给你的路。这条路或许把你带入一片林子，林中又分出两条路，你可以选条小路试试，说不定会来到一处神奇之地。也许那是林子深处的一座古墓，并排伫立着四五个覆满青苔的坟茔，前面有一小片空地，开满了苦菜花。要是头顶的枝干上还有小鸟在欢叫，那就是你莫大的福气了。接下来，你不妨试着折返，走左边的路，很快就会到林子尽头，忽而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脚旁的萱草迎风款摆，芒梢儿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萱草原的尽头是田地，田的那头是一片低矮繁密的丛林。从那片矮树上望过去，远远地可以看见杉树林。地平线上飘着淡淡的白云，白云下，依稀可见连绵的群山。十月的小阳春，阳光带着丝丝暖意，秋风吹过，悠然惬意。要是沿着萱草原走下去，刚才那番开阔的景色则全然隐没了，这是到了谷底。你会惊奇地发现，藏在萱草原和林子之间，还有一潭狭长的池水。池水清澄，分明地倒映出飘浮在天空的朵朵白云，水边还残存着几棵芦苇的枯枝败叶。沿着池边小径前行，很快又有一条分岔路，右边进林子，左边上缓坡。你应该往坡上走吧。在武藏野散步，人们总想登高远眺，因而往往会选择往高处走，可这个愿望实现起来并不容易。想要居高临下地眺望是不可能的，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万不得已，非要问路的话，田里有农夫。如若这个人四十岁上下，你尽可大声发问，他会惊奇地望向你，然后扯开嗓子回答；但如若是个少女，你就要走到近前，轻声询问了；要是个年轻人，你势必得摘下帽子谦虚地去请教，他则会大模大样地回答你。你完全不必介意，这是东京周边年轻人的臭毛病。

按他们的指点，走了没几步又会碰到两条岔路。即便对方指给你的是条羊肠小道，即便你再怎么疑惑，也硬着头皮走下去吧，眼前很可能会突然出现一户农家院。“这就奇怪了”，其实你大可不必惊慌。再问一下农家，他会冷淡地告诉你，“出门就是路”。出了院子一看，可不就是条似曾相识的路嘛，原来是条近路呀！你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时才明白，该感谢最初给你指路的人。

一条笔直的路，两旁延绵一片的林木上，叶子都已变黄。独自静静地走在这里，是何等的享受。右边的树梢在夕阳下熠熠发光，只闻得树叶掉落之声，万籁俱寂，有那么一丝孤单。前后不见人迹，一路上不会遇到任何人。假若在树叶掉光的时节，路被掩盖在落叶下，则每走一步，脚下都沙沙作响，抬眼可望穿林木，树梢如针尖般直指苍空。此时就更难遇到人了，愈发显得寂寥。脚下的落叶声清晰可辨，时而一只山鸠匆匆飞过，振翅声让人惊异不止。

要是沿着原路返回，那是再傻不过了，即便迷了路，也还是在武藏野啊。天色晚了也不用怕，回程只需大概定个方向，选条别的路，缓步慢行，那是再妙不过了。这样，不经意之间，也许你就会看到壮观的落日美景。太阳躲在富士山后，并没有完全落下，半山腰里，缭绕着金色的云海，不断幻化出各种形状。群山连绵，峰顶覆盖着白雪，只见它一路北去，最终隐没于彩云之间。

日薄西山，原野上狂风大作，林木哀鸣，寒凉刺骨，夜幕降临在武藏野。这时要加快脚步了，回看时，一轮新月不经意间已经挂上了枯枝，月色清冷。狂风强劲，吹过树梢，好似要把月亮吹落一般。突然，原野就在眼前了。你应该会想起这首名句吧：

山色已迟暮，

平芜近黄昏，

秋草依稀露白芒。(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