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命在不断“涌现”中展现自身之美
“涌现”是现象的最典型的原初状态的生动表演,也是现象以其活跃的生命力展示其创造功能的集中表现。正是在“涌现”中,现象把自身“初生状态”的多样性、变动性和曲折性及无限可能性,均纤细无遗地展露出来。
济南趵突泉
仔细观看济南趵突泉的“涌现”,此处生动地表演生命涌现之美:泉水涓涓,动人悦耳,水舞多姿,宛如鸟语花香的形象演出;变化无穷,又蕴含动人气韵,犹如生命交响乐之即席表演,生生不息,更新不止。更值得注意的是,涌出的泉水,包含了推动泉水持续运动的无穷动力,包含了多种多样及多方向的自然力量,其中最重要的是由地心引力而产生的强大动力,它使泉水的涌现组成全方位的张力关系,促使泉水运动发生无穷无尽的变化,不但形成了持续变易的形状,还展现出感人肺腑和沁人心脾的无形神韵。
北宋画家郭熙认为最好的画,就是那些提供一种冲虚空间的,能让人在其中流连忘返。所以,郭熙又说一旦“坐穷泉壑”,“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41]。
所以,毫不奇怪,法国诗人勒内·沙尔(René Char,1907—1988)曾经把“涌现”比喻成泉水清流及其生命之美:
诗么?它是所有清流之中
最不留连于桥影的……
它是在那重获价值的人内心中
滋生的未来生命。[42]
“涌现”是现象自身内在创造活动的集中展露,它以势不可当之力,将各种不同方向和不同质量的突发力拧成一股盘根错节的冲击力,脱颖而出,异军突起,令人肃然起敬、惊叹不已,又振奋人心,给所有的“在场”观看者提供“昂藏隐天”的特殊感受,用《易经》的话就是“县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贵”[43],显示了生命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无与伦比的氛围和气质,表现了生命追求自由与其“生生之德”的高度结合,体现了生命的最高尊严在艺术中的展现。
美学家宗白华在观看法国雕塑家罗丹(Auguste Rodin,1840—1917)的作品之后,发表观感说:“生命是万物的本体,也是艺术的根基。”宗白华把生命情操与自然景象结合在艺术家同自然的互动关联中,使其中持续涌现的流动的艺术美永远活跃并更新不已,活灵活现地表演出人类生命与自然万物之间相应相生之美感。宗白华说:“大自然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推动无生界以入于有机界,从有机界以至于最高的生命、理性、情绪、感觉。这个活力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是一切‘美’的源泉”[44]。“‘自然’是无时无处不在‘动’中的。物即是动,动即是物,不能分离。这种‘动象’,积微成著,瞬息万变,不可捉摸。能捉摸者,已非是动;非是动者,即非自然。照相片于物象转变之中,摄取一角,强动象以为静象,已非物之象了。况且动者是生命的表示,精神的作用;描写动者即是表现生命,描写精神。自然万象无不在‘活动’中,无不在‘精神’中,无不在‘生命’中。艺术家想借图画、雕刻等以表现自然之真,当然要表现动象,才能表现精神、表现生命。这种‘动象的表现’,是艺术最后的目的,也就是艺术与照片根本不同之处了”[45]。
由此可见,生命活力的表现是什么?就是“动”!正如宗白华所说:“‘动’是宇宙的真相,唯有‘动象’,可以表示生命,表示精神,表示那自然背后所深藏的不可思议的东西。”[46]罗丹艺术的成功,就在于通过他的富有创造精神的雕塑,活生生地展现自然界和生命中之“动”之美。
显然,“涌现”就是生命活力的见证,是生命自我生成的典型表演。在一切自然之“动”中,“涌现”是最典型的活生生的美!“涌现”集中了“创发”“突现”“呈展”“演生”和“转生”于一身,又活灵活现展露生命本体多元组成要素的复杂性及不平衡性,充满各种可能的张力,也隐含多样不确定的潜在因素,从而也同时预示生命的各种未来可能性,开辟了无穷无尽的创造前景。
对现象学而言,更重要的是“涌现”包含颠覆传统思维模式的多种可能样式,生动地表现了各种“相互作用”“相互关联性”和“互为主体性”的复杂而又多种多样的可能样式,为艺术创作提供多元化的创作思路。
当代生命哲学和生命科学认为,“涌现”乃是生命本身的“诞生”的典型样态。艺术家由此所获得的启发,就是要在创作中密切关注自身精神生活和思想活动中突发的“涌现”现象。
“涌现”的重要意义,使艺术家和哲学家都特别关注它的“即刻表演”和“在场出现”,也特别关注所有即刻表演和在场出现的哲学意义和美学意义。
路易斯(George Henry Lewes)指出:“涌现,就是一起发生作用的多种异质性因素及其力量的集合总体的总表演,也是运动多种方向和多种趋势的联合表演,其中的各个力量和趋势,都是不可共量的不同性质的事物的复杂性总体。”[47]
经历一百多年对生命和艺术创造历史的研究,人们更清晰地理解“涌现”的生命意义及其对艺术创作的重要价值。实际上,“涌现”就是生命的自我生成和自我组织能力的集中表现,当然也是生命力求在现有生活环境中进行自我突破而实现对自身生活环境的改造的创建行为的典范。[48]
这样一来,“涌现”乃是无可复制和不可重复的一次性运动,它始终在变动中和更新中,它是“瞬时即变”和不可替代的。每一个“涌现”都是根本性的创造,是总体性的联动变化,每一次“涌现”总是崭新的,既无前例,也无重叠,带有总体性结构和整体性变化的特点,其中的任何一个组成部分,都在每次表演中带有自身的特点和风格,表现为宏观和微观的全息相关的性质,具有自身推动的动力学基础。
美国艺术家皮尔斯(Michael J. Pearce,1965— )采用艺术现象学的“涌现”观念进行艺术创作,并在他的著作《涌现时代中的艺术》阐述了他的创作心得。[49]作者认为,“涌现”并非外在于我们的“客观”现象,而是发生在艺术家心中的创作力量,它是艺术家精神活动“分享”正在“涌现”的现象时突然生成于心中而生成的创作灵感及其创作实践的动力。
皮尔斯作品《旅游者》(Traveler)
除了皮尔斯之外,葡萄牙艺术家莫拉(Leonel Moura,1948— )也依据“涌现”观念进行艺术创作。[50]莫拉将“涌现”观念应用于他的“机器人艺术”(Robotic art)创作中,巧妙地使用人工智能技术,使他的作品呈现为“无数艺术块体(artistic rhizome)的交错无序的动态堆积品”[51]。与此同时,莫拉还把“块茎”(Rhizome)模式与“共识主动性”(Stigmergy)创作模式联系在一起使用,充分发挥了他所要展现的“多维多向永恒运动更新”的“涌现”特征。
莫拉的艺术创作实际上创造性地运用了法国哲学家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的“块茎”艺术理论[52],将“涌现”呈现为成群混沌式杂乱的生成力量的总体,较为成功地再现了“涌现”的活力创造机制。
德勒兹与另一位法国哲学家加塔利(Félix Guattari,1930—1992),在他们的共同著作中创造性提出“块茎”概念,意指一种永恒运动更新的多向多维创造性总体结构的自我生成机制,强调生命生成中多种多样的力量之间的紧张关系的重要意义,用来抵制和否定死板和僵化的传统创作模式和思维模式,明确反对“主客观二元对立”和“主体中心主义”,以及各种传统“金字塔式”等级制度或原则,也反对把生命生成原因简单地当成一两种互动因素的相互作用,从而把创作中最大限度的自由交还给进行创作的每一个个体,哪怕是他们有时也不得不相互结合在一起成为“共同体”。
显然,“涌现”的最主要特征就是最原初的创造性运动的活跃更新状态,这是最自由的创作活动的典范。莫拉等人在艺术创作中,通过“块茎”和“共识主动性”的交叉运用,将“涌现”中的时时变更的宏观与微观共时运动状态展露无遗。
且看泉眼涌现的泉水运动,一种永远更新的“自然水舞”,通过水舞过程中所有组成要素的共时共识协调自然逻辑,实现了多维多向的多元艺术表演。构成块茎共同体的所有成员,涌泉中每一滴涌出的泉水颗粒,都能够依据自身的独立自主的自由意志和自由行为选择的方式,进行自动自控自调的表现方式,展现出群体和个体之间,以及群体中各个个体之间的“嘉年华式”表演,实现群体与个体的各自最大限度的自由,从而达到了艺术创作所追求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也自然地实现了艺术家个人的创作自由。
在自然界,各种类型的“共识主动性”创作模式比比皆是:群居的蚂蚁、蜜蜂等进行的创造性活动及艺术产品(蚁巢、蜂窝等)等,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群体生活的自然动物的“共识主动性”创造行为的杰作。这些自然杰作,不但具有令人惊叹的美感,而且还显示出无数群体动物之间的天衣无缝的全方位自然协调行为的创作品格和生态氛围。也就是说,这些自然的群居动物的天然艺术品,不但实现了它们之间的共识主动性及“交响乐式的全方位协调”特征,还同时实现了它们的全方位协调行为与天地自然运动之间的完满协调。
蚁巢:群居动物的“共识主动性”行为的创作典范
所谓“共识主动性”是生物界的自组织或人类的最原初的“直接民主”的典范,它表明在无意识地不断反复的群体行动中,每个个体可以通过各自赋有的天然本能机制,无须单一“主体”的统合指挥,也无须意识活动的支配,仅靠实现个体及其本能之间的天然的同频共振,就可以进行它们之间的互联互通关系(Interconnection)和全息连接的合作关系,来识别和反馈其他个体留下的信息和存留产品,并由此独立完成下一个任务,反复循环。虽然个体之间并没有直接接触和联系,他们后续自发的行动却加强和完善了其他个体行动产生的成果,并导致了行动的连贯性,具有系统性活动特征。共识主动性也是无为而治行为,是在缺乏任何规划、控制或者个体之间直接联系的环境中,产生非常繁盛和具有智能性质的生态体系。从单细胞生物群到整个生物界,以及人类的反核蠕虫、全球脑、“占领华尔街社会运动”及欧洲“黄马甲运动”等,都具有这种非单一主体指挥而由各独立自发主动力量的自然协调共识的特征。原籍俄国的英国艺术评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1895—1975)使用“嘉年华”(或“狂欢节”)模式,来描述类似于“共识主动性”的群体行为模式,其基本特点就在于组成群体的每一个个体成员,都以其各自固有的个人自由为基础,在群体活动中,通过彼此间的互通互感,进行无意识的“自组织”活动,实现具有现象学的“相互关联性”和“原生状态”的“涌现”式的创造性活动。
[1]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7页。
[2]转引自齐格飞译:《叔本华论生存与痛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24页;原文载于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34章。
[3]叔本华著,石冲白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75页。
[4]同上。
[5]转引自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尼采》,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81页。
[6]同上,第79页。
[7]同上。
[8]同上。
[9]Humberto Maturana/Francisco Varela, 1972 Autopoiesis and Cognition:The Realization of the Living. Boston Studies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Paperback, 1991:20-21.
[10]胡塞尔著,王炳文译:《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5页。
[11]同上,第606页。
[12]Auguste Flach, Über symbolische Schemata in produktiven Denkprozessen, in:Archiv für die gesamte Psychologie, Band LII, 1925, S.369-440.
[13]J.-P. Sartre, L'image dans la vie psychologique. Rôle et Nature. Mémoire présentépour l'obtention du Diplôme d'Études Supérieures de Philosophie 1926-1927. Sous la direction du Professeur Henri Delacroix, in Sartre inédit:Le mémoire de fin d'études (1927), dans:Études sartriennes, dir. G. Dassonneville, 22, 2018:43-246.
[14]Heiner Wittmann, Sartre et la libertéde la création:l'art entre la philosophie et la littérature. in:G. Farina, M. Russo, (Hg.), Sartre et l'arte contemporanea. Immagini e imaginari, dans:Gruppo Ricerca Sartre, Studi Sartriani, Anno XV, 2021:83-102.
[15](清)王先谦集解,方勇校点:《庄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33—134页。
[16]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6页。
[17]姚春鹏译注:《黄帝内经》,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3页。
[18]同上,第45页。
[19]Lewes,G. H.. The Life and Works of Goethe. vol.1. Boston:Ticknor and Fields,1856:30.
[20]参见Rousseau. Émile ou de l'éducation (1762). Paris:Garnier-Flammarion,1966:111.
[21]参见Rousseau. Émile ou de l'éducation (1762). Paris:Garnier-Flammarion,1966:35.
[22](明)王阳明:《传习录·答顾东桥书》。
[23]Heidegger,M. Prolegomena zur Geschichte des Zeitbegriffs. Vittorio Klostermann,1979:47.
[24]Ibid: 141-142;142-148.
[25](西晋)陆机著,张怀瑾译注:《文赋译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第20页。
[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1—152页。
[27](元)虞集:《诗家一指》。
[28](魏)王弼撰,楼宇烈校释:《周易注:附周易略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21页。
[29]余敦康解读:《周易》,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第212页。
[30]王运熙,周锋译注:《文心雕龙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3页。
[31]Husserl,E.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Erstes Buch,Niemeyer,1980:3-4.
[32]Picasso. Femme au fauteuil rouge. 转引自Cathrin Klingsöhr-Leroy,Uta Grosenick. Surréalisme. Paris:2004:84.
[33]Henry,M. De la phénoménologie. tome 1. phénoménologie de la vie. Paris:PUF,2003:116.
[34]Husserl,E. Nachwort zu meinen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Niemeyer,Halle 1930.
[35]Henry,M. De la phénoménologie. tome 1. phénoménologie de la vie. Paris:PUF,2003:68.
[36]参见Rousseau:Émile ou de l'éducation (1762). Paris:Garnier-Flammarion,1966:40.
[37]Rousseau. Émile ou de l'éducation (1762). Paris:Garnier-Flammarion,1966:40.
[38]吴冠中:《生命的画卷:吴冠中自述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39]同上。
[40]Rousseau. Émile ou de l'éducation (1762). Paris:Garnier-Flammarion,1966:32.
[41](北宋)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
[42]RenéChar. Ouvres poétiques complètes. Paris:Gallimard,2002:267.
[43](魏)王弼撰,楼宇烈校释:《周易注:附周易略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58页。
[44]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一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325页。
[45]同上,第327页。
[46]同上,第328页。
[47]Lewes,George Henry. Problems of Life and Mind. First Series:The Foundations of a Creed. 2. Boston:Osgood,1875:369.
[48]Goldstein,Jeffrey. Emergence as a Construct:History and Issues. Emergence,1999,1(1):49-72.
[49]Michael J. Pearce. Art in the Age of Emergence. Cambridge: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2015.
[50]Moura,Leonel. A new kind of art:The robotic action painter. X Generative Art Conference,Politecnico di Milano University,2007.
[51]Moura,Leonel. Robot Art:An Interview with Leonel Moura. Arts, 2018,7(3):28.
[52]Guattari,F. Deleuze,G. Rhizome,(repris dans Mille Plateaux),Paris:Minuit,coll. Critique. 1976;Mille Plateaux. 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Paris:Minuit,coll. Critique,1980.